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龜裂、寸斷，倒塌的水泥建築露出生鏽的鋼筋，一切都蒙上沙塵，但在這片廢墟中並非沒有生命。

　　黑色的犬型業魔穿梭在巷子裡，接二連三跑向某處，空氣中除了野獸的咆哮外還隱隱迴盪著教人頭皮發麻的嗡嗡聲。

　　業魔追逐的目標是兩名人類。

　　他們看起來大概十六歲上下，初具稜角的五官和修長的四肢讓人想到少年，但包裹在緊身戰裝下的肉體有著精悍的線條。他們像一綠一黃兩道疾風吹過貫穿廢墟的六線幹道。

　　「左邊，蜂型！」察覺即將有新的敵人，跑在前面的慎也發出警告。

　　「收到！」一粒光珠應聲出現在陽太手中。

　　慎也胸前湖綠色的力能水晶也流出一股彷彿有實質的光芒，經同色的戰裝流向雙臂，隨他雙手五指一握，兩根半透明的標槍頓時成形，他在眨眼間丟出六根，於兩人右側做出一道簡陋的柵欄，打亂黑犬的行動。

　　一批小蟲型業魔從左前方的建築後飛來，在牠們散開來前，一片銀金色的雷焰吞沒牠們。

　　三匹犬型從左後方襲過來，慎也手上綠光一閃，一根四米長的細棍突地竄出，頂在第一頭黑犬眉心上發出骨頭碎裂的聲音，棍子接著縮短、變粗，生出鋒刃，刀隨身轉，一絆一劈，慎也攔腰砍翻第二頭，接著武器又變成雙短劍，一把架住黑犬的撲咬，一把刺穿牠的腹部。陽太放出另一道雷炎，消滅剛繞過柵欄的業魔。

　　他們幾乎沒停下腳步，勢如破竹，直到看見任務指示的地點。

　　在十字路口斜對面有棟剩一樓半高的殘破建築，在他們和建築間有超過十隻的黑犬，以及無法細數的黃蜂，還有更多業魔從建築底部的地洞湧出。

　　陽太吹了聲口哨，「他們到底放了多少呀。」他把雙手放到胸前，銀金色的光流傾瀉，轉眼形成一顆比先前大上許多的光球並繼續變大。

　　慎也沒說話，在左右各布置兩道柵欄，並在同伴正後方費力砸下一面「牆」，他繼續催動水晶，不斷構築、強化身上的戰裝，做好承受攻擊的準備，然後掄起長槍迎接來敵。

　　慎也手中的武器不斷變化，槍棍刀劍斧，戳掃砍刺劈，一隻又一隻黑犬、黃蜂被打成肉泥，但包圍他的業魔數量只增不減，反倒是他交鋒片刻就受了傷，連連後退，最後手上的武器也變成一面半透明的綠盾牌，聯合先前的布置的矮牆才能勉強支撐。

　　但足夠了。

　　「閉上眼睛。」

　　慎也想也不想就照做了。

　　飄在陽太胸前的光球直徑已達一米，在他示警後，光球吹氣般迅速膨脹，避開他們，在半秒間變成高達十多公尺的巨大球體。

　　球體散發出無法直視的光芒和高溫，沒有任何聲響，碰到它的業魔都在瞬間蒸發了，一點殘渣也沒留下，然後球體似緩實快地「滾」向業魔的巢穴。

　　地面也無法阻止光球移動，它平穩地滾出十多公尺，然後才由白轉紅、消失，在建築原本的位置留下一個邊緣平整的大洞。

　　使出這一擊後，陽太胸前的水晶變得黯淡無光，甚至連身上戰裝都朦朧起來，他雙腳一軟，眼看就要跌倒。

　　慎也扶住他，並將翠綠的光流注入少年體內，幾秒後，陽太的水晶和戰裝就恢復如常。

　　「謝啦！」陽太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如果下次要做類似的事，請記得保留一點力氣。」慎也放開陽太，雙手抱胸，面向剛出現的大洞，不過他並沒有看向洞裡，而是憑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側眼打量陽太。

　　陽太沒發現慎也的視線，他探頭看著大洞，搔了搔臉頰，「哈哈……好像是做得過頭了……」

　　「這是個問題，但你更應該注意的，是你全力出手後多沒防備。」

　　陽太眨眨眼，望向慎也，「你會幫我注意不是嗎？」

　　慎也仍看著「前面」，冷冷說道：「我當然會幫你留意周遭，但這不表示你可以自找麻煩。」

　　少年面露苦笑，「你好嚴格喔……可是就算這樣還是不夠。」

　　「什麼？」慎也終於望向陽太。

　　「沒清乾淨。」陽太伸手指向某個方向。

　　慎也順著陽太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坑底果然還有幾隻業魔苟延殘喘。

　　「看來下次我得拿出百分之兩百的實力才行。」陽太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慎也給他一個白眼，「百分之兩百並不合理，要是嘴巴說說就能做到，那只代表你本來就做得到。」

　　「這麼說好像是耶……不過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到時候就再麻煩你囉。」

　　「……少動口，多動手吧。」慎也話還沒說完就構築出武器跳進洞裡。

　　「明明是你先開始的！」陽太緊追在後。

　　他們花了一分鐘清理剩下的業魔，然後埋在上方岩壁裡的燈亮起藍光，通訊器傳來祝賀：他們拿下了模擬戰有史以來最快的成績，而且短時間內恐怕無人能超過。

　　不過因為對練習場造成的破壞，還附贈了一頓臭罵。

※

　　「珀爾修斯之盾」基地的圖書館，是慎也訓練之餘最常去的地方。

　　這裡絕大部分的空間被桌椅和電腦佔據，房間整體是一塵不染的淺灰色，除了電腦運作的低鳴外幾乎沒有其它聲音。

　　慎也沒構築戰裝，而是穿著見習生左胸有黑色盾紋的白底長袖制服，他半躺在一張放低椅背的沙發椅上，戴著虛擬現實耳機，手搭著扶手不時劃動觸控板。

　　摩艾像。

　　雅典衛城。

　　聖索菲亞大教堂。

　　聖彼得堡。

　　慎也原本的志願是建築師，徜徉在這些雖然風格不一但同樣宏偉美麗的建築中，感受人力的偉大，總能讓他放鬆平日緊繃的神經。

　　至少在今天之前總是可以。

　　薩馬爾罕。

　　兼六園。

　　吳哥窟。

　　泰姬瑪哈陵。

　　太快了。

　　他嘆了口氣，在優美的白色宮殿前停下。

　　今天上面給他和陽太難得的休息日，好恢復昨日的消耗，他原本打算花一整天重看世界文化遺產，但他發現自己無法投入，只是在走馬看花。

　　慎也十四歲才覺醒力能，以覺醒者而言相當晚熟，但他搬進基地的訓練生宿舍後，只花一年就掌握了其他人大多要花兩到三年才能學會的基礎戰鬥技能和力能控制技巧，而後再用兩年多就摸到正式英雄的門檻，只差明天的最終測試就能獲得姓氏和稱號。

　　當然，他會這麼順利和優秀的搭檔脫不了關係，或者說沒有陽太的話他絕對無法如願。

　　手指微動，他把南亞的宮殿切換成矗立在北非藍天黃沙中的古樸岩石建物，順時鐘繞著它築緩緩移動。

　　金字塔是他的最愛。在那個古老的時代，卻使用現代人依然無法完全破解的技術建造如此偉大的奇蹟，沒有比這更適合宣揚人類的無限潛力了，而在和成為見習生後他對金字塔的喜愛又多了幾分。

　　晉升為見習生時會根據能力和意願分組，慎也選擇的是和業魔正面作戰的殲滅組。

　　個人層面來說，雖然他的能力可以癒合傷口、強化體能，甚至直接恢復其他覺醒者消耗的力能，罕見又方便，但毫無疑問不適合殲滅組的任務目標，教官當時直白地建議他選警備組或機動組──但他想直接投身對抗業魔、復興人類的行列，而不只是當個後勤。

　　自從三十年前，人類在業魔日益強大的威脅下執行「球根計畫」，捨棄家園和絕大大多數的人口，躲進各國秘密建造的地底城市──實質上是避難所──後，地表就不再屬於人類。

　　他當然知道自己就算拼盡全力，有生之年內也無望看到人類在地面重建城市的景象，但這不表示他可以忍受自己「怠惰」，不然他何苦那麼努力學習，死命鍛鍊戰鬥技巧？

　　殲滅組是英雄折損率最高的組別，如果他能在第一線就可以減少傷亡，進而累積人類反擊的實力。這是他的想法，也是陽太的看法。

　　在得到見習生資格的第一時間，他和陽太就不約而同找上對方。

　　在訓練生時期慎也就聽過陽太的事，或者說，在天岩戶市的珀爾修斯之盾基地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他除了和自己一樣只用一年就從訓練生的身分畢業，他的能力還具有紀錄以來數一數二的破壞力。

　　「慎也，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做到，相對的我的生命就交給你了，我們絕對會是最佳組合！」

　　那個比現在更稚氣的笑容，在慎也心中就像沙漠裡的太陽一樣絢爛，無法忘懷。

　　他們會一起成為英雄的。

　　只要能一起通過最終測試。

　　殲滅組的最終測試是出了名的殘酷，雖然沒有公開內容，但珀爾修斯之盾所有人都知道其通過率不到五成，而且失敗的人不會再回來。

　　不過只從戰鬥力看的話陽太肯定能通過，要是連他都不行，慎也不認為還有誰能合格。

　　他一定能通過測試。

　　只從戰鬥力看的話。

　　在差一步就要走進金字塔巨大的影子時他停下腳步，看著光與影的交界。

　　金字塔除了和太陽有關，也和死亡關係密切。

　　他猛地摘下耳機，快步走出圖書館。

　　他先回他們的寢室，然後又到餐廳，不意外地都沒找到人。陽太和他一樣一早就出門了而且沒說要去哪裡，不過他並非毫無頭緒。

　　在基地對內的關口找到陽太的進出記錄，他立刻申請離開基地，走到浮動軌道旁踏上兩米見方的個人用浮板，啟動，浮板載著他往地底移動，十分鐘後飛出鉛色的隧道，慎也眼前一亮。

　　中央區是穹頂距離地面最遠的區域，高度高達數十米，穹頂中央的「太陽」灑下溫暖的光芒，周圍襯著藍天和飄動的白雲影像；這裡也是除了農業區外植物最多的區域，中央大公園綠意盎然，放眼望去不只有鳥類，也有昆蟲，慎也在經過公園的戲水區時看到一群孩子在幼保員陪同下玩水，他們笑聲惹四周飽含笑意的關注。

　　若不是早就知道，他根本不會懷疑他們是在地底。

　　慎也回頭望向通往上面的隧道。人類還能保有這樣的生活，珀爾修斯企業功不可沒，跨足建築、電子、能源、醫療等多個領域的珀爾修斯企業，過去不只承包了多個避難所的設計建設，還研發出能治療早期業魔化的藥物，使避難所的居民不必擔心身邊的人在隔天變成業魔。

　　這也是為什麼三十年前「力能之劍」的英雄會和珀爾修斯企業合作，建立新的防衛組織。

　　中央區的景色漸漸遠去，載著慎也的浮板進入通往西邊農業區的隧道，農業區有多個子區域，慎也在大廳查了今天預定的活動，然後從步行通道前往水產三區。

　　和以水藻及蝦蟹蚌類等底棲生物為養殖對象的水產一二區不同，水產三區養的是魚，循著人聲找到目標時，慎也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

　　岩石穹頂距離地面約有三層樓高，強力燈光打在水面上造成刺眼的反光，佔據九成視野的巨大水體被分成一格一格，而在其中一個魚塘邊有三四十個人分成明顯不均等的兩群，從左右各拉動一條粗繩，努力將補滿漁獲的網子拖上岸。

　　避難所雖然高度機械化，但因為農產品相對難規格化，再加上金屬礦物資源難以取得，農產區有不少作業反而使用人力。

　　「一、二、拉！一、二、拉！」

　　他們穿著棉麻布料的素色工作服，有男有女，在燈光下揮灑汗水，配合口號使出吃奶的力氣，和拼命想逃回水裡的魚拔河。

　　慎也在人較少的那邊看到陽太，只見他把袖子捲到肩膀上，流著汗的麥色臂膀閃閃發光，他和旁邊的人一樣穿著靛色的工作褲，一樣使勁使得脹紅了臉，一樣滿臉莫名的笑容。

　　望著這副景象，慎也頓覺心中有股澎湃又平靜的「什麼」在流動，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卡納克神殿那樣。

　　他想過去加入他們，但在邁出腳步前，他注意到站在陽太後面那個人有點眼熟，是隱岐。

　　隱岐是偵查組的見習生，擁有隱形能力，是見習生中少數在格鬥上能壓制他的人之一。他們平常沒什麼往來，慎也以為陽太之於他也是如此。

　　那個「什麼」出現得毫無預兆，消失時也突如其來。

　　慎也移開目光，待他再次看向人群時，網子已拖上岸，人們七嘴八舌地整理、運送收獲。隱岐在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慎也，你怎麼來了！」注意到靠近中的搭檔，陽太揮手高呼。

　　「也只有你會把這種事當休息了吧。」慎也擠到陽太旁邊的位置，按照剛請教的方法分類魚獲。

　　陽太張口正要說什麼，在他們對面的人就搶先道：「慎也先生，是你嗎？」

　　他們不約而同看過去，說話的是名有著豐厚嘴唇的俏麗女子。

　　「真的是慎也先生！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你。」

　　「慎也，她是……？」

　　「麗奈，你的腳沒事了嗎？」

　　「嗯，跟新的一樣。」女子邊說邊拍了下大腿。

　　「不要大意，我的治療對骨折效果有限，可能還有後遺症。你有追蹤檢查嗎？」

　　「放心吧，你做得很好。」

　　「有沒有追蹤？」慎也瞇起眼睛。

　　「有啦有啦。」麗奈作了個鬼臉。

　　慎也橫了她一眼，才對陽太說：「陽太，她是早見麗奈，是建設組的人。上上個月十六號發生工程意外，我在課程中被叫走你有印象吧？我和麗奈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陽太慢慢點了下頭。

　　「慎也先生常來幫忙嗎？」

　　「叫我慎也就好，我比你小多了。我今天是第一次來，陽太的話倒是很有經驗。」

　　「你好，我是麗奈。你也是英雄嗎？」麗奈朝陽太伸出手。

　　「喔，我是陽太，請多指教。」陽太伸手回握，露出招牌的笑容，「雖然我很想說是，但我跟慎也『現在』還只是見習生。不過等到明天，我們就會是名正言順的英雄了！」

　　「真的？恭喜你們！對了，我可以在這邊偷偷先問你們打算取的稱號嗎？如果還沒想到，我也許可以出點主意。」

　　陽太和麗奈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慎也不時也插幾句話，漸漸連旁邊的人也加入他們，話題轉了又轉，不知不覺間，小山似的魚獲就整理得一乾二淨。

　　婉拒麗奈等人一起用晚餐的邀請，慎也和陽太並肩踏上返回基地的路。

　　「怎樣，慎也？」一只剩下兩人，陽太就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問道。

　　「什麼怎樣。」

　　「當然是和大家一起勞動的感想！」

　　「太吵了，生魚的臭味現在還聞得到，而且管理人也在聊天，缺乏效率……不過整體來說沒我原以為的那麼差就是了。」慎也面無表情道。

　　「慎也，你可以更直接一點，說『喜歡』就好了。」陽太壞笑著用手肘頂了頂慎也。

　　「我不認為我喜歡這種事，不管從我們還是他們的角度，我都看不出需要我們來幫忙的必要，不過……」

　　慎也猶豫的一段時間，陽太只是好奇地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陽太，你一個人應該可以抵十個人的力氣吧？假設今天有兩個區同時有活動，一邊已召集到九十個人，另一邊有五十個，都還缺十個人，這樣你會去哪邊幫忙？」

　　「一般是不會發生這種事啦，管理委員會會錯開時間，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我想先聽聽慎也的答案，可以嗎？」陽太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九十個的那邊。」慎也不假思索道。

　　「這樣的話，那我選有我認識的人參加的那一邊。這麼回答會太狡猾嗎？」

　　「不，不會，這很有你的風格。」慎也扯了下嘴角。

　　「不過如果我還有更好的答案。想聽嗎？」

　　「你就說吧。」

　　「例如他們可以先集中人手到一邊；或者像今天這樣，我可以找你來分頭支援一邊；還可以他們一邊先分十個人過去，這樣我跟你就可以到同一邊幫忙了，這樣你看怎樣？」

　　看著笑得咧嘴的少年，慎也搖搖頭苦笑道：「這麼做就真的有點狡猾了。」

　　「但我覺得這樣比你我原本的答案都好，不覺得嗎？」

　　「好吧，我同意。」

　　「只要努力想，把本來不在條件裡的選項也加進來，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答案的……」

　　有瞬間，慎也覺得陽太看起來有點落寞，但待他再看清楚時，只在陽太臉上找到他招牌的笑容。

　　陽太握住拳頭朝他比了一下，「對了，慎也，你知道嗎？以前英雄不介意和一般人生活喔，我調查過了。」

　　「是嗎──」

　　警報聲生生打斷慎也後面的話，他們接通通訊器，然後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樣的驚訝。

　　他們二話不說，構築戰裝，全速趕回基地。

※

　　蓮蓬頭灑下溫熱的清水，慎也仰頭瞇起眼睛，讓污垢、魚腥味、身心的疲勞，以及怒氣一點一點沖走。

　　警報在他和陽太回到基地前就結束了，他們從其他見習生口中得知，警鈴響起的原因是業魔研究所的電路出了問題，有部分電網失效，導致幾隻業魔跑了出來，不過在啟動備用系統加上英雄們出手後，逃跑的業魔已經解決。

　　至於系統故障究竟是單純因為電路老舊，還是有其它原因造成，現在還在調查。

　　慎也和陽太雙雙向上面提出加入調查或參與避難所內巡邏的申請，但不管哪個都被一口回絕，教官命令他們去休息，為明天的最終測試作準備。

　　什麼理由！想到這裡，他的火氣又不禁上來。

　　他敢說天岩戶所有見習生裡就他們兩個現在閒著，但更讓他怒火中燒的這項命令的言外之意：好像他們不是新紀錄的創造者，而是兩個連戰裝都還不能好好構築、需要被保護的新手。

　　他拼了命精進戰鬥技巧、研究業魔特性、增加力能量為的是保護他人，而不是讓人保護。

　　甩甩頭，想這些沒有意義，現實就是他只能遵從上面的命令。

　　以前英雄不介意和一般人生活喔。

　　他試著轉移注意力，然後這句話就不知為何自己跳了出來。

　　這沒什麼奇怪的，過去人類也不是躲在地底，這些年來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太多改變了。

　　但是……為什麼他到今天為止，只看過陽太一個覺醒者去市區幫忙呢？珀爾修斯之盾並沒有禁止他們這麼做，但包含他自己在內，他們頂多只會偶爾和覺醒前熟稔的對象聯絡。

　　僅僅因為陽太是特別的嗎？

　　在基地和市區間彷彿有個無形的屏障，雖然他們沒必要和一般人一起生活，但也看不出將兩者隔開的必要，畢竟基地和市區都是避難所的一部份，一方出事了，另一個也無法倖存。

　　這種不自然的感覺讓他不禁想起六天前聽到的……

　　公共淋浴間傳來有人進出的聲音，慎也不自覺屏住呼吸，聽著那個人走進他右手邊的隔間，那裡遲遲沒有傳來水聲。

　　「慎也……」許久，隔壁飄來陽太的聲音。

　　他鬆了口氣，「我在。你怎麼這麼慢？」是回音的關係嗎？他覺得陽太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慎也，我有問過你為什麼那麼努力要成為英雄嗎？」

　　「當然是人類的存續。」他反射答道，「這有什麼好問的，難道你有其它答案？」

　　「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明天能再看到大家的笑容。雖然你……」淋浴聲吞掉了後面的嘀咕。

　　「很像你會說的話。」如果人類從地球上消失了，那明天怎樣又和我們何關？更別提笑容了。慎也生生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反駁，雖然看不見，但他感覺得到陽太不太對勁。

　　在他記憶裡，陽太的聲音一直是充滿活力的，就像他從未親眼看過的太陽一樣。

　　他正打算說些什麼，隔壁就再次飄來含糊的聲音：「慎也，假設，只是假設……如果保證我們未來一定可以活下去，但代價是永遠失去喜歡的東西，你會接受嗎？」

　　慎也第一時間想到人類現在的處境──失去地上的一切換取最後的「淨土」，但陽太的假設更極端。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他覺得陽太的話在他面前隱隱勾勒出一扇門，一扇不能打開的門。

　　他本能地將手從門把上移開。

　　「這種不可能的假設沒什麼好說的。你怎麼了嗎？你今天說的話不──」

　　「慎也才是呢！」

　　慎也瞪大眼睛，不等他反應過來，隔壁繼續傳來暴風雨的話語。「你從五六天前就怪怪的，不只常走神，昨天還沒叫我別老說些不用重複確認的笨問題，今天更破天荒加入我們……雖然我不討厭最後一點，但這樣的慎也一點不像我認識的慎也……」

　　「陽太，我──」

　　「雖然我腦袋沒你好又感情用事，但如果你有遇到什麼麻煩……兩個人一起想總會比較輕鬆吧？我們是搭檔吧？」

　　慎也只覺腦中一片混亂，心臟跳得飛快，明明蓮蓬頭灑出來的水是熱的，他卻覺得渾身發冷，耳裡除了陽太的回音和他們的淋浴聲外再也沒有聽到其他聲音。

　　沒有其它聲音。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難得的獨處，或許是真正的獨處。他不自覺地摸向左胸，在那裡除了水和自己的皮膚外他什麼也沒摸到。

　　而擋在他和陽太之間的，只有薄薄的一面隔板。

　　他張開口，在短暫的猶豫後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抱歉，陽太，讓你擔心了……如果明天還沒解決，我會請你幫忙的。」

　　「真的？」

　　「我騙過你嗎？」

　　「那說好囉！」那個聲音又恢復了精神。

　　「你這麼說是希望我解決不了嗎？」水珠不斷從慎也臉上滾落，他伸手摸索隔板，閉上眼睛，陽太的身影浮現在他眼前，手指從肩膀開始，滑經鎖骨、脖子、下巴最後停在嘴唇。

　　「啊，抱歉抱歉，那就……加油？」

　　「希望你能說得更肯定一點……總之謝啦，承你吉言。」

　　「欸，慎也。」

　　「還有什麼事？」

　　「下次我們再一起去幫忙，怎樣？」

　　「好好好，」慎也對著隔板露出一抹微笑，「只要你約，我就去。」

※

　　在四名教官的帶領下，陽太和慎也搭電梯，進入他們過去從未涉足的區域。

　　出電梯後他們又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沿途只遇到一個陌生的研究員，在穿過兩扇閘門後進入一間約兩個柔道場大小的房間，牆壁是用能抵抗業魔攻擊的強化金屬製的，這裡除了一個畫在地上的白色方框外什麼也沒有。

　　等他們走進方框，教官便開口道：「我現在宣布殲滅組最終測試的內容：破壞你們前搭檔的水晶，剩下的人就能正式成為英雄。」

　　陽太眨眨眼，「這是個玩笑嗎？抱歉，我不知道笑點在──」

　　「那讓我告訴你吧。」慎也朝準備開口的教官們抬起手，面無表情道：「請讓我親自向他說明。」

　　得到同意後，慎也用沒有起伏的口吻緩緩說道。

　　讓他們互相攻擊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有更多英雄被業魔利用。

　　根據過去的經驗，落入業魔手中的英雄有兩種下場：被改造成高階業魔，或者成為培養大量中低階業魔的工具。

　　據計算，一個成為苗床的英雄能生產三千頭以上的低階業魔，這是個絕大多數英雄終其一生都消滅不了的數量，而英雄變成的高階業魔更是要多名資深英雄聯手才能勉強對付。

　　人類就是在這種此消彼長的循環下漸漸不敵業魔。

　　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經常以業魔巢穴為目標的殲滅組成員，必須具備殺死可能落入業魔之手的同伴的決心。

　　雖然失去力能水晶不會死，但水晶受創意味著失去控制力能的能力，這是幾乎無法恢復的重傷，等於英雄的生命到此為止。能對在見習生時期朝夕相處的搭檔做出這種事的人，毫無疑問具備在關鍵時殺死同伴的能力。

　　這就是殲滅組最終測試的全貌。

　　「殲滅組的合格率不到五成，是因為這種原因嗎？慎也你真的接受這種荒謬的事？」陽太握緊拳頭吼道。

　　「為什麼不行？」陽太盯著慎也，卻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死物，「如果做不到，我會提前知道這件事嗎？」

　　陽太張開口，嘴唇蠕動兩下，然後低下頭說：「我還有一個問題，沒合格的……英雄，你們會怎麼處置。」

　　「不用擔心，他們不會被白白浪費。陽太，你是很優秀的人才，如果可以我們也不想失去你，但這要取決於你的決定。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陽太放鬆了從知道測試內容後就一直繃緊的肩膀，「我的答覆是……這個。」

　　他張開虛握的拳頭。

　　光。

　　慎也只覺從雙眼到大腦都在痛，在昏眩感中他抬起手臂護住身體，然後有人抓住他的手腕，他繃住身體準備承受攻擊。

　　「跟我來！」

　　一聽見那個聲音他就下意識順從，任由陽太背起他。

　　他們一路顛簸，途中他不只一次聞到高溫燒熔金屬的刺鼻氣味，顯然陽太在用他的能力開路，等到他們終於停下來，視力也恢復，他發現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儲藏室裡。

　　他才張開嘴巴，陽太就一把抱住他，「原來你一直煩惱這種問題……辛苦你了！對不起！」

　　他反射回抱住陽太，然後就放不開了。

　　陽太強而有力的擁抱讓他感到放鬆，他的體溫融化了心底的恐懼和焦慮，這比他有過的任何體驗都要美好。

　　就算只有這一瞬間也好，是夢也好，他緊緊抱住陽太，貪婪地汲取少年的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陽太掙扎了下，他多眷戀了半秒才放手。

　　然後回到他腦中的除了理智，還有現實。

　　他注意到外頭的警報聲，以及斷斷續續的震動。

　　「陽太，外面那是……」

　　陽太抹抹臉，難得一本正經道：「慎也，我相信你多少也注意到了，珀爾修斯的高層有問題，至於外面的情況，你可以稱之為抗爭。」

　　慎也微微張開嘴巴，只覺得思路落差太大，腦袋幾乎轉不過來。

　　七天前得知最終測試的內容後他就一直思考，要怎樣才能成為特例，讓他倆都能「合格」。他最後想到的就是前天特別申請的模擬戰，展現他們的價值，但即使他們拿到那樣的成績也仍無法撼動上面的決定。

　　他和陽太，如果他們之中一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的話……

　　經過昨天在淋浴間的那番談話他下定決心，要設法激怒陽太讓他打倒自己。

　　陽太是特別的，如果他倆之中誰應該活下去，誰能給人類更多幫助，那人無疑是陽太。陽太可以沒有他，反觀他不能沒有陽太搭檔。

　　但他沒想到陽太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策劃了這麼誇張的行動。

　　看著那張明明應該看慣了的臉，他卻莫名感到幾分陌生。太耀眼了。

　　「慎也，加入我們吧，」陽太對他伸出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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