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坐在長廊上，半倚著身後的障子門，視線在空氣中茫然飄浮，漫無目的地掃過庭院內的景物。

　　池景山水和驚鹿石缽的搭配，櫻樹、楓樹、松樹錯落有致的組合，再加上能兼作花藤支架的竹垣，確保了這座庭院一年四季都能以同樣的清幽雅緻，於不同色彩的點綴之下，綻放無限的生機和美麗。

　　手指滑過步道木板上光影繪出的狹長稜線，越過邊界的指尖浸潤在春暉之中，被那和煦的溫度灼痛了肌膚，激起眼眶一陣熱烘烘的酸澀。

　　只因為DIO知道，真正為這幢空曠大宅注入光源與暖意，使之散發出蓬勃生命力的，並不是眼前向陽的庭園，而是那個名叫空条荷莉的母親。

　　母親。

　　縱使到了今天，他仍會在呼喚這個稱謂時，感受到靈魂深處被血淋淋剜下一塊的痛楚。

　　或許是因為生根於那片空洞的疼痛太過刻骨銘心，他很容易被外表柔美但內心堅毅的女性吸引。只是每當DIO接近這樣的女人時，又總會發現上述特質無一例外地將她們導向了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抉擇，並為此感到失望，進而產生強烈的鄙夷。

　　——無止盡的忍讓與一廂情願的溫柔，只會將自己和意欲保護的存在，推向如同俎上肉塊般任人宰割的處境。這種除卻自我犧牲之外毫無作為，僅能奢望乞得他人慈悲的卑微，根本已經喪失了獲得憐憫的資格。

　　到頭來，如果沒有自己抬起頭來咬斷加害者咽喉的殺意與覺悟，那麼一切都不會有改變的可能。

　　DIO不期然憶起年幼時許下的那些聖誕節願望——對一頭連生日都不清不楚的貧民街野狗來說，那是唯一有機會許願的場合——希望能和母親一起吃頓飽飯、希望母親和自己都不會再感到疼痛、希望能和母親一起遠遠逃離、希望能保住母親最後的幾件遺物，以及希望父親能就此死去……

　　那些年他耐心、虔誠，不斷許下重覆的願望，每當願望產生變化，靈魂深處就又增添了新的傷痕。後來他逐漸認清，缺乏具體行動的祈願有多麼蒼白脆弱，於是也試著賭上自己僅存的一切奮力拚搏，而在最終發現儘管付出了諸多努力，卻依舊什麼都沒能留住時，他開始連帶憎恨起所有終將歸於枉然的事物。

　　當然，若是將許願批判作完全靠不住的東西，亦不見得完全公允。畢竟確實曾有那麼一個願望，在他聲嘶力竭的哭喊中變成了現實——母親永永遠遠地離開了家，並且再也不會感到疼痛。

　　兩個各實現了一半的心願加起來，剛好湊成一個。

　　有時候，他甚至會在心裡產生瘋狂的念頭，希望當初能在母親生命尚未被削蝕殆盡、仍舊堅毅美麗的時候，就將她變成某種嗜血的怪物——讓她吃下自己的孩子，泯滅心中所有溫柔與良知，任由那曾於胎內緊緊相繫的血肉化為養分，從此自假親情之名束縛著身心的枷鎖中解脫，而得以強悍地踏出暗無天日的囚牢，活出即便滿身泥濘卻充滿著無限可能的生命。

　　……正如他曾無比希望，當年上天選擇實現的，是自己另外一半的願望。

　　「在想什麼？」身後傳來的聲音沉穩得聽不出情緒，卻透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強硬，彷彿是刻意要就此截斷他的思考一般。

　　「沒什麼。」DIO朝著緊鄰自己坐下的黑髮青年淡淡一笑，任由對方伸手撥去落在他衣上的櫻花瓣：「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往事罷了。」

　　承太郎的雙眼深深望進他的，安靜而銳利地巡梭，但最終並未多說什麼，只是緩緩覆住他伏在木質步道上的那隻手，將兩人的十指交扣在一起。

　　「咚！」驚鹿急遽下墜、重重砸在水缽上的聲響，在那瞬間與他的心跳重合，於胸腔內震出一聲聲清晰的回音。

　　「據說，驚鹿敲下的聲音，能夠為禪思之際的修行者驅走心中雜念，只留下最純粹的安寧與平靜。」

　　青年中斷了兩人的對視，轉開頭，將目光移向那株正於院內降下靜謐花雨的櫻樹。

　　「我對此一直深表懷疑，覺得它就是種一成不變又沒法停止的白噪音。」承太郎語中的嘲諷，以及微微勾起的唇角，有些類似平日談起客戶時的冷笑，卻又柔和得多：「就像院子裡年復一年的景致，在最初的驚豔過後，便再也激不起半分感覺。」

　　「可這是為什麼呢？」那聲問句輕得彷彿嘆息，好似若再增加一分重量，便會打破問者內心的平穩，讓某種洶湧的情感傾洩而出：

　　「光是想到自己正與你看著同樣的景色，眼前這早已見慣的一切，突然全都變得不一樣了。」

　　即使過去幾天，自己一直深陷在眼前青年熾烈的懷抱中，一次又一次被對方急切、激昂、充滿佔有欲的熱度所侵染，但DIO從來沒有想過，會從承太郎口中聽見如此接近情話的表白。

　　他們都是無法將那些太過溫軟的字眼，輕易宣之於口的人。惟有在那徹底隔絕一切、僅屬於二人的狹小世界裡，惟有在那彷彿銷融了所有理智、除了彼此再也感知不到其他的高熱暈眩下，他們才能找到向對方坦誠獻上自己的方式，才能藉以索取對方只為自己展露的姿態——透過彼此的身體、彼此的眼神，以及從彼此唇間吐出、直白反映感官愉悅的放浪喘息與露骨詞句。

　　如果是承太郎的話，他應該能將自己的一切都展示出來吧，包括那些掩藏在靈魂深處最核心、最脆弱的部分……這對從小就在泥濘中掙扎求生，倚靠著層層武裝守護僅剩的尊嚴，一路戰鬥至今的DIO來說，無疑像是將咽喉送到獠牙之下一般危險——他可能會就這麼被撕裂，那些曾固守的一切將悽慘地粉碎，讓他迄今為止的堅持與抗爭，盡數化為虛無可笑的枉然。

　　但是啊，DIO在心底輕嘆，如果是承太郎的話，就連以這種方式被對方親手毀滅，他也只會感到喜悅——這或許才是整段現況當中最危險的部分。

　　令人不甘的是，縱然已經抱持如此的覺悟，他還是再次被眼前的小鬼佔了先機。這個與他擁有相似意志、一路追逐著他踏上設計師道路的男孩，如今卻在對峙之際搶在他的前頭，在他下定決心邁出步伐之前，便逕直走了過來。

　　指尖的交纏，指節的貼合，以及從對方掌心傳來的溫度，所有來自承太郎的一切，都像是此刻庭院內的似水陽光一般，輕柔緻密卻也不由分說地滲進體內，將他的胸口填充至發脹疼痛。

　　彷彿連那處已被破開許久的空洞，都被就此填滿了一般——

　　「到了夏天，牆邊的竹垣將會爬滿牽牛花。」他聽見身旁的黑髮青年這麼說著：「這種花一旦被露水沾濕，上頭的紫色就會變得更鮮豔。」

　　「當秋天楓樹的葉片全部轉紅時，整座庭園看起來就像燃燒起來似的。」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隨著對方的敘述移動，並從那平靜、帶著懷想的語調裡，聽出和自己同樣於心底躍動、恍若點點星火的期待。

　　「而在冬天，若雪積得夠厚，更會將此處變成只由純白構成的世界……」

　　「屆時，再回來看看吧。」承太郎湊近他的耳邊，低聲說道。

　　重新與他對上的眼眸，就像是朝陽下粼粼泛光的湖水，彷彿要將他的靈魂完完全全地，浸透在那片澄澈溫暖的碧綠深處：

　　「在這座長廊上，和我一起。」

　　「好。」他以簡短的單音、堅定的凝視，及於扣合之際輕輕廝磨對方的手指作為回答。

　　而那張從來不願輕易表露情緒的面容，則在明顯可見的欣喜之下，煥發出了光彩。

　　雖然DIO目前還不清楚，在褪去激情、安靜得如此美麗的時刻，他是否也能尋得某種直率剖白自己的方式，但與承太郎一同以這座庭園為起點，看遍世上所有的風景，或許會是個不錯的開始。

　　對於兩個擁有著相近靈魂的設計師而言，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了。

　　於是，在空条邸寂靜的長廊上，兩個男人並肩而坐，將院中落櫻乘風迴旋、於晴空下染上點點流金的畫面收入眼底，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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