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 苍云逐月，筚路蓝缕共赴远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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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较重剧情，初见的朋友请从头看起。

　　两天后，已经是八月下旬了。一个黄昏，长安以西百余里外的某处荒野中，苇芽团的七人正在有条不紊地西行。此时同行的已经不止这七人了，避祸的手艺人，丢盔弃甲的逃兵，被战友抛弃的伤员，原本就居无定所的乞丐，西行寻亲的女人和孩子，甚至还包括一位大食商人带着他的汉人妻儿，总共二十来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互帮互助，一道西行。

　　两日间，他们昼伏夜出，偷偷从长安南面绕了个大圈，绕到了长安西侧，一路上贱卖贵重财物，补充了长路所需的补给，并与这么些人相逢。之前一直心惊胆战，唯恐被发现；如今已经看不见长安，天边也不再升起黑烟了，这才终于放心一些，得以迈开步伐加速赶路。虽说如此，毕竟队伍里有孩子、有老人、有体弱的人，也走不了太快。加上不敢走大道，专挑荒野小路，导致行进速度其实还是挺慢。然而，受干粮所限，时间还是紧张的，所以这群人只好增加赶路的时间，不光黑夜里，早晨和傍晚也要走，正如此时。

　　虽说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但毕竟周围还一片大亮，又是行走在树木稀少的缓坡平原上，令人不得不紧张。又正是刚睡醒不久，小涟无法克制地非常紧张，东瞅瞅，西望望，稍微听到一点声音就四面八方看一圈，忙得不亦乐乎。

　　“小涟，不用那么紧张。”白先生慢悠悠地说，“哪来那么多坏人啊，再说咱们身上又没有什么可抢的。一般的小贼寇咱们能对付，如果真的遇上军队，咱们又逃不掉。”

　　“逃……逃不掉。”小涟反而被吓了一跳。

　　“老白，别吓唬小涟。”金盏搂住小涟，“没事的啊，天就快黑了，”

　　“呼……”小涟在金盏的怀里松了口气，“天怎么还不黑下来啊。”她期盼地抬起头来看看仍未落山的夕阳。

　　一行人重归于沉默。再次打破沉默的是珮玉：“邵公公那边……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孙孝哲怀疑，能不能安全。”她满怀担忧地说，“其实我自己是希望他不要被对方的高官大将允许近身，不要行刺，好好地等唐军回来的。明明连禁军都撤退了，他一个梨园使能保全性命就很好了啊。”

　　“没事的。”小涟这次倒是信心满满，“大狗他会帮邵公公说话的。邵公公那么聪明，他出主意，大狗替他说话，至少燕军……叛军那边，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

　　但是珮玉的顾虑好像还没有完全打消：“嗯，我信大狗。但就是那个被水冲走的庞侍卫，他的命也太硬了，我怕他没死，而且他在华清宫内宫外还有总共五个见证人……啊，那谁，被他喊作‘大哥’的那个小头目，他也还活着的话，算上他就有六个人了。”说着说着，珮玉的眼神更加黯淡了两分，“我很想带你们去巴蜀找父皇，或者去灵武找哥哥……但是，我觉得那个人说得很有可能，就是说，他们可能会嫌弃你们的身份，而拒绝公开承认你们的功绩，而是打算私下里用点小恩小惠把你们打发走，让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会这样！”琢玉感到不可思议，“万一真的那样，我也来给你想办法！我……我去找我父亲过去的朋友，比方说太常卿张大人，这些人都是些正直清廉的官员，肯定能替你说话的！”

　　“谢谢你。”珮玉拉着琢玉的手，微笑道。

　　小凝回想了一下琢玉的父亲杜大人死前的模样，又回想了一下太常卿张大人啥情况，感觉这帮人可能并不像琢玉想象中的那样正直清廉。不过，小孩子的正义感与积极性还是不宜打消的，她忍住了跟别人分享她的回忆的冲动。走在旁边的大食商人妻子温柔地说：“琢玉真是可靠啊。”说得琢玉更加昂首挺胸了起来。

　　众人再次沉默，队伍就这样无言地行走着。就在太阳终于落山、但天光依然大亮的时候，一股烟尘远远在后方扬起。大食商人五岁的儿子虽然是这一行人中体型最小的，却因为坐在骆驼上而最早发现了这一情况。

　　“来人啦！来人啦！”这孩子指着东方大喊，“后边有人来啦！”

　　“别，别喊了，快下来。”他的母亲赶紧制止，伸手把他抱了下来，“不错不错，第一时间发现情况了。”这样说着抚摸着孩子的头。

　　大食商人则马上倒骑骆驼，望向西方。“来了。”他皱紧眉头说，“尘土很大呀。是骑马或是马车呀。”

　　大食商人翻身下骆驼，牵着骆驼快步走向路旁的遮蔽物。梁叔也马上行动起来，指挥着大伙，往路边的隐蔽处躲藏。小涟一边帮行动不便的人拿行李，加快躲藏速度，一边频频回头看向烟尘来的方向，那边已经隐约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终于，赶在来人显出身形之前，一行人勉强藏好，高大的骆驼没法被野草完全遮掩，只好往背上搭了两团灌木，勉强盖住，希望来人不要往这边看。在将近一人高的草丛中，小涟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出头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但是被金盏按住了：“藏好，保命要紧。”语气严肃，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小涟也只好重新蜷缩起身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隐约能看出是一人一马。幸好，此人好像着急赶路，丝毫没有多留意周围的情况，从众人躲藏的地方前面疾驰而过了。小涟侧耳倾听，听到了她想要听到的东西：马匹疾驰而过的时候，随着马匹剧烈颠簸，传来了清晰的激烈的铜铃声。金盏松了手，小涟则迫不及待地马上狂奔了出去。

　　“大狗！！”小涟全力大喊，“我在这！！”

　　小涟这样喊的时候，大狗飞驰的快马已经完全被其蹄子扬起的尘埃遮挡住了。但是，马的剧烈嘶鸣声，让小涟知道，她成功地让对方听见了。

　　烟尘逐渐消散，大狗从烟尘中出现。小凝、金盏、梁叔和白先生，也因为大狗来意不明而紧张地齐聚小涟身旁。

　　大狗一步步走进，小涟看见那两个铜铃这次拴在了他的腰上。“大狗！”小涟轻声唤道，“大狗你……”说着，她感觉自己怎么也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只好又像离别时那样深深地低下了头，“大狗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到这来了啊。”

　　“小涟。”大狗一脸严肃，“我好像生病了。”

　　“啊？”小涟抬起头来瞟了一眼大狗，他依然是威风强壮，气色也还行，于是又连忙低下了头，“那……你怎么个生病法啊。”

　　后边，金盏凑到白先生耳朵边轻声说：“相思病呗，还能是啥。”白先生也深以为然地点头。

　　没想到，大狗用手一指自己的胯间：“自从你走，这个……这个地方，它硬不起来啊！”

　　一时间寂静了下来。草丛中，大食商人的夫人捂住了她儿子的耳朵。跟在大狗身后的马匹无奈地连连摇头。小涟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小凝一把抱住了小涟，“肯定是把自己的能耐送给邵公公了吧。”小凝没好气地说，“我也觉得邵公公比你更需要那个。”

　　“不，不是，不可能的！”大狗认真地否认，“我就为这个活了，咋能给别人呢！”

　　“噢……这么回事。”金盏恍然大悟，“你当初是‘打仗而活’所以要留下，现在发现活着的意义已经跟着小涟走了，所以要追过来？”

　　“嗯嗯嗯嗯。”大狗一个劲地点头。

　　金盏一脸复杂地看向小涟：“那……你觉得怎么样啊，小涟？”可惜，小涟此时也正茫然失措，唯有低着头，一言不发。

　　“喂，我说狗子。”梁叔发话了，“我们可不打算回华清宫或者回长安了啊，太危险了。更不可能单让小涟跟你回去的。”

　　“没问题！你们去哪，我也去哪。”大狗倒是爽快，“去哪都，我都一样。”

　　小涟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泪汪汪的：“我可跟你说啊！现在……现在又不是在华清宫里了，我又不是，又不是非得要你不可，你别以为你来了，我就……我就，就就就，就能像以前那样……”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头又低下去了。

　　“我懂的！”大狗说着就把小涟背上背的、胳膊上挎的行李揽到了自己身上，“你想让我办什么，尽管跟我说！”

　　小涟还在犹豫，小凝看看她的侧脸，眼睛滴溜一转，突然松开了抱着小涟的手，把自己身上的行李也解了下来，伸手递给大狗：“来大狗，也帮我拿点行李呗。”

　　“这个……”大狗看着面前递过来的行李有点犹豫。他看看小涟，小涟也被这一幕惊到，没有说出什么来。

　　“狗哥啊。”小凝的声音变得柔软馥郁，“我很累了嘛。你能帮我拿行李的话，可真是帮大忙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未来妹妹我肯定会好好犒劳你哦。”

　　“……嗯！”大狗见小涟也没说什么，就接下了小凝的行李。

　　“谢谢狗哥！你真好！”小凝浮夸地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喂……”金盏脸色发黑，“我可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怎么拒绝我的呢……怎么回事啊你？我不行，小凝就可以？”她说着挤到大狗跟前去，“合着你就是喜欢小孩子，嫌我上岁数了呗？我跟你说，我要是不同意，你别想跟我们一起走。”说着也要把自己身上的行李往下卸。

　　“你你你，你们干什么呀！”小涟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大狗把他拖到三步开外，回过头去对小凝和金盏喊道：“大狗是我的！不许乱给他塞东西！”大狗尴尬地挠挠头，拿着一些行李对小凝说：“那，不好意思，要不，你拿回去……”

　　小凝和金盏互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梁叔朝着路边的草木丰茂处喊：“都出来吧，他不是坏人！”于是另外十几二十人纷纷从里面钻了出来。

　　被这么多人看见自己搂着大狗，小涟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一下子松开了。但是又不走，而是从大狗腰上接下那两个铃铛，并从大狗怀里的包裹中抽出一小捆细绳，三下两下做成两个适合挂在脖子上的环，并各拴了一个铃铛上去。她先给自己戴上了一个，然后双手举起并撑开另外一个。大狗两手都拿着行李，无法用手接，便低下头去，让小涟给自己戴上了。

　　“好了走吧。”小涟红着脸走到了最前边。大狗背着小涟的行李，把小凝和金盏的行李丢到马背上，紧跟其后。再后面，小凝和金盏去接琢玉和珮玉的行李。终于，这一群人，两匹马，一头骆驼，重新踏上了向西的长路。

　　“狗子。”梁叔从后边喊大狗，“邵公公后来怎么样了啊？”

　　“不清楚。”大狗老实地说，“他没回孙大人那，他去了安将军，安神威那。之后怎样，我不知道了。”

　　梁叔也唯有叹息一声：“邵公公真是不得了啊。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这次是大狗提问了：“你们决定好了吗？要去哪？”

　　小凝摇摇头：“还是不知道呢。总之肯定先去巴蜀或灵武送一下珮玉和琢玉吧，但我们能不能留得在那里，就不知道了。”

　　琢玉立即表态：“你们要是不在那里了，我们还跟你们走。”珮玉也跟着点头。但琴师只是哈哈一笑，抚摸着琢玉的头发，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里的样子。

　　大狗看向苇芽团之外的其他人：“那你们呢？”

　　“我想去巴蜀，我爷爷好像就是从那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说，“只是不知道那边现在还有没有能让我种的地啊。”

　　“我会用稻杆竹篾什么的编点东西。”一个年轻寡妇高兴地说，“梁哥跟我说我能进苇芽团！”

　　“我想去西域。”一个半大小伙子怯怯地说，“跟那位西域人一起。我家也没什么人了，西域那边应该比中原要安定些吧。”

　　“回西域。”大食商人点点头，“去缚城。我呀，小小的时候去过。大大的城市，又人多又繁华，像长安。”

　　“fu城？”白先生听到了没听过的地名，“怎么写啊？”

　　大食商人的妻子回答：“就是绞丝那个缚，城市的城。”和一脸向往的丈夫不同，她满是忧虑，“但是那个地方可远可远了……真的能走到吗，我想着，就到张掖啊高昌之类的，不那么远的地方躲一躲……”说着看到她的丈夫开始摇头，只好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哈哈哈哈。”白先生笑了起来，“咱这有小涟，缚城什么的，肯定能去。”小涟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慢慢走到了大狗身边去，留给众人一对并肩的背影。

　　“小涟呢？”大狗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问，“你要去哪呢？”

　　“哪都可以。”小涟也轻声说，“一起去的话，就算是比缚城更远的地方，肯定也能去得了。”说完，又害羞得把头深深低下去了，但是并没有跑开，反而靠得更近了一些。

　　此时，天光已经又变暗一些了。但晚霞满天，殷红万里，好似天边倒悬的花海。迎着晚霞，不缓不急地行路，小涟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你感染我，我带动他；小凝选两段旋律，白先生加几句词。很快，这支西行的队伍，伴着行走的节奏与叮叮当当的铃声，唱起歌来——

　　天幕上，遍红花，浩荡万里霞。

　　洛阳砾来长安瓦，尽数抛身后，便往远途踏。

　　青山侧，彤云下，飘然绝风沙。

　　驼马饮毕朝食罢，长歌向昆仑，起身赴天涯。

华清雷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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