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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系列之第三届 - 12,2

[db:作者] 2025-06-19 22:39 5hhhhh 4720 ℃

  生曰:「琴娘之「吴越」、金园之「兴衰」,尚有恨耶?」

  琴、园谢以无心,各举爵奉生。生饮之,不觉沉醉。乃即舟中设长枕大被,众女解衣拥生而寝。生眷恋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过陈夫人宅,生登涯访之。陈甚喜,令孔姬出见,视生微笑,各理旧情。不意陈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还舟中。时差人馈答往为,凡三日,道姑宗净等知之,恨生不至,且与陈因生结仇,绝不往来,难以就陈见生,惟与众道姑怅恨而已。时有道士刘志先,乃蔡九五党也,有妖术,因蔡败逃匿院中。宗净素知刘有术,请计于刘。刘曰:「不难,夜即诛陈。」

  众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绞绡帕寄诗于陈,陈方坐灯下读诗,因呼孔姬,语曰:「祁君以此见寄,情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数载想思窈窕娘,临风几欲断愁肠。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无缘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户外有兵戈声。方欲趋避,忽然见一人长丈余,手待双斧,身披甲冑,发赤面青,形状甚怪,向前喝曰:「谁为陈也?」陈疑其盗,跪而告曰:「妾,陈氏也。将军用宝,任将军取之。」其人曰:「奉刘元帅令,取汝首级,焉用宝为。」言罢,斩陈首悬腰驰去。

  孔姬合家惊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苏,率婢辈同奔生舟,告以故,生遂匿焉。即令人访陈氏事。首级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陈与院中不和,必为道姑所谋,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惧祸,皆指刘。刘知不可脱,遂拥众作乱,杀伤官兵,不可胜计。

  官府以变闻。上遣枢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将与刘战,请计于生。生曰:「此人久处道院中,道姑必知其术,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净等数十余人,章究其术,众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头流血,毫无所言。生往救之,宗净等已付军法,惟涵师与锡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愿代君讨贼,以赎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贼,何惜二奴。」即令涵师与锡还俗归生。

  生从容问锡曰:「此贼在院所为何事?」锡曰:「无他事,惟剪纸作戏具耳。」生曰:「戏具何状?」曰:「其状如甲胃之士。」孔姬在旁应曰:「杀陈者,即甲冑士也。」生即入军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贼至,先以血冲之。」生乃自束戎装,以仙女所赠玉簪插于冠顶,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与贼战,宜卫我矣。」

  祝罢,即捣贼营,贼望生顶红光贯天,威风刮地,不觉失声而溃。生令军中冲以狗血,贼皆仆地。生就视之,皆纸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刘志先乃伏诛。残党七十余人,前舟人谋生者亦在内,生并斩之。遂与章别,发舟南还。

  章台崇酒于樽,作词以送之:「千里故人,一尊席上,笑口同开。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内,随君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龄归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见中天奎璧,光动三台。

  如君海内奇才,七步风流气似雷。况韬略兼全,两番灭贼,他年麟阁,预卜仙阶。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苍生望,愿早携鸳侣,共驾回来。」

  时生归娶,妾媵女十余人矣。及道芳入门,恭敬自持,丽贞等甚畏之,而奴辈不敢乱步。此亦大家之风范,才子之家箴也。生忆溜儿在狱,令人□书至娇元母家,其父即以书告官,言「女在,与溜儿无干。」溜儿归,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毕还京,恨铁木迭儿之肆恶,纠同内外监察御史四十余人,刻其「逞私蠹国、难居师保之任」。上不听。铁木迭儿遂谋陷生,因出生为边方经略使。生即戎服跨马,以肃清边为己任。临行,吟诗以自誓云:「三尺龙泉吐赤光,英雄干载要流芳。长驱直捣单于窟,烈烈轰轰做一场。」

  生到任点军,残缺死者甚众。生查其妻小遗孤,编为一册。

  册内有一人与生同里闾者,观其名,即陆用也。用以狡诈主母至死,遂问军。生以军令取用,时用以阵亡,其妻山茶入见。

  生问曰:「汝夫既死,只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吴妙娘夫亦以贩卖官盐,问军到此,今其夫亦战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

  即令入见。时分虽尊卑,而情同离合,会晤之顷,不觉泪下。生问妙娘:「归否?」妙泣曰:「恨无路耳。」生乃匿以为妾;山茶则以秀郎配之,将名概除之,以绝查究。妙娘曰:「妾少为情客妻,壮为军人妇,年逾三十流落于此,幸君带归,不死足矣,敢□衾枕耶?」生曰:「吾为重臣,美妾如簇,非爱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岂为薄幸郎,身贵便忘贱耶?」

  是夜,挽妙娘同寝,喜甚,作《重迭金》词:「少年一枕吴歌梦,春光怕泄惊相送。许久忆芳容,相逢湖水中。

  赠金知惠重,铭刻心尝颂。今日是天缘,难将贵贱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马巡边,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蛮夷,威如雷电。一日,过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胜、验红及各婢耳。见生至,皆放声号哭,生亦恻然。玉胜挥泪问曰:「闻二妹、晓云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宁忍耶?」

  生曰:「卿等暂止此。待还朝,当为卿复仇。卿等与贞、秀会有期矣。」胜等拜谢,祝曰:「此地非人所居,况无男子相卫,早一日归,乃一日之惠也。」生自是边功名重天下。上颇知贤异,擢生为招文馆大学士兼平章军国中书左丞相。后以英宗被弑、迎立晋王功,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铁木迭儿为太子太师,生乃劾其「诬杀忠良,奸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

  自是,玉胜、验红并两家婢妾,皆从生矣。铁木迭儿恨生,使其欢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为耻,诈巡边而以故军妇为妾」,盖指吴妙娘也。上不听。生喜,归语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贵,皆有定数,人亦何为!」

  时丽贞侍侧,从容进曰:「妾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君之谓也。君见欹器乎?满则覆。今君满矣,愿急流勇退,保摄天和,行歌花鸟,坐拥琴棋,不亦乐乎?」

  生闻之,豁然大悟,乃抱丽贞置之膝,两脸相亲,豁然叹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弃功名如敝屣,视富贵如浮云,安用担惊受恐、拖朱紫为傀儡态耶?」

  恳乞天恩,力求致仕,赋诗《浩然》而归:「浩然长笑一临风,解带于今脱鸟笼。此去溪山访明月,不来朝陛拜重瞳。诗书事业原无底,将相功劳总是空。尘外逍遥真乐地,早携仙侣醉花丛。」

  生归,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丽贞、玉胜、晓云等共十二人,号曰「香台十二钗」。婢辈山茶、桂红等及新进者仅百余人,号曰「锦绣百花屏」。佩环之声,闻于市井,麝兰之气,达于街衢。生每夜暮,皓齿轻歌,细腰双舞,笙歌杂作,珍馐若山,红粉朱颜,环侍左右,虽南面之乐,不过是也。宅后设一圃,大可二百亩,迭石为山,器篱为径,峻亭广屋,飞阁相连,异木奇花,颜色相照,四景长春,万态毕集。

  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笔砚,每至一处,必加题咏。然亦不能悉记,而吴中传闻者,止二三词而已。

  《题绣谷堂》(词名《临江仙》)「帘卷华堂名绣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围风送□环声。奇花千万种,松林两三层。

  山外有山山外水,水边山顶皆亭。绿阴斜径小桥横。眼前堆锦绣,何处问蓬瀛?」

  《题筠溪轩》(词名《浣溪沙》)「香销篱黄金地棠,风生水榭竹阴凉。小窗飞影印池塘。浪泼春雷鱼欲化,竹围山径凤来翔。暑天水簟即潇湘。」

  《题曲水流觞》(词名《天仙子》)「春晓辘轳飞胜概,曲曲清流尘不碍。玉龙昨夜卧松阴,云自盖,山自载,偃仰屈伸常自在。

  浮觞更把兰亭赛,别是人间闲世界。恍如仙女渡银河,溪虽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长坐待。」

  园内凿池,仅百余亩,内设六岛,每岛皆有楼、台、亭、榭,其制各异,石桥相连,下可舟楫,谓之「西池六院」。一院则使二妾居之,二妾则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昼夜不绝。

  一夕月夜,生与道芳驾小舟遍游池岛,命各院八窗洞开,垂帘明烛,箫鼓低奏。清风徐来,水月相荡,时执棹者吴妙娘也,生命为吴歌,随波宛转,声若洞箫。各院皆以清笛应之,俨如鹤唳松稍,不觉尘骨皆爽。生乐甚,命酌酒,与道芳对饮。

  因举手托道芳腮,戏曰:「今夜夫人兴动矣。」道芳正色应曰:「夫妻相敬如宾,何戏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铁石人耶?」

  舟过一院,匾曰:「碧香琼馆」,贞与云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贞,贞与云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为我谢之。」贞举爵劝道芳,芳却之。贞跪下,芳急扶起,曰:「贞姐自重,即当强饮。」继而,晓云亦举酒跪奉。芳亦扶起。谢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颇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强饮之。西南一院隔栏遥呼曰:「妾未尝见夫人饮,愿下执壶。」

  生视之,乃玉胜、金园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辞。玉胜、金园劝曰:「妾等樗材,恩承□木,久涵饮德之恩,恨无涓滴之报。今借花献佛,望夫人少饮。」生亦劝臼:「来意至诚,亦当少尽。」道芳乃啜其半。复强饮之,不觉香肌醉软,睡态渐增。生命卧榻设重茵绣枕,扶道芳寝。乃与丽贞推篷坐月中,飞觞浪饮,纵棹遍游各院,笙歌愈觉嘹亮。生曰:「与卿等联句可乎?」众曰:「可。」

  「筵开画舫夜初长(生),绝胜当年醉白堂(园)。水底明河斜转影(胜),云连新月细生光(贞)。诗盟不就君须罚(云)……」

  生抱云戏曰:「卿今夜欲罚我乎?尚记得床后小轩不能禁否?」云笑曰:「此为验红所诱耳。」生以手插入云怀,摩弄其乳,春兴勃然,欲狎云于坐中。云曰:「夫人在坐,愿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当先狎夫人。」乃舍云而就榻,将欲解道芳衣;生醉后性急,忽动道芳佩玉一声,道芳惊醒。

  生抱而戏曰:「如此良夜,适兴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满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内名公、朝廷重宰,乃儿戏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贞等劝生曰:「夫人性重,欲与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贞等邀道芳同宿,使众妾即环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见玉人如砌,香雾冲帘,生心荡然,恣意纵欲。芳谏曰:「公非少年矣,愿当自惜。」生笑曰:「老当益壮,何惜之有?」

  自是,淫乐无所不至,或吟咏,或局戏,或清淡,皆与众妾在焉。一日,月上忘归,尝有诗云:「共榻清淡花雾浓,并头联句月明中。起来一笑同携手,绣谷堂深烛已红。」

  或宿一院,则各院送茶,婢辈皆待生睡,方敢散归。或生少出,则各院明烛待之,香熏翠被,任生择寝,或生浴,则众妾环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与,惟吟风弄月、逍遥池岛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昼,生方与众妾泛舟,忽见西南祥云聚起,鸾鹤旋飞,空中隐隐如有鼓吹。顷间,红光照水,香气逼人。生与芳等视之,见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复来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分服之,皆可仙矣。况道芳乃织女星,贞乃王母次女也,余皆蓬岛仙姬,不必尽述。今欲缘已尽,皆当随公上升。」言毕而去。

  生自是飘逸有登天之志,绝欲服气,还精固神,举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验祸福。人皆异之。后携芳、贞等入终南山学道,遂不知所终云。

  古杭红梅记

  唐贞观时,谏议大夫王瑞字干玉,乃骨鲠臣也,出为唐安郡刺史之任。有二子,长名鹏,次名鹗,皆随焉。

  颚颇有素志,处州治中,红梅阁下置学馆读书。阁前有红梅一株,香色殊异,结实如弹,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见而爱护之,每年结实时,守登成以数标记,防窃食者,留以供燕赏、馈送,祗待宾客。是以红梅畔门锁不开,若遇燕赏,方得开门。忽一朝,阁上有人倚栏,笑声喧哗。

  门吏回报,恐是宅眷之人,又不闻声音,遂立阁前看视,则封锁不开。惊诧而回,急报刺史。开锁看之,杳然无人。只见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干。诗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倚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干。」

  郡守见之,嗟叹良久,乃曰:「其诗清婉,无凡俗气,此必神仙所题。」遂以青纱笼罩之。或遇宴赏,郡中士夫争先快睹,皆称盛事。自此门禁甚严。

  忽一日设宴,王鹗与先生李浩然登阁。是时红梅未有消息,鹗倚栏曰:「顾盼上诗,意清绝,是谁为之?然未有佳效。」

  浩然曰:「何也?」鹗曰:「我观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之状貌也?」遂以手指红梅而言之曰:「何不便开花,以实前诗?」以手指处,红梅遂开,清气袭人,莹白夺目,顿觉身在仙境也。鹗惊骇。浩然曰:「非为怪异,乃百花之魁也。」以诗赠鹗:「南北枝头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从知造化先逞瑞,来岁巍科必首登。」

  王鹗告先生曰:「蒙赐佳章,斯望不浅,未敢续貂,伏惟请益云尔:「移植扬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

  浩然叹曰:「览此诗,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楼,秉烛,各回书院。

  夜到半,鹗独坐于书帷之中,焚香诵读。鹗性孤洁,只留一小童相随,不觉城楼更鼓已三鼓矣,将解衣就寝,忽闻有人声,鹗曰:「是谁?」

  乃是一女子之声,应曰:「妾乃门者之女,灯下刺绣鸳鸯宿莲池,莲池绣未完,鸳鸯绣未了,适值雨骤风颠,银□吹灭,辄至书帷,告乞灯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时,见君气吐虹霓,胸蟠星斗,书声越三唱之丝桐,咳唾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驾秦汉,师孔孟而友曾颜,奴亦乐道喜闻,不敢间断君之书思也。候君就寝,乃敢叩窗,辄欲借灯,不阻乃幸。」

  王鹗闻其吐词美丽清雅,颇有文士之风,疑非门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长于斯,况前守于此置有学馆,奴供洒扫,接见贤豪,剽窃词章,暗阅经史,日就月将,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无足怪焉。」王鹗曰:「才学如此,想必能诗。」

  女子曰:「略晓平仄。」鹗曰,「请灯为题。」乃呈一诗云:「无情风雨扑银□,乞火端来叩玉窗。恨隔疏棂一片纸,却将鸾凤不成双。」

  诗毕,女子复吟一绝,以答王鹗云:「闻君未觌意何浓,才子佳人不易逢。只为乞灯当午夜,便劳宋玉咏高峰。」

  王鹗闻之,神思淫荡。见女子有怜才之心,而鹗有愿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尽衷肠,遂作一诗以见其意云:「蓦闻诗句最钟情,便欲寻芳与结盟。可奈书窗灯影隔,惜花空自梦瑶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为教人独立于窗外乎?」

  乃吟一诗云:「独立更深体觉寒,隔窗诗和见尤难。合欢既肯将花惜,对面何如冷眼看?」

  王鹗高举手,持灯于窗隙之间照之。见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云袖以飘飘,顶霞冠而烁烁,神仙之艳质,绝代之佳人也。王鹗曰:「人耶?鬼耶?故来相戏尔。吾乃朝臣子弟,廊庙才人,恪守不谈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语。一失士行,万瓦惧裂,名教之罪人也。

  适来赋诗之根源,非汝借灯,特是戏谑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转也,淫戏非所愿闻,汝宜速回,无贻后悔。」

  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谪降仙子也,适为蓬莱上客,骖鸾舆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经过蜀郡,乃于云际闻君弦诵,特仁以听;隔窗外而见郎神气清爽,玉树琼枝,骨格孤高,原非尘埃中人。妾为宿缘仙契,固非偶然,愿奉箕帚之下尘,以和鸾凤之仙侣,尔亦如弄玉之于箫史,琼姬之于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

  王鹗曰:「此非仙侣之言也。我闻神仙居溟漠之洞,处于虚之乡,登太极之门,住蓬莱之岛,同天地之寿,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坏,此身不毁。吾今见汝以丝帛之服饰身,以淫乱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犹在,何得为神仙乎?」

  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闻天地之大,岂偶然哉!日月交光,阴阳相游,上至天仙眷属,不异人寰,下至草木昆虫,岂无配偶?婴儿少女,存大道之玄机;干覆坤载,作万物之父母。而以独阳不成,孤阴不生。郎是儒生,穷理多闻,廉耻四维,固不可不张,大道玄门,亦不可不度。妾虽仙侣,降谪凡世,与君夙契姻缘,今当际遇,布露再识,无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识。」

  鹗曰:「既是流品与鹗有缘,奈严君在堂,家法整肃,何况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礼欤?」女曰:「礼固然也,男女之情,虽父母亦有不可间断。郎与先生李浩然阁上之诗,则妾所愿也。

  君指「首句谁为之,无有佳效」,妾领君言,故发南枝,满春色于花间,寄芳心于言外。君寓意作诗以挑之曰「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妾本仙质上品,南宫仙属,我见君诗,已见先有情矣。是时妾在阁上,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见。

  今夕私逼,岂偶然哉?君如肯点头领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药,可驻君颜;妾有大道,可赠君寿。同日与君入蓬莱,居长生馆,坐龙车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食王母千岁之桃,饮麻姑琼液之酒,享物外逍遥之乐,结天下无尽之缘。

  过隙白驹,乃人间之光景;黄粱槐国,实昨夜之悲欢。生死轮回,立而可得。利禄如蝇头蜗角,郎且勿贪;山家有凤舞龙吟,君宜静听。比时取舍,可自裁之。」

  鹗曰:「天道甚远,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乱。鹗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独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灭灯拥衾而坐。仙子推门,不得入,乃扣窗再嘱曰:「君已无情见拒,奴亦暂且告别,他日再来。」

  抱恨而去。鹗通宵不寐,书窗渐明,方下榻而观。案下有诗一绝云:「尽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叹芳英。萧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鸾驾玉京。」

  鹗只疑是妖魅,恐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闻东阁有人歌红梅曲者徐徐而来。细听其声,乃昨夜女子之声。鹗遂灭灯就寝。其曲乃《减字木兰花》也:「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赋。素质玲珑,微抹胭脂一点红。

  迥然幽独,不比人间凡草木。移种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罢,继诗一绝云:「一谪人间已有年,暂抛仙侣结尘缘。多情却被无情恼,回首瀛洲意惘然。」

  诗罢,复来扣窗。王鹗不应。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无情,一失机心,终身之恨。」徘徊窗下,往来叹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乱,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

  怒骂而去。不觉鸡声报晓,楼阁初残,则听窗声,杳然无迹。鹗乃整衣下榻,又见案上一幅花笺,观其字如凤舞龙蟠,翰墨潇洒。其诗曰:「谁道仙姬不嫁人,请看弄玉与云英。料君未有封侯骨,敢问君王乞与卿。」

  鹗见诗意谓昔云英弄玉之事,又闻昨夜怒骂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刘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阳台宋玉之事,独行独坐,如醉如痴。窗前绝弦诵之声,梅下注相思之泪。焚香静坐,遐想缅怀,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绝以惆怅云:「当年错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颦。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寻春。」

  又于红梅阁下题一绝云:「南枝曾为我先开,一别音容回不来。尽日相思魂梦断,雨云朝暮绕阳台。」

  又于阁上眺望,徒倚栏干以吟风,笑咏桃花而卧月。

  自此寝食日废,念兹在兹。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鹗染红妖魅也,多方劝谕,勉之以诗云:「书中有女玉颜新,感事寻梅太损神。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双亲。」

  王鹗终不听,自此嗟叹悲泣,略无情绪。时绕梅边,如有所待,或见怪异,致被父母怀疑于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鹗寝于中堂,千金求医,多方疗治。旬余稍妥,饮食渐进,举止如常。

  忽一日,鹗又独步红梅阁下,惆怅不已。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忽忆壁上之诗,依前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遂望南枝别作一绝云:「风流业债告人难,女貌郎才好合欢。今日花开人不见,几回肠断泪阑干。」

  诗毕,又作《减字木兰花》词一阕云:「素英初吐,无限游蜂来不去。别有春风,敢对群花间浅红。

  凭谁遣兴,写向花笺全无定。白玉搔头,淡碧霓裳人倚楼。」

  作罢,见树上有一幅花笺,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诗云:「知君情梦慕瑶芳,我亦思君懒下床。只恐临轩人不顾,令人道是野鸳鸯。」

  王鹗看罢,诗意谓定约今宵欢会,乃下阁复归书院,喜不自胜。预设绮席,熏降真香,排列酒肴,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来。鹗乃燃烛,肃敬迎之书帷中,叙间阔之情,分宾而坐。仙子笑谓鹗曰:「前日相拒,非君无情。今日相会,莫非良缘?」王鹗答曰:「恨无仙骨,多有夙愆。初时拂逆仙颜,深为冒犯。自愧沉沦业海,以致仙风迥隔,恐万劫难逢。

  岂期再睹玉颜,从此再无相负。」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时,知君素有仙方,偶会期愿可谐,尽在天上人间。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忆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诗词,又心口相应。与子偕老,地久天长。」鹗再拜赋诗云:「敢将风质伴仙俦,同坐云车玩十洲。今日幸谐鸾凤侣,桑田变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见君颜,缘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坚,确信是天缘,非人所能合也,妾敢固辞哉!妾有仙家酒肴,长春美酝,千岁松醪,瑶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龙肝凤髓之馐,愿奉君前,惟情所愿。」但将碧玉簪敲身上所系佩玉数声,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嘉肴美馐,罗列于前。

  果非人世间所有之物,自是仙家异色品味也。鹗因问曰:「仙子名籍,属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宫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间,随意游赏。见郎君精神爽异,才思孤高,契妾夙心,愿谐仙侣。正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共成连理枝,每携手以同行,长并肩而私语,天地有尽,此誓无穷。」遂解衣就寝。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仙子晨兴,急整霞帔,忙穿绣履,乃别鹗曰:「妾获倚书帏之谐,素望后期未卜。」离情缱绻,不忍别去。许以七夕复会,遂以分袂,命驾云车。行间,又谓鹗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张氏,小字笑桃,籍在琼楼,别有名号。君宜记之。」

  言讫出户,望东北角腾空而去。

  后至七夕之夜,王鹗瞻候,仙子果至。鹗笑而迎之。遂携手而书帏,再叙归欢。仙子言曰:「妾暂赋《式微》之章,君忽恋人间之喜,故来见辞。」鹗曰:「何弃我速乎?」

  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负私约耳。若失大信,将何面目以见我仙侣乎?虽是暂别,何用增悲,既谢留别,难为割舍。妾欲与君同赴华胥之约,可乎?」鹗曰:「凡愚下质,梦不到于仙宫,既许同游,愿尾车尘之后。」

  仙子遂以手携王鹗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鹗神思恍惚,见侍从数人,体貌妍丽。忽见二只白鹤从空而来,请仙子、王鹗乘之,向空而去。

  至云端,见琼楼鹤绕,碧殿鸾翔,奇花开春,鸣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来,迎入仙府。有命:「置宴于碧霞殿。兹者承劳仙眷远来,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鹗曰:「主人情重。」遂同望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铅粉,自有仙姿。

  主席者先为笑桃叙间阔之情,次及鹗。鹗曰:「鹗乃诗书寒儒,簪缨孺子,不期庸质,误入洞天。既获瞻承,曷胜荣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会,喜遇佳宾,愧无倒履之迎,幸有投辖之饮。」

  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馆请诸仙主座。须臾,仙女十数辈皆来,披霞佩露,绝质奇容,前揖主席,次与笑桃叙久别之怀。乃与王鹗相揖,排列而坐,开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辈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为期,岂料有此佳会。

  乃蒙君子不鄙而访临,决匪人为,实惟天幸。然所居之馆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馆,以众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庄、王兰素、韩婉清、李渭琼、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酝,可驻人颜;二曰碧玉浆,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寿。今酒己三行,吾辈各举前日阁上所题之诗,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杆。」

  房杰曰:「果是出尘之句,实符今日之仙会也。杰敢续貂。」乃和其韵:「朔风晴雪对严寒,南北枝头总一般。向暖让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须干。」

  合座称赏,曰:「杰旧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诗,幸逢敌手,愿和以示鹗。」云:「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态万般。吹彻凤箫还起舞,参横月落满栏干。」

  众仙称贺,才调清雅,一座尽吹。鹗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于前,殷勤相劝。鹗又强饮,乃至大醉。群仙曰:「华胥僻陋,谢君访临,此会千载一遇,愿得佳章,用光此席。」鹗曰:「仆虽不才,唯命是从。」乃作诗一绝云:「喜随鸾鹤会群仙,济济仙才尽出伦。相庆佳期觞咏处,不知谁是惜花人?」

  仙女看诗,相顾而笑曰:「谢君佳作,甚有余味。」酒已罢,乃随众仙登阁玩赏,见红梅甚发,大胜于前。众仙觅诗,鹗又赋云:「误入华胥喜结盟,倚栏还欲赏梅英。题诗聊索仙成美,谁道无情却有情。」

  众仙见诗,皆含笑相谢。惟笑桃改容,谓鹗曰:「何酒后把心不定,乱发狂言?」遂投笔砚于前。鹗曰:「诗本性情,诚酒后狂妄也。」诸仙劝笑桃,令鹗再作,以解其愠。鹗遂奉命,仍以红梅为咏,寓前日持赠故人之意云:「玉骨冰肌别样春,淡妆浓抹总宜真。个中谁辨通仙句,折取南枝赠故人。」

  笑桃见诗,且喜且怒,颦眉蹙面,谓鹗曰:「君词清绝,始见郎君,奈何未句折我南枝,似乎诗谶,恐妾与君佳会不久!」

  鹗云:「仙缘奇遇,正望情如胶漆,生则与子同处,死则与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离?」笑桃曰:「郎是梅树,妾犹花也,折以赠人,可乎?」次又谓鹗曰:「生死离合,自有定数,亦非人所能为。果应折取南枝,使妾之心进无所望,退无所守,虽欲再与君遇,不可得矣!」

  遂放声大哭。玉颜声娇,坐客闻之,莫不流涕。鹗曰:「醉后诗词,有何足凭?仙子之言,果为诗谶,岂折南枝系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鹗乃再赋一诗,以解其怒云:「春风勾引上瑶池,共赏琼芳醉玉卮。寄与花神须爱护,冰壶留浸向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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