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光流瀉的廳堂

　　空条承太郎從小就喜歡海。

　　在那片美麗湛藍底下潛藏著的神秘與生機，打從父母第一次帶他到水族館遊玩起，便深深吸引著他，並讓他早在幼兒園時期開始，就立定了要成為海洋生物學者的志願。

　　然而，這個理應像是永不碎滅的鑽石般，堅定不移的夢想，卻在承太郎十一歲那年，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1982年十二月下旬，承太郎的母親受遠在英國的堂舅——喬治．喬斯達爵士之邀，帶著剛結束第二學期課業的他，前往倫敦歡度聖誕假期。

　　說起來，這算是喬治爵士對其堂妹的一片體貼，因為當時空条荷莉的丈夫——國際知名的爵士音樂家空条貞夫，正在英國進行巡迴演奏會。這無疑是個能讓平時聚少離多的一家人，趁著演出空檔好好享受團圓過節氣氛的良機。

　　所以，即使當時喬治爵士已是抱病之身，他仍舊堅持原本的計劃，不願讓母親為此取消赴英的行程。也因此，自他們抵達喬斯達宅邸直到返國的十多天裡，主要負責接待任務的，是爵士的獨子喬納森，以及養子迪奧．布蘭度。

　　｢小鬼。」

　　承太郎永遠都會記得，假期的第二天，喬斯達家金髮紅眼的養子於迴廊間叫住他時，臉上那流露出調侃意味的傲慢神情。

　　「同樣是打發時間，與其成天像這樣在房子裡瞎轉悠，還不如由我迪奧往你那顆水母腦袋裡塞點有用的東西。」

　　其實一開始，在聽到這麼不客氣的話時，承太郎是想要拒絕的，但對方隨即從身後拿出的精裝本海洋生物圖鑑，瞬間便讓他改變了主意。

　　「要是你肯認真學習，好好表現，」迪奧將圖鑑拿到他面前晃了又晃，待他伸出手時就壞笑著收了回去：「到你回國那天，這本書就是你的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在對方眼中的蠢樣，大概就像一條被鮟鱇魚甩動著前背鰭發光器戲耍誘捕的小魚吧。

　　……又或許直至今日，這一點依然沒有絲毫改變。

　　面對這位堂舅口中的「大學法律系高材生」，承太郎在踏入宅邸的書房之前，已經做好要忍受兩小時枯燥法律知識灌輸的心理準備，但實際等著他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知識領域。

　　室內設計，這門承太郎從未接觸過的學問，在迪奧的解說和示範之下，於他眼前鋪開了一個妙趣橫生、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同樣的空間，在利用各種素材、隔間、器具與裝飾反覆重構之下，不斷變換著樣貌，此種彷彿無盡延展的驚喜，在他眼中逐漸有了不下於碧海深洋的魅力。

　　原本只有兩小時的聽講，卻自然而然變成了持續至假期最後一天的課程；原本只心心念念著海洋生物圖鑑的承太郎，也開始對每日將與迪奧在書房共度的時光充滿期待。下課後，他便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埋首於迪奧出給他的設計習作，連父母要帶他出外逛逛都不願意了。

　　然後，到了即將和家人返回日本的前一天，迪奧在課堂上接過他的最後一份習作，裝模作樣地端詳了半晌，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做得不錯啊，小鬼。」

　　「我迪奧就按照約定，把你朝思暮想的那本書賞給你吧。」

　　「就當作是結業式，明天早上九點，到宅邸二樓的宴客廳來。」那雙紅眼睛再次帶上了促狹的笑意：「住了這麼多天，總不會再迷路了吧？」

　　老實說，當聽到對方宣布要履行約定的時候，比起終於能夠拿到圖鑑的興奮，承太郎心中更多的是對課程畫下句點的不捨。一方面希望時間就此停下，最好明天永遠都不要到來，一方面卻又難以自禁地期待著迪奧所說的「結業式」。這種複雜的情緒，讓還只是小學生的他整晚輾轉難眠，遲遲無法闔眼。

　　翌日，當承太郎頂著黑眼圈，神情恍惚地推開宴客廳的大門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在剎那之間驅散了他所有的睡意。

　　無數的隔板綿延相連，將寬敞的廳堂圍成了一個繁複的迷宮。承太郎揣著驚訝、困惑與更勝一籌的好奇，沿著牆板之間開出的小徑拐彎、前行。而在打開位於盡頭的門扉之後，他所置身的空間，竟莫名地散發著某種熟悉感。

　　——那是他在第一次習作時設計的房間。

　　迪奧將他畫出的平面圖變成了真實。

　　少年加快了在迷宮中移動的腳步，打開了更多的門，一扇、接著一扇，每踏入一個新的房間，他便想起了在桌前燈下與設計圖紙的奮戰，想起了構思動線及配置時的竭索枯腸，想起了在課堂上學到新技法後的躍躍欲試，想起了迪奧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夾槍帶棍的評論。

　　當迷宮的最後一道門扉開啟之時，隔著巨大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然後是一陣慢條斯理，卻又清亮的掌聲。

　　承太郎抬起頭，看見身著正式晚禮服的迪奧，正自窗前的階梯緩步走下。

　　自窗外灑落的金色光雨浸染了男人衣上的墨色，讓他看起來就像成為了太陽的化身，耀眼奪目，美得令人屏息。

　　「恭喜你，空条承太郎。」

　　一如既往帶著壞笑的臉龐，一如既往傲慢得宛如帝王下旨的語調，此刻竟彷彿滲入了某種近似莊嚴的重量，以及極其輕微的、恍若點點躍動火光般的欣喜。

　　——那是迪奧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歡迎你入門我迪奧的世界。」

　　在那一瞬間，十一歲的男孩幾乎以為，上天聽到了自己昨夜的祈禱，真的停住了時間，停在了1983年1月7日的這一刻，停在了這個只屬於他們兩人，被傾瀉而下的陽光滿滿填充的金色世界裡。

　　但隨後對上的、於日曜下化作熔金煉火的赤色眼眸，讓承太郎意識到，這是屬於迪奧的力量。只有迪奧親手創造的空間，只有迪奧這個男人本身，才真正擁有著停止時間的力量。

　　……是否在未來的某一天，他也能擁有足以與這個男人比肩的力量呢？

　　這樣的念頭，在少年如海潮般澎湃激盪的胸中捲起了漩流，最終扭轉了他原本早已為自己決定的命運。

　　在返回日本的班機上，承太郎始終緊抱著懷中沉重的精裝圖鑑，即使在下了飛機，拖著他那小行李箱走向機場出口的路途中，也不肯放鬆絲毫。

　　而他的母親，似乎將這些舉動解讀為他對喬斯達宅邸和兩位表兄的依依不捨，並為此感到十分驚喜，當下便提議，等承太郎結束第三學期的課業、開始放春假之後，就再帶他前往倫敦。

　　承太郎無法抑止在聽到這項提議時的滿心雀躍，他將房間掛曆上春假到來的日期用紅筆大大地圈了出來。縱使第三學期才剛要開始，他就已經在期盼著它的結束了。

　　但就在一個月後，他們便接到喬斯達家兩兄弟於意外中雙雙重傷的消息。

　　然後是迪奧在喬納森結婚前夕離家出走，並透過報紙單方面宣布斷絕與喬斯達家的關係、就此消失的新聞。

　　消息是由母親在美國經商的兄長喬瑟夫．喬斯達捎來。那天舅父在空条家的客廳待了一整個下午，繪聲繪影地敘述事件的「內幕」，母親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流著淚，怎麼也不肯相信對方的話。

　　至於承太郎，則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房門開出一條隙縫，透進了光源和客廳的對話聲。蜷曲在昏暗室內的他面無表情，只是翻開了膝上的精裝海洋生物圖鑑，一頁接著一頁。

　　承太郎原本以為，當年那段於喬斯達宅邸內度過的時光，以及胸中曾為此產生的莫名悸動，遲早會如同過去生命中無數的小插曲那般，迎來雲淡風輕、船過水無痕的一日。

　　——直到升上中學後的某一天，他偶然在書店裡的一本雜誌上，看到了迪奧的照片。

　　那是一本國外的室內設計雜誌，在反著光的塑膠封套底下，迪奧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帶著那令人懷念、似笑非笑的神情，被各種提示當期內容的英文字句環繞著。

　　承太郎最終沒有用積攢了數月的零用錢買下期待已久的《熱帶海域魚種攝影專輯》，而是帶回了那本雜誌，關在房間裡翻閱了一遍又一遍。

　　該期雜誌的主要內容，是關於迪奧及其室內設計事務所的系列報導和特別專訪。報導中的男子並不叫做迪奧．布蘭度，而是被稱作DIO，這個名字甚至已經成為他在各式證件上所使用的正式姓名。

　　從報導內容來看，如今的DIO不僅在短短數年之間，就躍升為足以在業界引領風騷的人物，其成就更已達到能被寫進室內設計發展史冊的地步。他將長期遭學院派貶為「邪道」的各種風格、素材和技巧領進了室內設計圈的主流，並透過一手創立的室內設計事務所——「DIO館」，培育了以「九榮神」為核心的諸多人才，因而被不少曾受學院派排擠的設計師，視為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文稿中不時以全幅的照片或平面圖，展示DIO近期的作品，再搭配節錄自專訪內容的字句，解說作者的設計歷程與理念。雖然只是針對局部空間，或是僅於特定角度下拍出的照片，但承太郎仍能從中感受到與昔日無異、甚至更勝一籌的力量，讓他的胸口燃起久違的熱度。

　　唯一讓他產生違和感的，是DIO在專訪當中的發言。原本應該伴隨傲慢的語調，宛若豔麗毒花般綻放的尖刻評論，全都被包裹在優雅的談吐和圓滑的幽默之下。文字堆砌而成的受訪人形象，與記憶之間的落差，讓承太郎意識到，雜誌裡所呈現的DIO，並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就只是如同拋棄了姓氏一般，DIO早已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承太郎不熟悉的模樣——此種認知瞬間澆滅了躍動於胸中的火光，催生出某種莫名的焦慮感，彷彿強烈的酸性物質，侵蝕、灼燒著少年的心。

　　雜誌的編輯，似乎也深受這期專訪人物的吸引，而在書後的下期預告中，直接宣布後續還會以五期的篇幅，專門報導DIO位於埃及的事務所——「DIO館」，與其麾下被稱作「九榮神」的九位新銳設計師。

　　還只是中學生的空条承太郎，從此養成了每逢書店的海外出版品進貨，便前往購買新期雜誌的習慣。即使在特別專訪結束之後，他仍舊努力積存每月的書款，扮演著該刊忠實讀者的角色，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獲知DIO及其事務所最新訊息的機會。

　　隨著購入雜誌數量逐漸疊增的，還有填滿了摹寫和筆記的設計圖紙。彷彿是透過這種方式追憶往日時光，又彷彿是想藉此縮短與對方之間逐漸拉開的距離，他反覆閱讀買回的新刊，在腦海中拆解每一張照片拍出的空間，將之轉化為平面圖，再按照自己的想法予以重構，就像是過去傾盡心力完成每一篇習作時所做的那樣。

　　而除了DIO之外，有關「DIO館」的採訪內容，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九榮神」當中一位名叫恩多爾的設計師。

　　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竟然能在特別注重視覺營造的室內設計業界佔有一席之地，這種打破了一般人既定印象與自身先天限制的成就，以及當中蘊含的決心、背後付出的努力，都深深撼動了承太郎。恩多爾的作品對使用者活動空間與動線的安排，有著極為精準的掌控，而且非常善於呈現素材的觸覺效果，尤其偏愛沙粒一類具有細柔粗糙感的材質，活用環境條件在室內打造風格各異的水景，更已成為他標誌性的拿手絕技。

　　在那個男人的專訪中，用宛如讚美詩的語氣，傾吐了對於DIO的憧憬與崇拜。讓承太郎再次想起當年喬斯達宅邸內，那個在日光流瀉之下如夢境般璀璨的世界，以及置身於世界中心的，那道奪人眼目、動人心魄的身影。

　　「那個人實在太過強大、深邃、偉岸、美麗，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認同我存在價值的人。我一直在等待著與這個人的相遇。」

　　……DIO也曾向這個男人，展示過類似的奇蹟嗎？不，能夠讓失去光明的人銘刻進靈魂之中，並決意為此奉獻一切的「奇蹟」，肯定美好得連自己當初目睹的絕景，都遠遠無法相提並論吧。

　　而這樣的自己，是否真能有與他比肩同行、和他看見相同景致的一天呢……？每思及此，無以名狀的焦躁便會像毒蛇一般纏上他的頸間，扼得他無法呼吸。

　　——當然可以！男孩恨恨地想著，動作粗魯地從抽屜裡再扯出一張圖紙，繼續振筆疾書。

　　他會做到的，無論如何都會做到的，不惜一切代價。而在那一天到來之時，他將不會再如過去那樣，只是被動地任由DIO走向自己。

　　也因此，到了1988年晚秋的某日下午，當他返回家中，看見安坐在客廳裡的泰倫斯．達比及其手上的邀請函時，並沒有感到太過驚訝。

　　然後，在隔年一月開羅競賽會場的大廳裡，十七歲的空条承太郎，終於又見到闊別六年之久，已經由迪奧轉變為DIO的男人。

　　當時已接近黃昏時分，西照的斜陽如同舞臺燈光一般，自兩側的拱窗打進室內，將佇立在大理石階梯上DIO的金髮，染成了與他雙眼同樣的色彩。

　　而在那個男人回眸望向自己的瞬間，周遭的人影、聲響、景物，一下子都從承太郎的意識之中消失殆盡，彷彿是昔日記憶的變相重現，在落日餘暉籠罩著的世界裡，又再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於是承太郎筆直地向著對方走去，不帶絲毫猶豫，他一步一步登上鋪著紅毯的臺階，來到了DIO所在的那一級。

　　近在眼前、倒映著自己身影的夕色深潭，頓時化作冬日的爐火，靜謐地泛起了焰光。

　　「哦，居然正面朝我這兒走來？沒有棄賽而逃，反倒還主動靠近我DIO嗎？」

　　「不靠近你的話，就沒辦法看清你慘敗時的狼狽相啊。」

　　是啊，不靠近他的話——

　　就沒辦法站上和他同等的高度，成為能與他並肩前行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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