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ROW side.

　　自有意識以來，咒怨的聲響迴盪耳邊。

　　晴空的淨藍、結晶石礦的璀燦、火成岩打磨後的灰白潔淨，這個世界看來如此繁榮而美麗，但不知為何卻與構築自己的所有全然脫節。

　　他們說，狡猾的赤龍迷惑作為城主的父親，產下了自己。

　　他們說，自己是從邪惡的龍窟中救出的生命，身上的血液是萬般罪孽，執劍守護這座城市是他唯一的贖罪之路。

　　他們又說，天知道自己會不會傳承了母親對人類的惡意，所以為了全鎮人民剝奪他的自由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討厭名字呼喊的時刻，那一剎那，無形的鎖鏈拽起他的咽喉，無法呼救無法反抗，讓他做盡了任何討厭的事。

　　自小，他握緊過於沉重的劍柄被迫不斷地重覆揮擊，指掌間的磨傷癒合後又挫裂，又混入不知多少種類的鮮血，最後化為層層醜陋的劍繭。

　　人們片面之語稱的贖罪之路只是為了承載更多甩也甩不掉的罪孽。

　　儼然他就是為了這點才誕生在世上的。

　　那一天，他以為將是鬧劇的終曲。

　　父親一派系被鬥垮後，敵對勢力選擇將無法應用自如的武器直接廢棄。

　　少年被劍刃直指，五花大綁地架上火刑柱，那時城鎮在烈日下閃耀。

　　然而，耳間滿富怨恨的歌聲依舊，它共鳴著每片地磚，細細滲透著年幼孩子的心思。

　　它聽來就像女人悽愴的哭喊與尖叫，就算摀住雙耳也會在腦海中不斷共鳴。

　　如果承受大火的焚燒，就能杜絕於這一切之外嗎？

　　反正從來沒有人因為他的誕生而給予過祝福，也不會有人因此獲得喜悅。

　　烈燄隨著乾草與燃油迅速蔓延，伴隨四面八方而來的叫囂沸騰。

　　被焚燒並不如想像中那般痛苦，原本他是這麼想的。

　　然而，即便鎖住自己的鐵鏈被高溫烤得變型發紅，甚至一扯就斷；即便固定自己的木柱被燻得焦黑，將他的立足之地燒垮，讓他足以自由地步出酷刑的禁錮。

　　少年發覺自己是火團中唯一不受傷害的存在。

　　啊啊，從何時起，他起了自己將走向自由的錯覺呢？

　　僅僅三秒的美夢，在周圍又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時，被狠狠踐踏。

　　從那天起，他再也聽不見惱人的咒怨歌聲。

　　但牽在自己身上的操偶線未曾斷過，只要真名掌握在人類手中，他永遠沒有活著的一天。

　　CROW如往常般地執起劍為城鎮斬除外患，但虛空的內裏卻怎麼也無法填滿。

　　惡夢不會結束，外界的景仰只是虛假，而他看似對居民無私的行為也是空殼。

　　只是對一切都感到茫然，日復一日。他從沒有依著自己的意識行動過，那些人類的死活根本無所謂，被自己砍殺的一切也無所謂，只要這樣想就好了。

　　也許總有一天，人類會發現他不是敵人，良心發現鬆開束縛──大概不會吧。

　　確實他不是敵人，更不是威脅，只是個線被繃緊的傀儡。

　　直到黑色災厄的到來。

　　那天夜裡，與他共同行動的巡守回報風向的異變，甚至為了是否為錯覺而爭吵。然而，朝著巡守的來向一望，CROW忍不住冷冷一笑。

　　也是呢，論普通人類的才能，也不過如此了。

　　外圍密林的風向豈止驟變，氣流中瀰漫起不尋常的魔力。

　　極其隱匿，就快融入灑落的月色中一般，若不靜下心來甚至難以察覺。

　　是龍族來襲──直覺雖然這麼告訴他，但就是有些不對勁。若是平時交戰的龍族或是其他奇幻種，空氣中的元素會因此擾動起來。

　　但那時夜裡雖然感受到魔力的異常，卻感受不到元素精靈的騷動。與其說沒被它們察覺，更似在察覺的瞬間就被安撫下來。

　　接下來的兩週，他們四處追查與交戰，但真正發現黑龍的真面目已經是第二週時的事了，暗藏夜色中的巨獸並不如想像中猙獰，就連獸吼的低鳴也細細藏於氣流最底。

　　最印象深刻的果然是只比龍鱗略淺一點的深色瞳孔，所有注視牠的人，彷彿都會被映出心底真實的樣貌。在CROW的眼裡，那是個怎麼也無法填滿的黑洞。

　　少年依稀記得，在自己中了來自我方的暗箭前一秒，牠的眼裡也映著人類巡守鬆開弓弦瞬間，臉上已累積到僵硬扭曲的恐懼。

　　原以為會很失望的，但好像也沒那麼痛苦。

　　誰教他的心裡本來就未曾填入過什麼。

　　果然，無論再怎麼苦撐，要從人類那裡掙得容身之處都是癡人說夢。

　　……原來他曾經期待過嗎？究竟有沒有，好像也不重要了。

　　反正……

　　他期待過的事，一件也沒發生。

　　即便他有多不甘心，將死的他至始至終掌心都是空洞的。

　　──■■……放■棄……了■？

　　突然間，腦海中突如其來的少年嗓音使他一陣困惑。

　　非常悠遠、非常稀薄，就像隔著層層屏障遠端，有誰正在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喊，但到自己耳邊時也只剩下殘存的微弱雜音。

　　此時，CROW猛然抬頭，撞見的原本是城內人原本瞄向自己眉心的第二箭，就在染滿毒液的箭鋒奔馳而出時，視線卻被一片淵黑取代。

　　只見毒箭筆直地立在黑色龍翼上。

　　那時的少年就被護在巨獸的懷間，沒過多久便感受到火肺的一陣滾燙，甚至燒焦了他的領口。

　　淡藍與漆黑迴旋交織的暗燄從龍的口中蔓起，嚇得包圍他們的巡守連滾帶爬地逃離，只剩下少數精銳兵架起了防護結界持續奮戰。

　　還來不及反應，只感受到龍爪一把蜷起了他，便朝著崖緣縱身一跳，躲過了隨後朝著他射來的魔彈與雷鳴，最後撞入水中。

　　直到被原先的敵人拖入了陰暗的水底地道，他才從混亂的意識中整出頭緒，他又與終結擦肩而過。

　　沒過多久，黯淡而凜冽的空間裡泛起了光輝，轉頭一望，是有人點起了營火。而在火堆旁，是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黑髮少年，稍早將他拖至此處的黑龍卻已消失無蹤。

　　起初對於他的存在還有些錯愕，直到火光照亮了他與龍同為深灰色的目光，還有手臂上的箭傷。

　　「你……原來是人類嗎？」

　　「混血龍族，和你一樣。」

　　邊言，黑髮少年快步走向了CROW，傾身將指掌覆上了後者試圖撐起上身的手腕，牽引著令手臂環過其後頸。

　　接觸的瞬間幾乎激起了褐髮少年全身的警戒，正想從腰間拔起劍刃，卻被背傷的刺痛所打斷，最後無力地趴在冰冷的石磚上苦苦喘息。

　　浸濕全身的水氣不斷吸走他的體溫，令他的每口吐息都顯得刺痛不已。

　　「跟我來，我不會傷害你，不到營火邊的話你會死。」

　　對此，CROW並沒有回應半句，顫意已經癱瘓了他的思緒。

　　一無所有的他，甚至連該信任誰都變得難以判斷。

　　再言，如果不是身旁的傢伙多管閒事，早就痛痛快快地結束了，哪需要再受那麼多苦？

　　「你想就這樣放棄了嗎？」

　　「…………！」

　　是和方才竄入腦中同樣的嗓音，為此棕髮少年才抬起了目光，此時那抹明鏡似的澄灰正眼直視自己、篤定自己從未喪失生存意志似的。

　　但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猜對了。

　　失溫顫抖不已的CROW這才忍不住艱難地朝著眼前人伸手，溫暖的觸感接住他的掌心，牽引著意識只剩不到一半的他將臂膀繞上黑髮少年的後頸，緩緩靠近火堆。

　　一無所有的八咫烏，終於有了掌心中握住什麼的實感。

　　◇　　◇　　◇

小说相关章节：災厄的詠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