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瑪莉亞的記憶裡，那次是他們在一起後，其中一次最長的冷戰期。

那天從醫院回來後，瑪莉亞便一直哭，任翼怎麼安慰他，哄他，他都只是一直哭。哭了好幾個小時吧，哭累了，便無力地挨在翼的肩膀，昏昏沉沉的看著寂靜的、簡潔的家。

去檢查前也是不抱期望，但真正聽到結果時，才真的撐不住。

瑪莉亞就是這樣，平時裝得堅強帥氣，一旦牽扯到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內心的軟弱便原形畢露。

稍稍冷靜下來的瑪莉亞看看時間——晚上十時許，都到了翼嚴守的禁食時間了。細想一下，翼從下午便一直陪著自己，什麼也沒吃過，儘管自己不餓，那人準也是餓了吧。於是瑪莉亞什麼也不說，撐起身，想要走向廚房的時候，手被拉了一下，又跌坐回那人的懷裡。

「沒關係，我也不餓。」翼摟住瑪莉亞，像是怕刺激到對方般輕聲說。

那人總是在不適合的時候，看穿瑪莉亞的心意。

瑪莉亞很想掙扎離開，過於舒適溫暖的胸襟只會讓他沉淪，他就越會想去依靠這懷抱來逃避自己。可疲憊確實讓他無法抗拒這份溫柔，只是在這撫慰中，安心中又會刺激到瑪莉亞的罪疚感。

那人每次都是這樣，也不怎麼說話，不過他也不是那種擅於說漂亮話的人。

這大概是命運吧，世界就是不讓他們生活好過。好像從最初在那大舞台上合唱開始，降臨於兩人身上的厄運便沒間斷。瑪莉亞曾經因為Frontier事變差點便被處刑；翼也因為風鳴訃堂的事件幾乎掉了性命。兩個不自由的人從針鋒相對到相互理解，好不容易跨過了各種難關，終於守到要談婚論嫁了，惡夢又一次適時地戲弄他們一番。

大概從兩人的關係剛確定開始吧，可能是本著最終都會走在一起的心情，兩人大部分時間就沒怎麼防備。經過了好幾個月、半年、一年，連訂婚指環都戴上了，中間到底嘗試過多少次？兩人都算不清楚了。最初以為是巧合、偶然，之後連日子都算上了，竟然還是沒發生。於是在訂婚後不久，有點憂慮的瑪莉亞終於拉著翼去做了檢查，結果竟然又是命運弄人。

由於某種藥效引致的後遺症，瑪莉亞不容易懷孕。

說不容易也只是一點安慰，其實機率就是接近不孕。

瑪莉亞心裡有個譜，大概是F.I.S.時期進行的實驗影響吧，只是沒想到成為裝者還讓他背負這種代價。有點諷刺的是，這方面翼卻是健康得驚人，不過他的精力充沛都不足以彌補瑪莉亞缺失的部分。

回想起來，讓瑪莉亞突然有去檢查的想法，導火線應該是翼的求婚。因為訂婚了，兩人便更深入地討論將來的事，自然也討論到生兒育女的問題。瑪莉亞本來就是母性很強的人，也真的很喜歡孩子，或許還帶點責任心，故此久試未果，心也自然急了。如今得出這樣的結果，瑪莉亞更有了罪疚感，覺得是自己的不完美，破壞了兩人的將來計劃。

從醫院回家路上，瑪莉亞不知道歉了多少次。

「沒關係的，順其自然吧。」

翼總是重覆同樣的答案。

平日瑪莉亞會覺得翼這句「沒關係」是一種溫柔，今天他卻無法面對。是那人過於溫柔了，溫柔到瑪莉亞無法面對一手破壞了家庭的自己。

「翼你……為什麼總說沒關係呢？這明顯不是能順其自然的事吧。」

「不過這就是事實啊。」

「翼覺得……即使沒有也沒關係嗎？」

「沒問題，我不在意。」

接著瑪莉亞理智斷線。

「為什麼你總是沒關係呢？」瑪莉亞有點脾氣，推著翼離開對方的懷抱。「那可是我們計劃了好久的事情啊，你就這麼不在乎嗎？」

「可是……事實是這樣的話，也無法強求吧？」翼擺出無辜的表情，回答。

「即使這樣，我也想你……」

想你再著緊點，緊張點……

「那告訴我該怎麼辦啊！努力點嗎？是這樣嗎？」

翼從來不擅長這種感情事，他根本不懂甚麼安慰話，遇上自己不能理解的問題，也只能直率地尋求答案而已。可是這話對現在的瑪莉亞來說是過於刺激，於是怒火便升上來了，狠狠地，說話有點不留情。

「這狀況努力點又能怎樣？」

「那究竟是要我怎麼做才對？」

「你……為什麼就這麼漫不經心呢？你……你……這木頭……」

瑪莉亞怒得話都說不出來，便頭也不回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留下不知所措的翼呆呆地看著上鎖的房門。

第二天，兩人從離家到S.O.N.G.一直沒說過話。

兩人都是失眠，倦容都寫在臉上了。孤獨地躺在偌大的床上，瑪莉亞並不習慣，而正是這種不適讓他能保持清晰。獨個兒冷靜下來了，思考了很多，其實瑪莉亞也是知道這不是翼的錯，在這件事上翼還作出了許多讓步。瑪莉亞只是希望翼能夠再著緊點，對兩人的將來再緊張點，希望對方能站在自己的方面思考一下……

其實就是希望翼能明白這刻自己的負罪心理吧。

因為這明明就是自己的錯。

那麼翼該怎麼做？瑪莉亞自己也沒有答案。

知道是自己意氣用事，瑪莉亞想要道歉，但翼整天就在躲著自己。看到剛訂婚的兩人有什麼不妥，調和切歌主動來關心，可是瑪莉亞要怎麼說明？總不能對兩名孩子說那種事情吧，於是瑪莉亞只能唐塞過去。自然對響和克莉絲也是不能說的。為了逃避這種有點痛的關懷，一整天瑪莉亞便在尷尬和躲避中渡過了。

本以為翼過些時候便消氣，沒想到三天都沒和瑪莉亞說話，甚至晚上家也不回。瑪莉亞問過其他裝者，也不知道翼的行蹤，去問緒川和S.O.N.G.的人，同樣沒有答案。每天從S.O.N.G.離開後，翼總像失蹤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瑪莉亞真的覺得很後悔。

隨便吃了點東西，瑪莉亞抱著早些時候買的熊形抱枕，滾到了沙發上。銀色的訂婚戒指反射著柔和的米黃色燈光，看著那不久前終於收到的訂婚戒指，瑪莉亞回想起那時的喜悅。

翼也許是魯笨遲頓一點，有時不夠體貼，但溫柔是夠了，而且很直率，對畏手畏尾的瑪莉亞來說有種難言的安全感。這就是緣份吧？從兩人走在一起開始，瑪莉亞覺得人開啟了另一段快樂的時光。

可是，這關係卻被自己一手搞壞了。

瑪莉亞用手擋住燈光，合上眼，許多思緒湧入腦內。

如果我們沒去醫院呢？

如果翼就這麼不回來呢？

如果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開始呢？

越是思考，瑪莉亞越是害怕，像是推翻一切自己珍而重之的事情般。他不想失去翼，他覺得自己在翼身旁是最舒適了。那麼……

有沒有孩子真的重要嗎？

想到這個地步，瑪莉亞的心裡冒起了一陣感傷。這兩者本來不是能置於天秤來頭的事情，但仔細想想，翼從來沒對是不是想要孩子這件事正式表過態，基本都是順著瑪莉亞的意思過來的。假如……

從一開始翼便不想要呢？

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這麼想著想著，便覺得好可怕，被不安和焦慮吞噬。

瑪莉亞抱緊了抱枕，卻依然找不到安全感，腦裡滿滿就是翼的身影。

翼……

為什麼我都不夠細心……

一只溫熱的手觸碰到瑪莉亞的臉頰。

被喚醒的瑪莉亞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一個影子覆蓋。稍微轉身，只見一個長髮的身影翻過沙發的椅背盯著自己。雖然背著光，瑪莉亞仍能看得出他輕皺著眉，露出擔心的表情。

「瑪莉亞……你還好嗎？」

熟悉的、好聽的聲音進入耳鼓，讓瑪莉亞瞬間清醒。瑪莉亞爬起來，沒有細想，只是撲上去摟住那人的頸後，牢牢地抱緊對方，喊道：「翼！」

瑪莉亞的聲音有點哽咽，感動從胸腔湧上了眼角。翼一貫溫柔地反抱他，安慰地撫著他的背項。難得一次翼當了家長的角色，像是安慰孩子般哄著瑪莉亞。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何止是嚇到了……」瑪莉亞摟得更緊了。「我……真的……」

話沒到半，淚珠便圓圓滾滾滑下臉頰。見狀的翼，便用溫柔的指尖輕輕拭去瑪莉亞的淚，撫撫對方的寬額，想讓對方冷靜下來。

「沒關係，我不會離開你的。」

這沒關係，是瑪莉亞聽過最安心的一次了。

「翼！我……」瑪莉亞深吸一口氣，總算整理好話語。「如果翼不想要小孩的話，那我也沒所謂！我……只要有翼在身旁……」

聞言的翼呆住了。

「我有說過不想要小孩嗎？」翼率直地問道。

兩人有點呆味地看著對方，似乎瑪莉亞的思緒跑錯了方向。

「不……我以為……你是因為那件事而生氣。」瑪莉亞滿懷著歉意說道。

「怎麼可能。」翼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真的能有我們的孩子，我當然是高興的。為此我才去問艾芙奈恩的意見。」

「艾芙奈恩？」瑪莉亞鬆開緊抱的手，疑問道。

「嗯，我把醫院檢查的數據給他看，這幾天一直看他分析數據。」

「因此才沒有回來？」

「是的，都在本部睡。」

「可是……我問過S.O.N.G.的人，你……」

「是緒川先生的建議，說別讓你知道的，怕你會自責。」

整個S.O.N.G.都是共犯嗎？不……大概幾名孩子是無辜的。

一群可惡的傢伙……瑪莉亞這麼想著，卻有點感激。

「可惜……艾芙奈恩也沒找到好方法。」

有點意外，那個天才研究員竟然沒提出任何建議？

「準確點說，其實是我沒接受。」翼補充道。「他本來提議了些方案，我拒絕了，他還不死心替我想了好幾天，真是對不住他。」

「為什麼你沒接受？」瑪莉亞疑問。

「嗯……我不希望你用藥。」翼回答。「雖然艾芙奈恩準備的我都放心，他也強調沒什麼副作用，可是我不希望你用更多的藥。平日LiNKER也用多了，所以我覺得沒其他方法的話，便順其自然吧。我自作主張的，惹你不高興了嗎？」

「不……」瑪莉亞搖搖頭，淚又湧上眼眶。「只是你太溫柔了，我反而覺得自己……」

「瑪莉亞不需要覺得自責啊。」翼用額頭輕輕碰著瑪莉亞的前額，手又緊緊抱住了對方。「我喜歡的是瑪莉亞，是你的全部。孩子的事，也不是沒有機會，日子還多著的，我們慢慢尋找方法吧。」

「翼……」

瑪莉亞輕輕親上了翼的唇。淚滑了下來，咸味滲入兩人的口腔。

沉睡的瑪莉亞從夢中醒來，眼前是車子的椅背。他發現自己正身處車廂內，視野隨著車子晃動而搖擺，瑪莉亞整理一下現狀，想起了睡著前的事。

「翼？」瑪莉亞呼喚著丈夫的名字。

「醒來了？」

翼的聲音出現了，但看不見他的樣子。

從眼前的事物和聲音的方向分析，自己應該是側臥著的，大概是臥在翼的腿上。瑪莉亞便試著推一下自己，挪動自身。

「要起來？」翼平靜地問道。

「我想看著翼。」

回應著瑪莉亞的要求，翼便扶著自己的妻子翻了個身，讓對方平躺在自己腿上。木無表情的翼進入視野，瑪莉亞鬆了口氣，安心了。

藍色的長髮中散落著白絲，年青的臉上疊上了滄桑。象徵向往自由的辮子早已不梳了，換成了像他爺爺的後馬尾。木無表情的，連說話都沒什麼語調。

果然……那是個夢。

如今我的翼，就是眼前的這個翼。

瑪莉亞伸手去摸摸翼的臉頰，明明是感覺不到的，卻就是想這麼做。感到癢癢的翼看著瑪莉亞，投來疑問的眼神。

「怎麼了？」

「不，只是突然想碰碰翼。」

翼似乎不大理解，對於這奇怪的要求，沉默了一陣後，問道：「感覺到了？」

「並沒有。」

於是翼陷入了更大的不解。

這就是如今的他們吧，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都不復存在。瑪莉亞只能這麼想。

想著，瑪莉亞抽回了沒感覺的手。

「吶，翼。」

「唔？」

「記得我說過，我們孩子的事嗎？」

那個孩子，在翼心中的悲劇，瑪莉亞心中的罪疚。

翼又投來疑問的目光。

「突然怎麼了？」

「翼還會想……有孩子嗎？」

被夢境牽起了這個話題，如今的瑪莉亞也不覺得是什麼羞恥的事了。才剛問完，翼又狡猾地移開了視線。於是瑪莉亞強行要他面向自己，翼敵不過瑪莉亞，細想了一下回答：「不想。」

聞言的瑪莉亞臉上掃過一陣寂寞，可是不想丈夫擔心的他，還是好好控制住了。

「為什麼？」

翼沉默了一陣。

「……因為我的妻子不想要吧。」

「咦？」瑪莉亞驚訝地圓睜著眼睛，自己明明沒說過這種話。

「我的妻子說不希望孩子過這種生活。」翼回答道。「我這麼覺得。」

這答案在瑪莉亞意料之外。

好狡猾……翼真的太狡猾了。總是在最不適合的時候，看穿我的心思。

從以前開始便是這樣的翼……

果然就是我的翼。

故此如果哪天我覺得我們終於那個資格的話，你一定也會明白的吧。

「吶，翼。我再睡一會可以嗎？」

「到了我再喚你。」

話雖這麼說，但每次還是一路把瑪莉亞抱到房間裡，直到妻子睡到自然醒。

瑪莉亞又合上眼。

有點想繼續之前的夢。

從艱難的任務歸來，翼和瑪莉亞得到了一星期的休假。

瑪莉亞一大早出門，瞞著翼去了艾芙奈恩那裡。下午回來的時候，看到翼正埋首在案頭上，翻著一本又一本的雜誌。瑪莉亞有點好奇，便走近翼，隨便察看了一下，都是些關於婚禮的內容。

你明明什麼都不懂，但卻很努力呢。

瑪莉亞心裡有點高興，也有點失望。

只是婚禮不能辦得太隆重了。

「翼。」

瑪莉亞輕輕喚著未婚夫的名字，翼才注意到身後人。

「你回來了，瑪莉亞。」翼微微笑著說。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瑪莉亞拉了張椅子，坐到翼身旁，輕輕靠在翼的肩頭上。「我們的婚禮大概要改期了。」

「為什麼？是發生了什麼嗎？」

聞言的翼何止大吃了一驚，還一臉擔憂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問道。

「嗯，有人不許呢。」

「不許？是誰？」

瑪莉亞還沒回答，抓起翼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是我們的孩子。」

生命來得很突然，突然到又一次打亂了他們的節奏。

可是這得來不易的生命，也同樣帶來了歡喜。

只要是為了這組織將來的這生命，婚禮能不能辦什麼的，其實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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