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無法立刻適應光亮，僅能緩緩地睜開雙眼，映在眼簾的是蒼白的天花板。

　　本能地確認手指、手腕到手臂是否還能活動，不確定自己躺了多久，身體的倦怠感強烈到難以立刻消除。

　　下意識撫上胸口，什麼都沒有，但就是覺得空了一塊。

　　不甘地撐起身，身體可以動得起來，只是肌肉狀態還沒回復。眼睛逐漸適應後，才開始環顧四周，發現看到煩的傢伙正睡在靠窗邊前的椅子上。

　　記憶還有些朦朧，只隱約記得在昏迷前，這個蠢蛋露出了很慘烈的表情，那個模樣實在是有夠難看，嗤鼻一笑。

　　打盹中的傢伙，頭猛然重重地頓了一下，被驚醒的綠谷。恍惚地揉揉雙眼擦掉沾濕嘴角的口水，露出檢討自己睡著很不應該的神情。

　　抬起頭就跟應該還在昏迷的人對上視線，爆豪只是靜靜地看向他，沒有任何反應。而他則是驚嚇過度地微張著嘴，瞳孔也隨之放大，淚水奮力地從眼眶中湧出。

　　「……哭屁啊，又不是死了。」

　　聲音促使綠谷忽地起身，衝上去緊緊環抱住對方的身軀，沒有控制好力道，直接把人壓上床。懷中的人只是稍稍掙扎。

　　「小勝……太好了。」

　　「……很痛耶，臭廢久。」

　　聲音直接在耳邊響起，很熟悉，也很讓人生氣。

　　縱然如此，也沒有推開的打算。緊抱著的那雙手臂也沒要放開的意思。

　　感受到帶有溫度的身體正微微地顫抖著，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像要確認什麼般，輕輕撫上那頭亂髮的頂端。

　　鈴聲劃破寂靜的病房，他被回過神來的人順勢拉開距離。

　　「糟糕！我得趕緊聯絡學校跟小勝的家人才行！」

　　立即檢查手機的未接來電，綠谷跟爆豪比了一個『抱歉』的手勢，匆匆忙忙地離開。

　　被留下的人只是呆然，望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手，以及方才感受到的觸感，緩緩地握緊了拳頭。

　　在爆豪清醒過後沒多久，醫生與護士前後來問診檢查。隨後趕到的是相澤老師，這位學生儘管神情尷尬，還是點頭致意。在確認過爆豪的情況後，老師露出了難得的微笑，原來這個人臉部神經還是有在運作的。

　　審視了下自己，腹部的傷勢應該是最嚴重的。其他包著繃帶的部份，雙手是汗腺使用過度，有些異樣感，但不會疼痛，頭的話應該只是擦傷。

　　家人抵達是在這之後的沒多久。老師上前同家長打招呼，為不妨礙家庭團聚，在致意後默默地離開。

　　「你可是昏迷了七天呢。」

　　「哼。」

　　母親光己第一句對自己孩子說的不是陳腔濫調，而是直接陳述事情的嚴重性。儘管經歷生死徘徊，爆豪顯然不以為意。

　　「醫生說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是嗎。」

　　一直很強勢的母親，雙手掩著面哭了，父親勝靜靜地摟著妻子的肩膀。從小沒什麼看過母親哭的他有些驚訝，明明神野事件被敵人擄走，平安歸來的時候，也未曾見母親有如此強烈的情緒。

　　「……哭什麼啊，臭老太婆。」

　　「做父母的不可能不擔心孩子吧！」

　　即使感到內疚，依舊只能用平常習慣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父母。母親的表情因哭泣而扭曲，那副景象深深地烙印在爆豪的心底深處。

　　「……ㄇ……」

　　正想說點什麼，頭就被臭老太婆用力地揍了一拳，父親被他老婆的舉動嚇到，連忙伸手阻止。

　　那一拳重得他飆出眼淚，本來要說的話又吞回肚子裡。

　　「幹嘛啊臭老太婆我可是傷患欸！」

　　「……你活著真是太好了。」

　　母親隨即將自己的孩子擁入懷中，父親也張開雙臂環抱住他們。

　　「…………嘖。」 

　　不習慣的暖意湧上，無論家人怎麼養育孩子長大，父母依舊是父母這點是不會變的。

　　母親擦乾眼淚，笑著揉弄自家孩子的頭，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說起來，綠谷家的出久可是每天都來看你呢。」

　　「我又沒拜託那傢伙……」

　　聽到那個不想聽的名字，原本沉澱的複雜感受，被翻攪開來。

　　「你是為了救他才受傷的吧。」

　　「才沒救他！我可是光榮負傷好嗎！」

　　一用起力來側腹就隱隱作痛，表情上從生氣轉為痛苦。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要去救那個傢伙，不如說是，在思考之前，身體就先反應了。

　　「……明明說什麼要成為拯救別人的英雄，卻連自己都顧不好，真是太廢物了，我只是用行動表示怎麼樣叫作最強的英雄罷了。」

　　那個廢物不論有個性或是沒個性，都只會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即使如此，還是用不放棄的眼神，注視著前方。真是叫人火大。

　　「勝己你真的是長大了呢。」

　　父親的話是這麼像個父親，有些難為情地別過頭。

　　綠谷出久的自責，爆豪勝己不會知道。光己也不是個會拿他人的痛處來說長道短的人，因此她將綠谷對他們低頭道歉這件事，悄悄地放在心底。

　　或許是認為，他們之間的問題，應該由當事人自己去解決。如果沒有提及，那代表這件事不是重要到需要讓她的孩子知道。

　　隔天前來探病的綠谷，手提著兩大袋東西。除了事務所的同僚、家屬及校方外，都是謝絕會面，於是探病禮物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小勝……」敲了敲門，沒等裡頭的人回應，直接就開門探頭進去。

　　白色的柔軟物體砸在他的臉上，力道很猛但不痛，仔細一看是顆枕頭。雖說爆豪住的是單人房，行為還是太不規矩了。

　　「廢久你這傢伙來幹嘛啊！」

　　「小勝你已經可以起床了嗎？」

　　本來躺在床上的對象已經可以起身活動，正在鍛鍊身體，又或是肌肉復健，看起來絲毫沒有被受傷影響。

　　「每天躺在床上誰受得了啊！都要廢掉了！」

　　「這樣才像是小勝你呢。」很久沒有見到精神奕奕的對方，綠谷開心地笑了。

　　爆豪看著那個混蛋在那邊傻笑，只覺得很不爽。

　　「所以你這傢伙是來幹嘛的啦！」

　　「對了，我來是要把這幾天的資料給你，裡面有上次新型腦無的分析資料，還有這兩週的訓練報告和課程進度表，想說小勝你應該會需要，我就整理起來了。」

　　從袋子裡撈出一本筆記本，及用A4紙裝訂而成的資料。

　　筆記本上面寫著『給小勝』，接過手的那個本人對此很有意見。

　　「……嘖。」

　　沒有不接受的理由，反正在這個悶死人的地方也是閒得發慌，肌肉復健之餘，可以用來打發一下時間。

　　「還有像是大家給的慰問品，水果或是點心之類的，醫生說不影響恢復我就帶來了。」

　　從像是四次元口袋的袋子裡取出堆積如山的物品，不禁懷疑是不是有類似個性的人施加上去的。

　　「那我先去安德瓦那邊了，小勝你要好好休息喔！」

　　「滾啦！」

　　綠谷笑著揮手離開。爆豪想到要被這個混蛋超前進度就火大，但院方下達了禁足令，又不能說走就走。

　　他隨手翻起那份資料筆記，熟悉的字跡令他想起國中的事。當時沒能理解對方記錄的用意，只認為『無個性』做什麼都是白費工夫，看得煩躁。

　　爆破那本筆記或許只是一種威嚇手段，能打擊對方想成為英雄的決心就夠了。

　　所以當他了解到，世上沒有什麼努力是徒勞無功。儘管不願承認，也只能接受。

　　翻到新型腦無分析那頁，內容鉅細靡遺到使人不舒服的程度。可以速讀記憶的他快速掃過後，看到救助時的重點情況。

　　“　　　　　　是獲勝並救人，最棒的英雄。小勝果然很帥！“

　　最後那句被用紅筆大大的圈起來。

　　「……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爽。」

　　空白處下方用小字寫著平假名、片假名跟英文的BAKUGO，是還不知道要填上什麼英雄名吧。

　　「……才不告訴你勒。」嘴角勾起了一抹笑，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翻開下一頁，佈滿不同字跡的，是班上同學的留言，仔細端詳甚至連老師跟事務所英雄的都有。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他，先是皺起眉頭。

　　非常的閃耀亮眼喔☆青山

　　爆豪不在就不好玩啦──早點回來喔！蘆戶

　　小爆豪，大家都等著你回來喔。蛙吹

　　爆豪同學很厲害呢，我也該跟你學習。飯田

　　爆豪同學果然很溫柔呢，代所有人對你說3Q。麗日

　　給爆豪，請早日康復。尾白

　　爆豪小勝同學不在好寂寞啊，快回來吧──上鳴

　　爆豪果然是個男子漢呢！等你回來啊！切島

　　早點康復喔。口田

　　等你康復後再給你我秘傳的料理配方。砂藤

　　早日康復。障子

　　等你回來再借你我推薦的ＣＤ，早日康復喔！耳郎

　　你不在都沒人可以吐嘈啦！我們都等著你啊！瀨呂

　　願黑暗祝福你。常闇

　　爆豪，一定要好起來。轟

　　爆豪同學要早日歸隊喔。葉隱

　　耍什麼帥啊！別想要因此變得受歡迎！快點康復啦！峰田

　　比我想像中更有英雄風範呢，祝願你早日康復。八百萬

　　做得非常好，但下次不准受傷。相澤

　　我們都好好的看著你。安德瓦

　　爆豪少年，你確實成為了獲勝並救人的英雄呢，你一定能變得更強。歐爾麥特

　　「…………這些傢伙是笨蛋嗎。」 

　　沒有貶低的意思，反而有種拿這群傢伙沒辦法的感覺。

　　一開始他完全瞧不起Ａ班的這些傢伙，同為英雄科的競爭對手，不認為也不打算跟他們友好相處。不過這一年下來，確實有什麼在改變。

　　曾幾何時，已經可以像現在，去接受這些不那麼習慣的事物。

　　翻到最末頁，是一張信紙，整齊地被貼在筆記本上。

　　工整帶點稚氣的字跡，估計是國中或小學的女孩子。

　　「致爆豪先生，

　　您好，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是當時受您幫助的人

　　多虧有您跟廢久先生，我現在才得以活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完成我的夢想。

　　真的非常感謝，誠心希望您早日康復。

　　您必定可以成為很棒的英雄的。

　　創見優」

　　在未來的某一天，像這樣對他的感謝會愈來愈多吧。

　　無法坦然地去接受他人的謝意，只因為他的著眼點不在這裡，卻也不會排斥。

　　沒注意的話恐怕會漏掉，在筆記本封底的內側，熟悉的字跡小小地寫著：

　　『小勝，歡迎回來。廢久』

　　單看著文字，聲音彷彿環繞在耳邊，想起小時候他們初次見面的事。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不過三歲。綠谷家剛從外地搬來，出久的母親引子，帶著孩子親切地跟鄰居們打招呼，或許是與爆豪家的母親光己年齡相仿，孩子也同歲的關係，因此很聊得來。

　　出久十分怕生，打招呼的時候總躲在引子的腿後。

　　毛燥的捲髮及稚氣的雀斑，還有怯懦的神情。

　　綠谷出久是爆豪勝己不曾遇過的類型。

　　從小就是孩子王的他，認為這傢伙應該很好管控，只要強硬一點，對方鐵定不敢反抗。

　　「別畏畏縮縮的！這樣長大後可是沒辦法變成像歐爾麥特那樣的英雄喔。」

　　「歐嚕買德……？」三歲的出久發音還不是很流利。

　　「是歐爾麥特！我有影片你要不要看？」 

　　小孩子總對未知的詞彙感到好奇，出久的眼神閃閃發亮，期待地笑了，他第一次接觸到同齡的朋友，所以非常開心。

　　「我叫勝己──かつき──，你叫出久吧。」

　　「嗯！曾吉──ちゅぎ──……？」

　　「ㄕㄥˋㄐㄧˇ！」

　　可能有對小孩子來說不好讀的發音，出久說得口齒不清。

　　話說不好就算了，連五十音都不會。眼前這個傢伙也太笨了吧，勝己只好加重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唸給對方聽。

　　「勝……小勝！──か……かっちゃん！──」

　　只有第一個音唸對，加上跟媽媽──かあちゃん──讀音很像，自然地就變成這樣。

　　「蛤？」有種誰是你媽媽啊？的錯愕。

　　「哎呀，小勝不也挺可愛的嗎？勝己你就讓出久這樣叫吧。」光己笑笑看著小孩子們的互動，邊抓揉自己孩子的頭，只是單純覺得這樣很有趣。

　　「不好意思，我家出久還不太會唸字……」引子有些慚愧，語氣給人的感覺像是她教育不足所致。

　　「引子小姐……沒事的，每個小孩的成長速度都不一樣嘛，我家勝己從小開始就很臭屁才不好呢。」知道引子是獨自帶孩子，也不會去過問他人的家庭狀況。

　　引子剛搬來的時候曾表示「因為丈夫長年在外工作。」而被一群三姑六婆纏上，見對方的表情有些困擾，光己看不下去，才上前解圍，也成為她們友好的開端。

　　一般小孩子不會想這麼多，但勝己多少有感覺自己的媽媽跟平時不同，對方媽媽的也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真拿你沒辦法……就叫小勝吧。」

　　「小勝！」

　　氣氛變得緩和，小孩子總是能那麼坦率地去接受什麼，而大人總是不得不被迫接受。引子看著這樣的他們，便希望孩子們都能好好地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

　　「小勝！」

　　出久的眼睛閃閃發亮，用開心的語氣不斷地喊著，令勝己有些無法招架。他抓抓頭，跟母親拿了小筆電，兩個人靠在一起看了歐爾麥特的影片。

　　出久直勾勾地盯著螢幕畫面，被吸引住，讚嘆地說：「好摔……」

　　憧憬的英雄被稱讚，勝己很開心，興奮地表示贊同，這也成為兩人夢想的開端。 

　　本來和勝己混在一起的那群童年玩伴，在聽到出久喊他『小勝』時，也玩樂性質地跟著模仿。起初覺得很煩，又想反正會這麼叫的人程度都比他差，就隨他們了。

　　這個默許讓他察覺到了，廢久的『小勝』跟其他人有著決定性的不同。對當時年幼的他來說，還無法去歸類這份煩躁的心情，只覺得應該是廢久太煩太纏人所致。

　　直到被毀了自尊心的那一天起。

　　這份感情也隨之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轉為拒否。

　　當周圍的玩伴們，隨年紀增長，對稱呼感到害羞，改叫『勝己』的時候，廢久卻依然喊著『小勝』。每當那個傢伙親暱地喊自己的名字，煩躁的同時，但也不曾去制止。任由這樣的不滿，在內心膨發。

　　無論怎麼打，怎麼罵，都像橡皮糖一樣，不斷地黏上來。

　　對他來說，這樣的壓力無法承受，某一天就突然引爆了。

　　這是一個夏日發生的事。

　　勝己想要轉換心情，一如既往地跑去森林裡抓蟲，但出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死跟在他身後，親暱地喊著那個讓人煩躁的名字。

　　「……廢久，不是叫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嗎！」

　　或許是夏天的炎熱，脾氣比平常更加暴躁，他忍無可忍地對跟在後方的傢伙大吼。

　　「……小勝你討厭我了嗎？」難受帶有哭腔的聲音。

　　從在河邊那次之後，勝己對出久的態度就有了極大的轉變，像是全身上下都在排斥綠谷出久這個人一樣。

　　「討厭啊，最討厭了！」勝己不會說謊，所以這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可是我喜歡……小勝……」

　　斗大的淚珠自出久的眼眶傾瀉而出，臉部因難過而扭在一起，顯得更加愚笨。像被父母遺棄的小孩，害怕被丟下、討厭一般，無法克制地大哭起來。

　　「……噁心，你真的不要再接近我了。」

　　勝己不能理解為什麼被這樣對待還能說得出喜歡，從胃部嘔上的不舒服感哽在胸口。

　　想要去排解這份感受，因此選擇了拒絕。

　　小孩子是誠實的，不曾想過這樣的話語會對他人造成傷害。

　　那之後彼此變得不太有交流。出久看到對方，都戰戰兢兢，眼神飄忽不定。勝己大多選擇無視，只有在對方『愛表現無個性』這點時，才會主動接觸，但行為皆是欺凌。

　　他知道躲在角落的臭宅男總是默默寫著什麼，或在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這種時候他就會很不耐煩。不管怎麼威嚇都沒有辦法制止，他選擇放棄再去一一計較。

　　出久對他說的話，像卡在喉嚨裡拔不掉的刺，只要意識到，就會隱隱作痛。

　　造成的當事人，卻像是把這件事忘了，不再提起，甚至漸漸不再看向他，只是對去在意這些事的自己感到反感。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像是自己要去追逐對方一樣了……

　　「這種心情，不需要啊……」

　　不是憤怒也不是痛苦，像是不得不去接受什麼，有些惆悵。

　　這是在他朝著成為最強英雄的路上，所不需要的感情。

　　儘管只是累贅，卻也沒有辦法捨棄。

　　望向窗外的風景，接近三月的氣候已逐漸回暖，聽說前幾天下過大雪，融化的雪水還殘留在葉片上，露珠受到陽光折射顯得閃閃發亮。

　　那些積累下來的事物，不論好或壞，最終都會成就為自己，儘管他不曾這麼希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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