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变得不像自己，或者说……自己变得有点像个人了吗。

应该不是，自己很早就丧失了大半为人的正常情感，他是这么认为的，多余的情感会影响判断力，若是他变得愚钝，这对于实现他们的遗愿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他尝试彻底和那孩子划清界限。

哪些所谓的关照，只是形式，空洞且微不足道，他试着用这种说辞让自己信服。

那孩子说想要和他一起生活，他拒绝了，也不是为了那孩子着想，只不过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他坚信自己没有注入任何感情在里面，他试着坚信。

那孩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多少让他安定下心来。

对，我根本没在关心任何人，冷酷的计算一切，这样的我才能实现他们的理想——他这么想着。

直到遭到反叛，迎来了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他的这份想法都没有变。

在生命的尽头，最后见到那孩子时，他心中没有任何留恋。

那一刻他感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轻松感，因为他觉得自己至始至终都是那个冷血的怪物，没有受多余的情感影响，在替他们实现遗愿的路上不留余力的算计着一切，这样做足够悼念他们了。

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却在走马灯的最后，回想起了许多年以前，把那孩子抱在怀中的画面。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尝试欺骗自己的事实。

还想再见一面——这就是那一刻，他的愿望。

Part 8：

“那里就是罗德岛？”

遥望着停驻在荒凉平原上的巨大陆行舰，男子隐约感到熟悉。在那种说不清却一直萦绕于心的奇妙感觉影响下，自己空荡荡的记忆库里似乎多了一些零碎的片段，虽然模糊不清、但至少已不是空无一物。

“到达目的地了，博士。”

同行的护卫干员扯下面罩，大口呼吸着对比起切尔诺伯格来说无比清新的空气，挥手抹掉额头细密的汗水，脸上是逃出生天后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没有夸张的表情体现，简单地舒展眉头和微微掀起嘴角，足以让人感觉到他们卸下心头重担后的轻松。

男子稍稍侧头瞥了眼身旁的兔儿少女，察觉到这目光的女孩回以温暖的轻笑，在突破艰难险阻、驱散一篇阴霾之后的当下，这份笑容显得更加明媚阳光。

“欢迎回家，博士。”

……

舱门缓缓开启的同时，光芒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里，把阴暗挤到角落，照亮了里头的大半空间。

房间的尽头，被红色的大外套包裹的女孩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双腿合拢屈起，双手环绕抱膝，兜帽罩着的头埋在膝盖里，静静地呆着，没有丝毫动作。

“该执行任务了，红。”

听到声音而缓缓抬起头的红，在兜帽下的一丝空隙里流露出的视线早已没有了以往的锋锐，那毫无神采的双目里全然没有这个年龄段的人该有的活力，加之整个房间压抑人心的低温霜寒，她就像雪夜里一只颓然衰老的狼，卷缩在角落里任由时光流逝。

“这是你擅长的事，去嗅探尚且留存的气味，把藏在暗处的老鼠揪出来，咬断它的咽喉。”

红没有吭声，仅仅只是呆滞地望着凯尔希，目光停留在她那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脸上，简单地视线交汇后多少明白了她的想法，而后迟钝地蜷缩身子，拉了拉大兜帽的帽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那件大红外套里。

“你是一匹狼，而不是一条狗。浑浑噩噩地呆在窝里腐朽，这可不是你应有的结局，魑魅魍魉之辈尚还在觊觎这一叶扁舟，若是不及时处理他们，待到船底被凿穿，大家都会沉溺于浪涛汹涌的汪洋上。”

“一定要这么做吗……”红的声音中听不出有什么魄力，这是一个迷惘之人的疑问。

“对。或者说，是你一定要这么做。”凯尔希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只是不清楚到底要保护什么，你或许早已察觉出端倪，但你在抗拒着。他没有教过你‘责任’的含义，你一直都在他的身后追逐影子，所以会在他离开后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在是你凭着自己的想法迈步的时候了，用反叛者的鲜血，证明你自己的成长。”

红的身体轻颤，她在犹豫着。凯尔希也不催促，静静地伫立在大门口那，耐心地等待着红在一番思想争斗后给出回应。

半晌后，她到底是慢慢地起身，却仍不肯露出兜帽下的脸来，遮挡住自己的目光。

“红，会处理反叛者的。”

“你知道你要保护什么了吗？”凯尔希反问。

“红要保护……”

陷入了踌躇当中。

可她终究是握紧了双拳，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

“罗德岛。”

Part 9：

“你还记得多少事？”

“我大概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那你想做什么事？”

“我想……帮助感染者。”

“为什么？”

“理由我说不上，这也许并不是我的愿望，但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做。”

“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做吗？若是不清楚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和我们合作。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都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相信我们会成为好搭档的。”

……

“博士？”

被阿米娅的喊声惊醒的博士，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荒凉平原的外围。

“真是出色的指挥。”阿米娅毫不吝惜夸赞之词，“出击的队伍平安归来了，我过去迎接他们。”

“嗯。”博士拉了下兜帽的帽檐，把自己的目光遮挡住，喉中含糊地发出勉强听得清是应许的声音来。但喜出望外的阿米娅并没有在意博士的举动，只顾着跑向凯旋的队伍。

博士停驻在原地许久，一阵轻风吹过，在呼啸的风声中，他缓缓转过头，朝着身后的一处小丘望去。

在这荒芜大地的一片枯黄里，站立在高处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那个红色身影很是明显，哪怕风沙模糊了视野，他仍旧能感受到那直直盯着自己的锐利视线。

那是如狼一般凶狠的目光。

……

轻微的脚步声回响在昏暗的大厅里。

夜已深，整个罗德岛上仅有基建区块还有些许的灯光。博士独自一人站在瞭望厅里俯瞰下方的风景，依稀能从挡风的玻璃屏上看到自己那严肃凝重的表情。

脚步声戛然而止，但博士能感觉到活人的气息，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刺人脊背的视线、那凌厉的肃杀气息，他很清楚是谁，也清楚其为何而来。

“我想帮助感染者，但我也不清楚根本的原因了，只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他开始自说自话，身后的人也静静地倾听着。

“源石是这个世界重要的资源，只要有开发，就一定会有人染病。”

“泰拉因为源石的使用得到了巨大的发展，相对的，也诞生了数目巨大的感染者群体。说到底，矿石病不仅仅是自然的疾病，也是人为的灾害。时代的进步之路，是由无数感染者的冤骨铺就而成，这样的世界，又怎能以温柔的对待将其改变。”

“若是你，想要帮助感染者，你会怎么做？”

博士转身，迎着吞没所有光亮的黑暗，对上了从其中刺穿出来的目光。

“仅仅只是帮助眼前的人，这绝对算不上救赎，不过只是沉浸在目之所及的微小成功之中自我满足而已。在我看来，罗德岛就是这样的，哪怕有着崇高的理想，终究跳脱不了狭小的格局，只为了拯救眼前的一小撮人，也只能拯救那一小撮人。”

“感染者所需要的，不是个体的治疗救助，而是整个群体的崛起改革，纵使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为了不让先前感染者的惨死毫无意义，为了敲响惊醒世人的警钟，斗争、冲突、战争——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对于这项大计而言，罗德岛是个阻碍，所以我要摧毁罗德岛。”

隐于黑暗中的处刑人缓缓显出了身形。无光的当下，那一身的红犹如干枯的鲜血之色。

“你是匹优秀的狼，矫健的身手、敏锐的意识、还有那与生俱来又经由某人锤炼的野性。和妄吹和平相处的儒弱的那帮家伙不同，染血弑杀的你才是真正保护这个罗德岛的人。”面对这个身形并不高大威武的女孩，博士只感到无限的感慨，“你找到了真正的内奸，也就是我。是我出卖了罗德岛的人，原以为还能再隐瞒一段时间，没想到你能靠着那些连蛛丝马迹都算不上的线索抓到我的尾巴……不，或许不是靠那些线索，而是依靠天生的直感吧。”

“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红质问道。

“为什么不相信他们？”博士反问，“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判断不了所处的局面。换句话说，身边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你们、或者他们——整合运动，都有可能在欺骗我。和他们合作，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有能承担惨痛代价的觉悟。当然，我看到了他们的表现，也就是切尔诺伯格的覆灭。”

“腐坏的肉必须割掉、腐败的人心必须净化、腐朽的社会必须改革。我讨厌牺牲，但这些牺牲是必要的，哪怕要搭上我的命，我也要想办法达成目标，所以我选择和他们联手。”

冷静沉着地陈述着，博士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夜幕之下，他说了很多的话，脸上是释然的表情。

在视线的交汇中，红彻底明白了博士的想法。她低垂着头，耷拉着尖尖的耳朵，陷入一言不发的沉默。

从她袖口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寒光。

“红，发现反叛者，开始清除。”

她将匕首平举指向博士。手臂轻微地颤抖后，她终是紧紧握住了刀柄，没有半点的抖动。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赤手空拳的博士摆出迎战的架势。“虽然你很厉害，却不一定能够单吃我。”

“对，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红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

“红会咬断博士的脖子。”

再次抬起头时，红的目光里涌现一股哀伤。

“就像博士以前说的那样。”

Part 10：

红没有流过泪。

不管是在幼年时经历了悲惨的生活，还是被收留后经受了严酷的磨练、亦或是因为厮杀而遍体鳞伤，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哪怕博士惨死在她面前。

尽管知道了博士是出卖罗德岛的叛徒，比起对反叛者的厌恶，其他人更多的是对那个浑身浴血却面无表情的女孩感到恐惧。

……

凌晨两点……

昏暗中一闪而出的寒芒直指博士咽喉要害，其速之快当人注意到时攻势已然临身，纵使极力闪躲，那把锐利的匕首仍旧有力地插进了右肩膀，刀身尽数没入肉体中，只留刀柄在外。

当即整个右手臂失去了大半的力气，但却无暇顾及那剧烈的痛楚，黑暗中朝博士疾驰而来的阴影纵身一跃，意图带着锋利的冷光划过他的脖颈。

又是一次勉勉强强的躲避，险之又险地偏头躲过了断颈的下场，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挂了彩，脖子那细小的割口已经开始缓缓渗血。

身后传来深蹲落地的低沉声响，紧接着便是急促地脚步跑动声，在面对危机的第六感下浑身汗毛倒竖，博士奋力扭转上身，把无力低垂着的右手臂当作鞭子一般朝身后甩去。

凭借着成年人手臂长一截的优势，赶在身后的那柄刀插进自己后背前，拳头及时地砸在了红的脸上，立马打乱了她奔跑时的身体平衡，重心不稳的她却在摔倒前拼着掷出两把匕首，而后才因为冲刺的惯性翻滚出去。

匕首精准地插进了博士的两条大腿，凭借强大的力道瞬间贯穿了骨头，让博士难以支撑身体跪倒在地。

迅速地调整身形让自己打稳下盘，重整旗鼓的红再度朝着博士扑来，右手反握匕首，牢牢抓住刀柄，欺身来到博士跟前时，挥刀朝着他左胸处的心脏笔直地扎下去。

务必一击得手——对这个男人实行近距离的刺杀，自己同样有着极高的危险，红很清楚这一点。

博士是能够在受到非致命一击的情况下抓住那细微的空挡、并回以同样致命的一击的危险人物，早前那个背叛博士的人的下场如今浮现在自己眼前，警醒着红不能重蹈覆辙。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匕首可以投掷了，没有办法在安全的距离牵扯博士的行动，如今她已经封杀了博士四肢当中三肢的行动，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

可超乎红预料地，博士左手直直朝匕首抓来，在手掌被匕首刺穿的同时紧紧地抓住了红的右手，往侧面一拉，暴露出红空荡荡毫无防守的正面。

积蓄力量已久的右手终于取回了一丝控制权，顶着匕首卡住肩胛骨的疼痛，博士猛然探出手盖在红的脸上，用将整个身子压下去的力气把红的头重重地按在地面上，当下响起了沉重的闷响。

红整个身子一挺，便了无动静了。

仅仅只是一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一片死寂的大厅里，只能依稀听到博士的喘息声。

缓缓把手拿开，他终于看清了红的脸，看着这个孩子翻着白眼、鼻血流进大张的口的狼狈模样，博士没有一点恻隐之情。

红的喉中还有微弱的声响，她还有呼吸。

“是我赢了。”

博士拔出了插在大腿上的匕首。

“你也许觉得有独自一人处理我的必要，但终究是我技高一筹，你失算了，年轻的狼啊。”

红勉强转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举起匕首的博士。

他挥手刺下。

“博士……”

却听到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唤。

他突然回想起了一段画面——一个被抱在怀中熟睡着的狼孩子的睡脸。

原以为彻底遗忘了过去，现如今却回想起新的记忆片段的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脑海中的面貌和红重叠起来，博士缓缓瞪大了双眼，眼中尽是迷茫。

“你……到底是谁？”

匕首停在了红的胸前。

却没料到，从阴影中窜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咬住了他的手腕，扭动着身躯甩开了他手中的匕首。

反应过来的博士，已经来不及做出挣扎了。

又是另一个黑影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喉咙，然后扭动撕扯——

血，喷涌而出。

博士的身体无力地倒下。

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陷入呆滞的红，呆愣愣地看着博士，看着他双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mon3tr，回来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蛰伏在博士身上的黑影蠕动着爬开，朝大厅外头漂浮过去，此处又重归死寂。

红挣扎着起身，双手支地挪到博士旁边。

“博……博士？”

没有任何回应。

博士死了。

她跪坐在血泊中，守在尸体旁，依旧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直到巡夜的守卫员听到声响来到这里，手电筒的光照亮了这一片地方的同时，惊呼声刺破了罗德岛宁静的夜晚。

Part 11：不变的守望——

红离开了罗德岛，带着博士的骨灰。

他自然是不被允许安葬在罗德岛上。对于一个反叛者而言，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给他一个像模像样的送别仪式，愿意在他火化前过来见最后一面的人也寥寥无几。哪怕是一直跟在博士身旁的阿米娅，也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过来，偷偷地抹一把眼泪，连为其放声大哭都做不到，因为那样对不起被博士出卖的干员们。

“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得知红的想法后，凯尔希并没有出言劝阻，她尊重红的意愿。午夜时分，她把红叫到舰桥的瞭望塔上，在那里和红做最后的交谈。

“红不知道。”

漆黑无光的夜色之下，环顾四周，罗德岛本舰所处的这一片平原无论何处都是同样的黑。

“但红打算去找。”她轻轻地、稍显笨拙地抚摸着那个小盒子，“想找到一个能让博士好好休息的地方。”

“对你来说，博士是什么人？”

面对凯尔希的疑问，红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几次开口想说点什么，最后却总是把话憋了回去。她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不清楚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想法。

“是……”她酝酿了许久，勉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是同类。”

“你觉得他也是一匹狼吗？”

“嗯。红能从博士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不对，博士比红更像一匹狼。”

凯尔希能理解她的想法，红之所以会和博士亲近，大概就是所谓的同类间的吸引吧。那从出生时就潜藏于心深处的野性，让她和一般的孩子完全不同，却也造就了现在的她，或许在普通人看来她的生活野蛮却残酷，但这却正是最适合她的生活。

她是一匹狼，她的生活，注定不会平稳安宁。事到如今，博士从接收红的那时起就着手锻炼她，会不会是考虑到了这方面，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不管博士的本意如何，红对他的教导的感谢，还有对他的留恋，那些感情真挚而又强烈，对于这孩子而言，他的背影或许永远都忘不了。

……

到了清晨，红终于要走了。

舱门大开，踏上了离别之路的红，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朝着荒凉平原的远处走去，渐行渐远后，在风沙的遮掩下，她的身影终是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来给她说句道别的话，很多人仇视博士，在他死后，那份情绪就嫁接转移到了红身上。她带着博士的骨灰、还有离开罗德岛这两件事，让人们在心中和她划清了界限，用饱含敌意的目光注视着她，直至漫天黄沙淹没了她的身影。

唯有阿米娅眼中有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悲怜，可她也不能够在众人面前对红的离去表现出不舍和难过，只能在远处的瞭望塔上，带着心中传达不到的祈祷之愿目送红的离去。

“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是一匹狼，一匹优秀的狼。”

凯尔希轻声安慰她，却难以消解她心中的忧愁。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未来是否有重逢的可能，阿米娅并不知道。

“当我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会赶来相助的。”

凯尔希朝红消失的地方遥望，她仿佛透过风沙看到了那只小狼。

“这里一直都是她的家，尽管重要的人不在了，那些回忆依旧留存，这个家也没有失去存在的意义，她会默默注视这里，也会为其挺身而出，就像以往那样。带小红帽的死神，一直都在保护罗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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