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幸福

　　孩子三歲之前都是那個世界的住民。

　　艾因雷拉自小就會注視空氣那端，如同貓會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一樣，用著模糊難辨的語音開心的和什麼交談。

　　她數度撞見自己孩子的異常，卻不令她害怕。

　　怎麼說呢，那個看不見的某種事物給予她一種如同冬日朝陽溫暖的氣氛。

　　或許是守護靈之類友善的存在吧。

　　在艾因雷拉三歲時，他有天很高興地在圖紙上塗出人形輪廓，五顏六色的蠟筆在紙上交錯把人物用色彩豐滿，最後，還用土黃色在人物的附近畫了無數顆星星。

　　她數一數，正好五顆。

　　「媽媽！」他指著圖紙上有雙色淚水標誌的臉往她笑著，「他是哈爾尼！」

　　午後陽光慵懶，她微笑地望著自己孩子與她分享他的幻想朋友。

——

　　警鈴大響，她嚇醒來時已濃煙密佈。

　　發生火災！——她直覺要伸手要把在附近的孩子抱起，卻在那時——就像夢，她失去了的孩提的夢——她在昏暗狹窄的視野裡，看見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

　　她詫異仰頭望去，手的主人臉很模糊，然而兒子曾指著的特徵卻明顯無比。

　　雙色淚珠。

　　「你是……哈爾尼？」

　　對方的唇畔露出微笑。

——

　　艾因雷拉是不記得了，但他四歲時，曾遭遇火災，卻像奇蹟一般地被救了出來。

　　畢竟，當消防員發現他們母子時，竟然在住家之外不近的距離，最讓人們感到怪異卻是，除了他們身上沾附到濃煙外，幾乎可說是毫髮無傷。小鎮沒什麼刺激，這新聞那時沸沸揚揚了好些日子。

　　但無論如何打聽，記者總問不出個所以然。

　　母親說，他小時候有個幻想朋友。

　　誰幼年沒個幻想朋友呢，艾因雷拉心忖。

　　母親又說，火災之後，他不再跟她提起幻想朋友的事情了。

　　艾因雷拉對此並沒有什麼印象，他甚至沒有印象家裡慘遭祝融過。

　　「他是魔法師呢，」母親回憶的閉了眼再度道：「我記得很清楚，他打了個響指，我們瞬間全都在外面了。」

　　母親又提過，他曾畫了他的圖，可儘管想回憶，但家裡火災之後，所有的東西都付之一炬，連照片也是。

　　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只有「哈爾尼」。

　　——這，據說是那個朋友的名字。

　　母親說，雖然看不清楚臉，但給她很熟悉的感覺，或許他的那個朋友，是家族裡曾經的誰吧？

　　很常見不是嗎？家族死去的人們成為守護者。

——

　　雷爾哈爾尼意識到的時候，已是很多年後的事情。

　　那時，遲鈍地他才注意到異常——本該死亡的自己仍然在世界遊蕩。

　　為什麼自己還沒進入靈魂大河呢？當他見到熟悉的人出沒在房子附近時，他不禁感到困惑。

　　某些文化認為，死者若有留戀，便不能抵達應有的世界去。

　　所以、他是還有留戀嗎？他還留戀著什麼？

　　明明，他應該了無遺憾。

　　能與弟弟重修舊好，並一塊度過屬於兩人的家族日子，雷爾哈爾尼想，他這一生完滿的像是夢。

　　常言道：覆水難收。然而奇蹟發生，他與思念的弟弟共同活過數個四季，甚至見了弟弟最後一面，他不會有什麼遺憾才對。

　　可是，他存留在人世間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甚至無法離開維希特公館曾經的位置半步，他被侷限在公館內側，無形的牆箍住了他去向，每當他試圖走出界線，毫無例外，總是在界線邊處半步移動不了。

　　他發現這狀況，是在公館因破敗毀損拆除，正要建立新的屋宇時。

　　那會，他才不過思考自己被留在世上的原因，回神過來，已是百年。

　　靈魂不能感覺到日子，時間在他身上過得如流水緩慢。

　　以至於物換星移的消亡眨眼間完成。

　　新建立起的屋宇隨著不同時代來來去去不同房客。

　　他在屋裡靜靜地凝視他們。

　　終於，一個春天日子裏，一對新婚夫妻入住。

　　似乎結縭未久，小夫妻感情甚篤，終日甜甜蜜蜜，很快的，雷爾哈爾尼便注意到她不時面露噁心地扶著廁所嘔吐，也留意到她腹部的緩慢的隆起。

　　他寧靜數百年的日子像是上緊了發條，滴滴答答地轉動起。

　　在他留意到有個小生命駐足於此後，他便常在午後聽聞她輕輕哼唱溫柔的歌曲，夜裡也見她輕撫腹部和小生命對話，偶爾雷爾哈爾尼會見到他倆出門去採購，買回的全是小男生會喜歡的。

　　那生命，是個男孩嗎？

　　雷爾哈爾尼不期然地想起了遙遠前的往事，那時，艾因雷拉還在母親的肚裡，他每天都很喜悅地輕靠著母親隆起的腹部，感受小小心臟的跳動。

　　砰咚。

　　他恍然夢醒，下意識地望向打著毛衣睡著的女性。

　　初冬甫來臨的那週，她肚子已不小了。

　　她經常臥躺在床。

　　上週她去醫院檢查發現問題——預產期還未到，但胎兒有下墜的危險，醫生請她得這樣做，否則肚裡好不容易長大的胎兒會不保。

　　有天夜裡，他聽見夫妻倆緊張地步伐由遠而近，不時還能聽見她痛苦的呻吟，一陣兵荒馬亂後，喀噠！大門上鎖，接著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響。

　　他從屋內的玻璃窗看去，車子出了大門，很快地，車尾燈消失在夜色裡。

　　於此同時，小生命來訪的第一年初冬瑞雪從天空落了下來。

　　雷爾哈爾尼忽然想起他不曾忘卻的那個孩子來。

　　一個月後的積雪早晨，正當雷爾哈爾尼坐在能見到一樓圍牆大門的客廳沙發上時，他看到了熟悉的休旅車駛近，鐵門往兩側拉開。

　　他遂起身，很快地來到玄關處。

　　幾分鐘後，便有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把的聲響。

　　會是怎樣的孩子呢？

　　他有種奇妙的、像是家人的忐忑心情，畢竟，自己也算是看著那小生命大了。

　　當門終於開啟，而多日未見的人們進入時，雷爾哈爾尼怔怔地注視著在母親懷裡安然酣睡的嬰孩——猶如數百年前，他在母親懷裡見到弟弟一樣——那容貌，毫無疑問是艾因雷拉。

——

　　未滿三歲的孩子能看見大人們遺忘的世界。

　　那對夫妻不曾見過他，然而那孩子——被命名為艾因雷拉的孩子——他小小的目光卻總是能巧妙地攫住他移動的方位。

　　也許，自己就是在等待這孩子吧。

　　雷爾哈爾尼曾經思考想自己在人世飄蕩數百年，甚至被束縛在維希特公館內側，究竟有什麼意義。

　　而今，意義來至他面前——學著走路的孩子搖晃小小軀體，兩小手臂張著似乎要擁抱他的前行。

　　雷爾哈爾尼四下張望，他的母親去沖泡牛奶了不在，這孩子搖搖晃晃走著讓他心跳擔憂，於是他稍微地去讓孩子接觸他雙掌扶著——最近他才發現，他體內還有些魔力，凝聚在一處能使部分具現化，但在他人眼中就是空氣裡出現了漂浮的人體部位吧。單單是想像，就足夠恐怖了。

　　「哈爾尼——」

　　小小的艾因雷拉咯咯笑著抓緊他手指，連綿的童音喊著他的名字，或許是不太會發音，他總是叫他哈爾尼。

　　雷爾哈爾尼露出一貫溫文的笑容，他伸手比了個噓的手勢，艾因雷拉疑惑地歪了歪頭，卻依照本能地跟著模仿，於是小小的身軀倒在柔軟的床墊上，似乎感覺到一點趣味，他便左右來回地躺倒著。

　　泡好牛奶回來的女性推門入內，正好見到他在床上玩耍的模樣，禁不住地笑道：

　　「啊啦，艾因雷拉趁媽媽去準備午餐的時候，一個人在玩不倒翁的遊戲嗎？」

　　將泡好的牛奶瓶放置一旁的櫃子上，她雙手將獨自玩的開心的孩子抱在懷裡。

　　「哈——爾——尼——」

　　艾因雷拉目光看向母親後方，手舞足蹈地熱切地說出幾個字。

　　「好好，」她安撫著過於興奮的孩子，邊騰手把奶瓶遞到懷裡孩子的嘴邊，「等等再玩吧，現在得先把午餐喝完呢。」

　　正如雷爾哈爾尼始終希望的，世界對待弟弟溫柔無比。

　　這一次，艾因雷拉有著深愛他的雙親，也不再有任何需要害怕擔憂的事物，能讓艾因雷拉過著幸福的日子。

　　三歲的艾因雷拉拿著蠟筆在畫紙上塗鴉，——實際上卻是想仔細地想將坐在面前的他臉描繪出來。

　　但小孩手指穩定性不夠，最終圖紙上線條歪七扭八地畫了個帽子，繁複的彷彿小丑的裝扮，幾顆星星，唯一明確的是在圖紙上的人物兩頰用了不同顏色描繪水珠。

　　再拿給母親看時，艾因雷拉率先地面向他，手指了指圖紙的人物。

　　「哈爾尼，」幼兒圓潤的臉頰紅噗噗，珍喜的情緒展露無疑，他十分天真可愛地笑：「喜歡！」

　　我也喜歡你。

　　他說道。

　　艾因雷拉睜眸，眨了眨，喜孜孜地點點頭。

　　與艾因雷拉相會的第三年冬季陽光在午後照拂在整間客廳內，他保持著笑意，注視著三歲的幼子與女性的相處與交談。

　　日子很溫潤，宛若精雕細琢的寶石，在陽光下閃爍無數光彩，甚至、偶而能觸碰到孩子的體溫亦讓他心平氣和。

　　雷爾哈爾尼不禁閃過一絲念頭，就這樣陪著艾因雷拉吧，他會一直守護他，直至他平安成長，直至永恆降臨。

　　離別卻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暑日最盛的深夜，外地來的人們在附近住家附近的森林裡施放煙火，但未熄的火星不偏不倚地從半空中掉落在宅邸放在廚房外，收集院子落葉的木箱裡。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雷爾哈爾尼注意到火光為時已晚。

　　在客廳沙發睜眼所見便是濃煙瀰漫的態勢，設置在天花板的煙霧偵測器大響，雷爾哈爾尼腦子頓了一秒後迅速展開思考。

　　男主人今日出差不在家，而因天氣悶熱，最近他們母子都在二樓裝有冷氣的臥房裡沉睡。

　　時刻深夜，所有人睡意正濃，目前都還未聽見任何驚慌失措的聲響，女主人恐怕也沒醒，他趕緊往二樓奔去，忽略了為何四肢不斷襲來陣陣燒著熱度。

　　他進入睡房後，便稍微使了點魔法再度將門關上，避免一樓濃煙繼續滲入。

　　鈴聲持續乍響，房內昏暗，更由於黑煙瀰漫的緣故，視野漸次狹窄。

　　「你是……哈爾尼？」

　　他聞聲凝去，在她瞳中見不到自己身影，然而她卻目光無誤地面向他。

　　生死界線會讓世界產生歪曲，讓本不會見到他的人見到他身姿，儘管不曉得在她眼底終究是什麼模樣，可他依然露出溫和地微笑。

　　忽地，四肢無比灼熱，他疑惑地往最熱的部位見去，落入眼底的卻是焦炭碎裂的畫面——幾乎同一時間，他聽見某種細微、在燃燒中崩落的建物聲響。

　　雷爾哈爾尼頓然明白，這便是他存留在世上的真正原因，以及，為何他無法離開宅邸的界線緣故——這房子，是他依憑的存在，房子若毀去，他就真的將回歸靈魂大河了。

　　在使出最後的魔力，在將母子送走燃燒的屋子前，雷爾哈爾尼用雙臂去懷抱了那孩子最後一次，如同數百年前的他曾做的。

　　孩子仍舊在睡夢裡，似乎夢見什麼好夢，他表情無憂無慮地上揚一抹弧度，頗有與世隔絕的爛漫。

　　從接觸部位傳來、屬於人的脈動讓他眼眶不禁熱燙。

　　他不能再陪在他身邊了，他最親愛、最珍貴的孩子。

　　無論我在哪，都祈願你往後的人生幸福無虞。

　　他打了個響指。

　　『下次見、艾因雷拉。』

　　消防車接獲消息趕到時，房子已經燃燒了大半，等到天明終於撲滅火勢後，整幢房子盡數付之一炬。

　　人們開始進行現場搜救，卻訝異察覺黑炭毀壞的屋宇裡沒有任何人形的痕跡，最後他們反倒是在有段距離的地方找到了他們母子。

——

　　火災後，一方因工作緣故，一方面考慮到孩子教育問題，他們拿著保險理賠的款項，在隔壁鎮上重新購入了新的房子進住。

　　確實毫髮無傷，可那場火災卻令艾因雷拉遺忘了災難前所有的記憶，他始終以為他從小就居住在鎮上長大的，直至八歲時，他才從母親那裡聽見他幼年的故事。

　　她說他小時候很喜歡那個叫做「哈爾尼」的幻想朋友。

　　一般孩子先學會的是媽媽或爸爸這類簡單字彙，可他最先能完整說出的，卻是那幻想、大人看不見的朋友的名字。

　　『他笑容很溫和，十分熟悉，或許是你專屬的守護靈吧。』

　　儘管母親說的真切，不像是欺騙他，艾因雷拉聽著總有不踏實的模糊。

　　畢竟，他真的沒有任何記憶了。

　　如果他真的很喜歡那個幻想朋友，為什麼，他會怎麼都記不起來呢？

　　甚至，連他名字都遺忘了。

——

　　隔壁的空屋搬來新的人家。

　　放學歸來時，他見到自家隔壁空了好多年的房子前有搬家公司的車子，搬家人員上上下下地，從貨櫃車裡卸下一箱又一箱的物品往屋裡送去。

　　他注視了一會，不知為何，思起母親前些天聊到的童年往事。感到有些難為情，艾因雷拉便甩甩頭，推開自家的雕花圍門。

　　正要往前踏步進入時，似乎足部觸碰了什麼，他有些疑惑地彎身檢視，發現是隻滾落倒著的泰迪熊娃娃，而在倒落的娃娃旁，有一雙小小的穿著鞋子的腳。

　　小孩子？是它的主人嗎？沒有深思，他蹲低接著身子將那娃娃拾起，打算把布偶還給對方，卻在抬頭時愣了愣。

　　他不假思索地脫口。

　　「……哈爾尼？」

　　在他身前的孩子身形很小，恐怕才三、四歲左右，臉上展現的是一副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相當傻呼呼，很容易被人拐跑的友善笑容。

　　「是？」

　　『下次見、艾因雷拉。』

　　那瞬間，他忽然有種莫名想哭的衝動。

　　「哎呀，你怎麼跑來這邊了。」

　　不遠處傳來陌生婦女的驚呼，似乎找了很久緣故，面前的孩子旋即被她抱起。

　　「媽媽！」

　　「今天很忙呢，媽媽不是告訴你要乖乖待著嗎？亂跑會很危險喔。」

　　「我的熊熊，」孩子笑地指指他拿在手裡的布偶，「剛剛掉了。」

　　「啊，是這樣嗎？」她驚慌地面向他微微點頭表示感謝，「不好意思啊，我們今天才搬過來，這孩子亂走，應該沒有打擾到你吧？」

　　「沒有。」

　　「咦，莫非你是這戶人家的孩子？」她訝異地昂頭目視他後方的屋子，「是嗎？」

　　艾因雷拉聞言點點頭。

　　確認身份後，她明顯地鬆口氣，表情和善地道：

　　「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請多指教了。」

　　「他的名字是？」

　　「你是問這孩子的嗎？他叫做雷爾哈爾尼，今年才剛滿四歲呢。」

　　他傾身靠前，將手裡的娃娃放到孩子的懷裡。

　　「原來，你叫做雷爾哈爾尼啊。」

　　「你的名字呢？」

　　「我叫做艾因雷拉。」

　　「雷拉！」還回去的熊娃娃又被推到胸口，似乎是想跟他一起玩。

　　「真讓我訝異，」她詫然道：「這孩子平時挺靜的呢，老是一個人自己抱著熊娃娃在一旁，怎麼今天特別活潑呢？」

　　後方的工人傳來吆喝。

　　「哎呀，我都忘了，還有事情要做呢。」她把孩子安穩地放到地上站好，一臉抱歉地面向他「不好意思，能麻煩你暫時陪著這孩子一會，行嗎？」

　　艾因雷拉想，普通人會信任一個剛見面沒多久的人嗎？卻見那孩子很高興地抱著他的熊娃娃靠了過來。

　　「真意外，這孩子挺喜歡你呢，那，艾因雷拉，這孩子就麻煩你照看一會了。」

　　後方傳來越多詢問，等不及艾因雷拉答應，她便趕忙回頭去處理事情了。

　　他再次蹲下身，與對方視線平高。

　　「……哈爾尼。」

　　「是？」

　　凝視著那雙與自己相同色彩的瞳眸，艾因雷拉彷彿恍如隔世——不僅僅是數年前，或許是更久遠、久遠的他已經沒有任何記憶的前塵，他應該也與這雙瞳眸相視過。

　　「往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星星。

　　那一瞬間，他在他眸底發現了晶亮閃爍的星星。

ＦＩ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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