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翼

　　前方是早早過了換日而陷入寂靜的深夜街道，後方則是已經隔開一小段距離，卻還是能朦朧聽見昂揚歡笑的居酒屋的喧囂。不習慣也不喜歡的那種歡騰感讓太宰的心情差到極點，促使他踏著忿忿的步伐，只想盡早擺脫那惱人的世界。

　　然而就在快走到大馬路口時，通常當他越是不爽，心情反倒就會好到極點的那個搭檔，就從身後緩緩靠了過來──

　　「喂喂，太宰～～別急著走啊，繼續喝嘛，繼續幫你的好搭檔慶生啊，捏哈哈哈哈！」

　　狠狠地嘖了舌，太宰不想回頭搭理的心情，讓他忍耐到肩膀都抖了起來，但這短暫的努力還是在那煩人的高笑聲中破功了。

　　他陰鬱地撇過頭去，那隻沒讓繃帶纏著的單側眼眸看見的，果不其然是用異能飄在半空，甚至還滑稽地手舞足蹈起來的中也。

　　「……喝醉還敢這樣亂用異能，你就等著被森先生罵吧。」

　　「哈！用那什麼死氣沉沉的臉，講那種死氣沉沉的話啊！簡直像隻臭鯖魚浮在半空中一樣嘛！呀哈哈哈哈！」

　　「浮在半空中的是你好嗎！笨蛋中也！肌肉腦蛞蝓！」

　　「噗嗤嗤～～隨你說隨你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大人有大量！」

　　「咿──！氣死人了，你真的超惹人厭耶中也！」

　　沒錯，當中也加入港口黑手黨之後的第一個春天尾聲，太宰偶然間聽見愛麗絲的一句「這麼說來下星期是中也的生日呢！」便感受到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相遇時只知道彼此同年的他們壓根沒有想要深究對方生日的意思，沒想到現實竟是自己小了中也將近兩個月。太宰當下就直線衝向首領辦公室的落地窗，想一躍而下藉以逃避這個恥辱的事實。

　　那時被在門口護衛的幾個黑衣成員攔下來之後，太宰終究還是活到中也生日這一天的到來。森跟紅葉他們下午在總部替中也辦了一場超乎他想像中溫暖的慶生會，後來壽星本人就跟他在任務中時常一起行動而結識的夥伴，到黑手黨旗下的店家無視飲酒法律的年齡限制，暢飲一番。

　　而這些活動太宰都被強迫抓來參加，鬧到現在，著實已經對他的精神造成莫大打擊。

　　「哼，只有小朋友才會對於慶生這種事感到這麼開心吧。」

　　可惜現在中也的狀態絕佳，這種話對他來說已經稱不上什麼了。

　　「哈哈哈，我會這麼開心的理由，你應該一清二楚吧～～」隔著不會碰到太宰的距離，中也帶著竊笑，讓浮在半空的身子湊向太宰的耳邊說：「因為我都十六歲了，你還是十五歲啊，喀嘻嘻！」

　　這或許只是醉漢的一句莫名又不講理的瘋話，在這個當下卻能讓太宰不發一語地爆著青筋，旋即就像要打蒼蠅一樣朝著自己身旁出手攻擊。

　　「哎呀呀，好險好險！別以為這點程度就可以碰到我……咕嘔……！」

　　然而讓自己成長中的身體充斥了還不是很適應的酒精，再加上一連串無視重力的舉動，害得中也還在跟太宰攻防的途中就一陣反胃。

　　突如其來的生理反應讓他顯得狼狽又無所適從，像是一時間忘了要怎麼控制平時猶如呼吸般自在操控的重力而掙扎個不停。中也那模樣看在太宰眼裡，就像在半空中溺水一樣沒道理，但明明是他自作自受，不知怎地卻也讓太宰跟著有些慌亂起來，急忙跑上前一把攔腰抱住中也，這才讓他重回重力的吸引。

　　但剛冷靜下來一點而已，中也又立刻使勁推開太宰，自己踩著踉蹌的步伐搖搖晃晃地跑到不遠處的河畔，一雙手緊緊抓著鐵欄杆，攀上身就再也忍不住地吐了出來。

太宰見他難受的模樣，不禁傻眼地嘆了一大口氣。

　　「就叫你不要喝那麼多吧？」嘴上的責備說得無奈，太宰還是走到搭檔身邊，輕輕拍了幾下他縮得小小的背脊。只是，中也一開始雖然狠狠地將湧上喉頭的東西一口氣吐了出來，之後卻都是一直在痛苦地乾嘔。「……要幫你催吐嗎？」

聞言，中也連回頭看個一眼也沒有，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搖了搖頭選擇拒絕。

　　正式加入黑手黨之後的藥物訓練當中，相較於至今不斷嘗試各種自殺方法，已經練就了一定藥物耐性的搭檔，在這方面中也可是吃盡了苦頭。再加上又吐不太出來，常常在情況危急的時候讓太宰幫忙催吐。

　　之前儘管是危險的狀況使然，中也還是覺得很抗拒。他不想因此對太宰抱持莫名的罪惡感，就像欠了一大筆人情一樣（雖然這可能就是一種找碴）。然而讓他費解的是，現在又不是那樣逼不得已的狀況。

　　用太宰遞上的礦泉水稍微清掉口中難受的味道之後，中也整個人多少是好過一些了。他脫力地倚在欄杆上，彷彿直到方才的喧鬧都是假象，這時的他靜得有些虛弱。不過相對的，太宰的心情就明顯好上許多。熟知彼此的搭檔間這種情緒上相反的差距，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之前我也有想過啦……但真不是我在說……」斜斜瞥了太宰一眼，中也嘆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虧你會說要幫我催吐耶。就是……那個……」

　　「很髒？很噁心？」

　　「……是這樣沒錯，但被你直接這樣一講總覺得很不爽……」

　　聽了中也不服氣的應答，太宰先是微微瞇了眼，但隨著揚起的嘴角，原本在路燈下顯得蒼白的臉頰就跟著泛起淡淡的緋紅。伴隨他接下來脫口的笑聲，只教人感受到一股扭曲又嚇人的狂氣──但中也倒是不以為意。看慣他這副模樣了，頂多覺得有些厭煩而已。

　　「呵呵……啊哈哈哈！」太宰一邊笑著，就更挨到中也身邊，與他相反地站在面向河畔的地方，又笑了一陣子才大口喘著氣漸漸平息。「哎呀～～這大概是我這一整天下來最開心的時候了。」

　　到底是有什麼好笑的啊？對我來說是一整天下來最不爽的時候啦！

　　中也這樣對搭檔嚷嚷著，卻被當作是背景音樂的一環似的，太宰不怎麼在乎。

　　「也不想想我們都是什麼關係了。手指伸進你的喉嚨跟插進你的體內是有哪裡不──」

　　沒悠哉聽他把下流的話說完，中也默默地連續出了好幾拳，只是都被一一閃躲掉了。

　　「哎喲好啦，這個嘛～～應該可以說是『為母則強』吧！」

　　「有你這樣的老媽就算要我一輩子背負弒親的重罪都甘願。」

　　「看到自己養的狗那──麼不舒服的時候，都會覺得這點事情算不上什麼了。天啊～～我真是個了不起的好飼主！儘管感謝我吧，中也！」

　　「聽人吐槽啊混蛋。」

　　「要不是有我把你撿來黑手黨，你今年生日也不會這麼爽吧。還收到一堆禮物呢～～更別說我當初還那樣設下各種安排，讓你自己一步步走進來，也是費了我好一番功夫啊。」

　　中也挑著眉聽他的搭檔滔滔不絕地自吹自擂起來，那表情就像在唱戲一樣變來變去的。然而夜間帶著寒意的冷風拂來，中也迎面瞇起眼感受著，也將意識拋往去年的那片藍天底下，想起那段感覺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一般的回憶。

　　這時換作太宰的話聲猶如雜訊一樣遠去。

　　『與其說是生日，不如說是我們跟中也的相遇紀念日呢！』

　　『反正真的被哪個女人生下的日子什麼的，在這裡的大家都沒人確定嘛！』

　　『我們手上有武器，現在還有中也，根本無敵啦！怎能不好好慶祝一番！』

　　被這些人傷害的那一天，森在中也從手術麻醉中清醒之後，便以病歷的名義問了幾項基本資料。覺得自己橫豎已經一無所有的他，撐著昏沉的意識，一個個都照實回答了。當森問起生日，中也沒有遲疑地做出的這個回答時，換來的是那位人物一抹溫柔的笑。或許他在那個時候就確信隔年的這一天，會像這樣替身為黑手黨一員的中也慶祝的未來了吧。

　　即使如此，那些孩子們歡騰的聲音，好像還會時不時環繞在耳邊，說著「生日不是被生下來的日子，而是該被祝福的日子」這種成熟又寂寞的論調。

　　無論最後的分離是多麼苦澀，中也從來就沒有否定過「羊」給予的一切。原本無依無靠，就算徒有一身強大異能應該也沒辦法獨自活到現在的他，在「羊」得到了歸宿，得到了知識，得到了夥伴，也得到了一對幼小的翅膀，讓他足以飛翔，足以帶著大家飛出那個猶如凹陷深淵的貧民窟，看見更遼闊的世界。

　　儘管，最終還是被剝奪掉單翼，摔落了山谷就是。

　　不過現在有辦法豁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應該也是因為又能再度飛上虛空──

　　嗯？等等，如果要照這樣說來……

　　「……對吧！……吶，中也～～」大概是長篇大論講到甘願了，終於想到要徵求本人的認同，太宰停下來叫他，卻遲遲得不到那個成為十六歲少年的回答。「──中也？」

　　太宰這才抓著欄杆拉開了身體的距離，看向身旁的搭檔。

　　在對上那睜圓的單眼時，中也先是愣了一下。

　　啊啊，也是呢，這個混蛋也跟那些孩子一樣──

　　「你這傢伙也算是給了我翅膀呢。哈哈，笑死人了！」

　　「唔，翅膀？」沒有看透中也的思維就會有些不開心的太宰，這時也是悶悶地說：「我剛剛可沒有說到什麼翅膀喔。再說了，這有什麼好笑的啊？」

　　而且總覺得剛才好像也有聽過這句話。

　　「呵呵！問得好啊，你這個自殺狂。」

　　「……我在問完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就後悔了。而且搞半天你沒吐乾淨，就還是酒醉狀態啊，麻煩死了。」

　　看著真的覺得很嫌惡的太宰，中也這回又換上了咧嘴的笑容，像個壞小孩一樣推開會讓自己重返人間的搭檔，再次讓身體泛起紅光，擺脫重力的束縛，來到讓那個沒有翅膀的惡魔非得抬頭看著自己才行的高度。

　　「我能這樣飛，都是因為我有翅膀！」

　　「不，是因為你的異能，而且你也不是在飛。」

　　明知這些正論傳不進半醉不醒的搭檔耳中，太宰還是忍不住吐槽了兩句。

　　「一邊是小時候人家給的小小的翅膀，另一邊呢～～」不知道是在賣什麼關子，中也拉長了尾音，故意停頓了好一陣子，才很得意忘形地伸手指向太宰的鼻頭。「就是你這笨蛋惡魔給的，醜醜的翅膀！啊哈哈哈哈！」

　　「啊？……雖然有很多想吐槽的事情，但那些都先不要管，就算你要說我給你的是醜陋的翅膀，那也是在你自己身上吧。真是不得了的回馬槍呢。」

　　「唔！嗯？……是嗎？隨便啦！」

　　「隨便喔！」

　　「雖然又醜又討厭，但也因為這樣我才能湊齊一對翅膀，才能待在港口黑手黨。」

　　「……所以呢？你這是要感謝我嗎？」

　　「對啊！嘻嘻，如何，十六歲的我很成熟吧？就算是面對最討厭的太宰治，我也能道謝！」

　　看著突然間坦率到極點的搭檔，身後映照著橫濱的月夜，太宰覺得自己的臉都有些熱了起來。講這種話他都不害臊嗎？害我沒逮到機會錄下來，真是該死！

　　「……這麼說來……喂，混帳太宰，你今天是不是都沒有祝福我的生日！那我還向你道謝個屁！」

　　「十二點早就過了，『今天』已經不是你的生日了喔──笨蛋中也──」

　　「計較那點小事幹嘛！你快給我說喔！」

　　煩悶地想著被搭檔折騰的一整天，太宰不禁嘆了口氣，並看向那個逼近到眼前定睛凝視的湛藍雙眼，實在讓他受不了被這種率直糾纏的感覺，才總算是不甘願地嘟囔說出一句生日快樂。

　　至於近距離看到他感覺幾乎要綻出光輝的耀眼笑容，還有不禁伸手捧住那堆擠上揚的雙頰並直接吻上，以及搭檔接著就難看地跌個狗吃屎之類的，則又是另一場鬧劇了。

　　x

　　不依賴異能，親手細心抱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搭進能從地下室直達住家樓層電梯，看著電子儀表上的數字一個接著一個跳著，整天的好心情甚至讓他在這時候就吹起了輕快的口哨。這幢豪宅一層一戶的設計讓中也能在電梯抵達自家樓層的瞬間，感覺就像已經進到家中一樣，多少是鬆懈了下來。

　　厚重的電梯門伴隨叮的一聲機械音就正要開啟，然而就在他悠哉地準備踏出電梯，一邊要拿出鑰匙時──

　　砰砰！砰砰砰！

　　「歡迎回來，中也！祝你生日快樂啊～～史上最小幹部！」

　　拉炮的聲音、猛力鼓掌的聲音，以及太宰治的聲音。

　　完全是最糟糕的組合讓中也不假思索就轉身鑽回電梯內，並猛按關門鍵看能不能有奇蹟發生，讓他逃離眼前這個吵死人的瘟神。然而占盡長手長腳優勢的太宰不只是阻擋了緩緩要關上的電梯門，甚至還一把將窩回裡面的人也跟著拉了出來。

　　「你給我安靜點！也不想想現在都幾點了，會吵到鄰居！」

　　中也無奈地壓低音量跟前搭檔槓上，但那個男人還是用無所謂的態度回嘴。

　　「一層只有一戶，你哪來什麼鄰居啊，孤獨中也。」

　　「這叫豪宅！」

　　「而且就算造成鄰居困擾，會丟臉的也只有中也，跟我又沒關係～～」

　　語落，首先左邊一拳，接著右邊兩拳，卻都一一被接了下來，看起來反而像是嘻哈風格的朋友招呼一樣。

　　最後被太宰抓住右手手腕的中也，就這樣順勢被拉了過去，輕啄般就被奪走了一個吻。

　　「別生氣嘛。我今天不但沒有先闖入你家裡，乖乖在門口等你，還帶了禮物來耶。」

　　而且都讓我等這麼久了，被我捉弄一下又不會怎麼樣。

　　中也看著很好意思若無其事地說著這種話的太宰，撇了撇嘴，甩開他的手，便選擇了放棄換取寧靜，認命地拿出鑰匙，走向家門前。

　　「禮物是什麼？如果沒個羅曼尼康帝等級的東西，你現在就可以滾了。」

　　「居然劈頭就先問禮物，中也還真是沒情調呢。」雖然嘴上這樣講，太宰還是笑咪咪地湊上前去，並搶在正要開門的中也面前攤開提在手上的大紙袋。「鏘鏘～～是翅膀喔！」

　　「翅……」

　　過了這麼多年，這到底又是哪門子的找碴了？究竟眼前這個過去的搭檔，曾經的叛徒，現在害得兩人的關係又變得曖昧不清的男人是在胡鬧，還是其實他依然記得自己年少時候說過的那番教人害臊的醉話？

　　「而且還是潔白蓬鬆又美麗的天使翅膀！」然而，不顧中也內心的糾結及語塞，太宰繼續說了下去。「這是之前女兒節的時候，偵探社去孤兒院做慈善表演用到的道具喔。」

　　……嗯？

　　「那時原本揹著這個的是鏡花呢！很適合她吧～～」

　　「喔……」

　　「這時聰明如我，又貼心如我，馬上就想到身上只有幼小又醜陋的翅膀的最小幹部！」

　　……這個天殺的混蛋……！

　　「現在有這麼漂亮，而且還是『小、朋、友、尺、寸』的翅膀，我就決定這肯定要送給中也才行！」

　　「給我滾──！」

　　解放憤恨之火的怒吼迴盪在一層一戶的公設走廊間，看著顧不了那麼多的中也，太宰只是笑得更是開懷。儘管到了這個年紀，兩人之間沒講幾句話就能吵起來的模式依然沒變，而這樣的距離感更是促使了太宰下定決心。

　　他表面上依然蹭著中也，擺出就是要跟著鑽進家裡的無賴模樣，但拿著裝了翅膀紙袋的提把的手，卻偷偷地加強了一點力道。

　　基準是羅曼尼康帝啊……還好算是有高於這個門檻了。

　　跟在中也身後總算死賴著踏入家門的太宰，悄悄瞄了一眼幾乎被那純白翅膀遮掩起來，落在大紙袋角落的一只深藍色戒指盒，難得地心情都跟著緊張了起來。

　　今年的生日就做好覺悟吧，中也──

　　雖然給了你祝福，給了你翅膀，但今後可別妄想會再讓你離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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