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姆是在兩個小時後才回到房間的，那並不是他常用的房間，而是這座莊園的客室，一直到他踏進房門口，跟隨他的侍從才終於停下腳步，轉而立在門前，卡利姆讓賈米爾把門關上。

　　 「房間的狀況如何？」

　　 「沒有異樣。」

　　 賈米爾答道，沒有異樣是好事，那表示到目前為止都還算安全的。

　　 「魔力感知？」

　　 「偵測過了，防音魔法和認知阻礙也姑且先設置了。」賈米爾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

　　 「什麼啊，那我剛剛還那麼緊張。」知道已經事先檢查過，也確保對話的安全，卡利姆一下子鬆了下來，整個人直接倒進床裡。「還一直想要怎麼用眼睛作暗號呢！」

　　 「先不要，看到你眼睛眨個不停，我只會以為那是什麼毒或魔藥的效果。」賈米爾冷淡地拒絕。

　　 「那你那邊怎麼樣？」

　　 「被觀察中。」

　　 「喔？」

　　 「……」賈米爾沉默了一下，很快又開口，「先說了，要配合你是無妨，但要怎麼做我也會有自己的考量。」

　　 「嗯，我知道！」卡利姆賴在床上，回頭笑了一下。

　　 「卡利姆。」賈米爾又喚道。

　　 「嗯？」這回卡利姆的聲音籠上了睡意，有些朦朧。

　　 「在晚餐前要先休息嗎？」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賈米爾開始動手做就寢的準備。

　　 「啊啊！等、等一下！」卡利姆翻坐起身。「那個，賈米爾……」

　　 似乎是緊張，聲音繃得緊了些，卡利姆深吸了一口氣，還重複了兩次，才又開口道：「這個……是要給你的。」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木盒。

　　 「雖然不是現在，必須要等到畢業之後才能真正交給你。」卡利姆抬起頭來，望進賈米爾的眼中，「現在只等你確認過後，就能成立了。」

　　 「喔？」

　　 賈米爾低下頭，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表情，一時間卡利姆甚至覺得指尖有些顫抖，沉默的時間也不過幾秒鐘，卻漫長得好像要讓人窒息似的。

　　 「呵。」

　　 嗯？卡利姆眨眨眼，但那確實是賈米爾的笑聲，表情也透出微微的笑意，並拿走他手中的盒子。

　　 「總算是串起來了。」他這麼說道。

　　 「欸欸！？」

　　 看著賈米爾彷彿知道了什麼而一臉清爽，卡利姆反倒是越來越不懂。

　　 「最初讓我起疑的是那一天，你帶走了原本應該是寄給『我』的信件。」賈米爾把玩著手中的小盒，「連自己的部分也都需要我幫忙確認整理的你，沒有理由將『我的信件』帶走，可是只要想想冬假的事就明白了，再怎麼樣，家主是不可能不耳聞一些消息的，當然要怎麼處理還不知道，至少從我沒有接到家裡的連絡這部分想來，家主的考量是不想宣揚，就這樣私下處理。」

　　 沒錯，正因為這件事情公諸於世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父親選擇了保守的一步，而且，對於富可敵國的熱砂豪商來說，十幾歲的孩子間的問題，就他眼中，大概就像小貓小狗打架一般，算不上什麼大事。

　　 「對家主來說，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究竟會不會威脅到你的生存(性命)。光是權力版圖的再度重組就能讓檯面下的撕咬一口氣激化浮到檯面上來，對商家的經營來說，最容易因此動搖根本。」

　　 沒錯，已經坐穩家主之位的父親仍是不可能憑一己之力管控這麼一個大家族的所有細節，不只是本家，連同旁支家系，能沾得上血緣關係、姻親關係的都有可能是動亂的策劃者，也都可能被牽連進派系的鬥爭中。

　　 「他大概沒想過，你是一個愚蠢的笨蛋呢。」

　　 「唔……。」

　　 卡利姆自己也知道，再怎麼設想巧妙，也只是虛張聲勢，刻意激起水花，先不說能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但也一定會更危險。

　　 「那麼，最重要的是，」賈米爾停下把玩小盒，他俯下身，直至額頭幾乎要與卡利姆的相抵，兩眼相對，「在『這之中』，包不包含卡利姆。」

　　 「……欸？」

　　 似乎完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提問，卡利姆一時愣住的反應也讓賈米爾壓抑不了青筋的跳動。

　　 「哈……」但他的臉上已經沒有笑意，「我再問一次，這個裡面，包不包含『你』。」

　　 「不……那、那個……」

　　 寶石色的大眼無預警地蓄滿淚水，很快就超過眼眶順勢落了下來，卡利姆甚至覺得自己手足無措到連指尖都是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卡利姆。」賈米爾喊了他的名字。

　　 「嗚……。」心臟就這麼痛了起來，他明明也有話要說的，他明明已經想好了，所有的一切他都安排好了，只要──

　　 「卡利姆。」

　　 賈米爾又喚了一次，可是他噎住了，像梗著什麼似的，湧上的淚意讓喉間一陣發痠。

　　 「……可以嗎？」他問，脆弱得像是要碎開的提問夾雜著鼻音，「我可以…嗚……把自己放進去嗎？」

　　 「……」賈米爾又嘆了一次氣，「『不是』阿吉姆也沒有關係……聽好了，我只說一次。」他說。

　　 「我想選你。」

　　 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話來，嗚咽的哭聲可算不上回答，卻還是只能哭，卡利姆用力撲進眼前的胸膛中，賈米爾身上的薰香和他自己的明明是一樣的，但他更喜歡賈米爾身上的味道，還有體溫和怦咚怦咚的心跳聲，那是屬於他的、全世界最令他安心的所在。

　　 「賈、賈米、嗚……賈米、爾……」

　　 大聲的號泣，梗在胸口中、梗在心頭上的所有無法言語的事物，全數都化成哭聲。

　　 被無盡的恩惠滋潤著的他，被認為擁有一切的他，所有的事物都像是流水，而他只是汲取出來而已，可是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誰，不是因為家族的地位、不是因為不屬於他的財富，僅僅只是想選擇「卡利姆」，而不是「阿吉姆」。

　　 「……怎麼哭成這樣……」連賈米爾也感到愕然，但就連卡利姆自身也要搞不懂為什麼有這麼多眼淚。

　　 「賈、米……嗚嗚……」

　　 「卡利姆……再哭下去就要融化了？」

　　 一下一下，輕撫著他的頭，無奈的語氣卻覺得特別溫柔，抱著賈米爾的手，怎麼樣也不想鬆開。

　　 「嗚……再一、下……」再一下下，再一點點時間就好，讓他在這裡再久一點點……。

　　 「不快點準備的話，晚上的宴會可見不了人喔。」

　　 「嗯、嗯嗯……嗚……」聽是聽到了，可是抽抽噎噎的一時還止不住。

　　 賈米爾輕輕吻在被眼淚濕潤的臉頰上，靜靜的一刻。

　　 「所以剛剛就說……」想說點什麼，但想想又算了的賈米爾將棉布浸入冰鎮好的洋甘菊純露中，敷在卡利姆的眼皮上。

　　 「現在先冰敷，剛剛已經按摩過了，等等再看看情況。」

　　 躺在床上，敷著眼睛的卡利姆乖巧地點了點頭，已經擦乾淨的臉，還是藏不住大哭後的浮腫，就算做了緊急對應，也還是需要一點時間。

　　 「賈、賈米爾……」

　　 「嗯？」

　　 「賈米爾……嗚……」

　　 朝前方伸出手，就像知道一定會有人接住一樣，而賈米爾也確實接住了。

　　 「怎麼辦……。」

　　 「怎麼了？」

　　 「腦袋裡想好的事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哭得太用力，胸口也還在絲絲作痛，「而且這樣跟原本的『計劃』就不一樣了啊……」

　　 「哼。」賈米爾冷笑一聲，「說回來，你的計劃根本不夠有說服力。」

　　 「欸！？！」怎、怎麼會！？

　　 賈米爾偷偷笑了，而卡利姆看不到，「只是兒時玩伴，再怎麼說是朋友，對一般人來說可不會覺得那是重要到你能拿自己去賭的。」

　　 「欸！？！」話不是這樣說的吧！？但剩下的抗辯全被堵回去嘴裡。

　　 「你看，我的主人又給我麻煩的差事了。」覆在眼睛上的棉布被輕輕拿開，眼睛還有些疼痛，但已經消腫了，而賈米爾的表情和語氣可完全不是話裡那一回事。

　　 「從早到晚……」賈米爾的手撫在臉側和頸子上，另一手則靈活地伸入衣服中，「就連夜晚……也不肯放過……」

　　 「賈、賈米爾？！？」

　　 「冬假之後……也沒有放手……」

　　 賈米爾湊近卡利姆的耳邊，低聲道。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卡利姆皺起臉，聽見冬假，心裡還是一抽一抽地覺得慌。

　　 「……笨‧蛋！」賈米爾咬上卡利姆的鼻尖，力道很小，還是讓卡利姆唉唷了一聲。「這不是你的計劃嗎。」

　　 「……嗯。可是，這樣你的立場……哇啊！」

　　 賈米爾跨上床，將卡利姆壓在身下。

　　 「反正，不管哪一個都是『事實』。」他說。

　　 「冬假的事也好，我們的事也好……」撫在腰上的觸感讓卡利姆想要閃，卻又被壓得更牢，「這個事實，不就是你現在握在手上的『籌碼』。」

　　 「只是有個地方得修正一下。」

　　 「嗯？」

　　 「我可不是聽命行事的籌碼，而是共謀的共犯者。」

　　 卡利姆眨了眨眼。

　　 「聽懂了嗎？」賈米爾露出張狂的笑容。

　　 「共犯……聽起來、聽起來就像是對等的存在！像朋友一樣！！！」卡利姆大為感動。

　　 「喂！」才不是！

　　 賈米爾抵上了卡利姆的額頭，並敲了一下。

　　 「不過……我不想要賈米爾遇上不好的事……」垂下眉，卡利姆擬定的計劃中，就算有些刺人的目光，但賈米爾的立場依然安穩無虞，可是一旦牽扯變深，反而挑動別方勢力的敏感神經也不好。

　　 「……」賈米爾呼出一口無可奈何的氣，「那也是工作。」

　　 「──我不要！」卡利姆掙扎了起來。「我不要這樣！！！」

　　 「卡利姆，」賈米爾拉起卡利姆的手，將嘴唇抵上指尖「我會守護你……而你要堅守住我們的立場。」

　　 「……原本的計劃絕對比較好……」卡利姆還是有些小小的不滿。

　　 「……讓主人擋在自己身前的從者哪裡有！更何況，你還有我，我們是不可能會輸的。」

　　 「我們」二字的迴響太過甜美，卡利姆一下子就軟化了態度。

　　 「好了，快點準備吧，宴會就要開始了。」

　　 「嗯！」

　　 「家主大人，宴會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您也該準備過去了。」管家恭敬地說道。

　　 「嗯……。」家主仍望著窗外，砂漠的夜空十分清明，一彎明月點綴在夜色間。「太優秀也是很棘手呢……。」

　　 「家主大人？」

　　 「沒事，就是在想些事情。」家主面色凝重，一邊讓管家取來新的袍子，「是說就不能找到年輕又優秀，又不會優秀到把人整個拐走的從者嗎？」

　　 家主覺得十分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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