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JOKER side.

　　他是在日光漸隱沒於山稜時驚醒的。

　　那時幽暗深窟間只剩下JOKER一人，冷汗直流時，自己的喘息深刻迴盪。

　　許久沒夢到那時的景象了。

　　正如他剛拖著滿身的傷逃往深山，躲在受到黃銅龍族庇護的谷底洞窟時，他在地牢脫逃的景象不斷反覆回播。

　　契機多半是之前記憶被CROW所攪亂起的，只是日前根本沒有夠長的睡眠時間足以觸發夢魘。

　　但不可思議的是，每當惡夢中他就快被地牢的追兵追上時，銀色的火燄終會燃盡視線中所有。

　　將萬物化為灰燼的白燄，即使狂嘯、怒吼，在他伸手觸碰時卻感受不到半點炙熱，反而空虛得令人心寒。

　　直至現在，那股銀白的燄光還在體內細細燃著，緩慢卻踏實地吞噬了體內殘留的瘴氣。

　　自夢境中的壓迫感脫離後數分鐘，黑髮少年才環視起周圍。

　　股間的液漬早已被洗淨，又換上了乾淨的衣物，為他做了這些的同行人卻不見蹤影。

　　輕掩視線，以龍族擅長的感應探索著周圍，卻在洞口被結界的氣息擾亂。

　　看來為了避免被瘴氣污染的魔獸闖入，同行人也下了重手──老實說，實在是重得過頭了，推測是他沒能習慣體內剛覺醒的魔力而施力過度罷。

　　弄得若不踏出結界，也沒辦法得知外界的情況。

　　打著這念頭試圖起身的少年，卻沒有足夠撐起全身的氣力。

　　「CROW……」

　　也許在結界之內滿是同行人的氣息，就連體內也殘留著屬於對方的魔力。精神彷彿被安撫了般風平浪靜。

　　又令黑髮少年縮起身子陷入了淺眠。

　　就這樣睡去真的沒問題嗎？

　　即使這個疑問不斷如細碎的氣泡浮起。

　　對於這種身於誰的結界中受到保護的感覺並不陌生。

　　曾經庇護過自己的純血黃銅龍族，在其領域中就格外的舒適，猶似咖啡香氣般苦澀卻能容納百方的氣味瀰漫吐息。

　　在CROW的結界中卻有些不同。

　　雖然如暖陽照耀，但另一面的陰影卻深刻地陰冷。好似只要再加以衝擊，此時懷抱自己的暖意就會如玻璃般碎裂、變質。

　　正巧這時，CROW跨入了結界內，所持之物明顯染著血氣。

　　「存糧夠吃，還特地出去打獵？」

　　「我摘了些藥草，跟肉一起燉了吃，對你的傷口沒壞處。」

　　眼見褐髮少年從行囊中喚出了可用的器皿，便起了營火埋首料理起手邊的肉類，許久才意識到盯在自己身上過久的視線。

　　「……幹麼？」

　　「不，沒什麼。」

　　聞言，JOKER搖搖頭，才將視線對焦往營火的燄尖。

　　如此回想起來，打從踏上旅程以後，被人照顧的經驗屈指可數。偶爾也會有人類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是沒發覺自己是混血龍族為前提，誤以為自己只是個流浪街頭的孩子而施以憐憫。

　　旅途中難免遇上真面目被發現的時刻，只要發覺自己是龍族，拉開距離是常態，即使能正常對話的少數人，也不致於對於站在物種頂端的他太過呵護。要說例外，大概就是曾經同行數年的貓妖了罷。自顧自地擺出兄長的姿態，說是要在同行期間好好鍛鍊自己，現在想來也挺懷念的。

　　「近腿骨處，刀鋒偏一下較好處理，像這樣。」

　　「嘖……」

　　不知不覺，他還是脫離了單方面被照顧的立場，攪進CROW處理至半途的料理中。

　　「藥草，洗過剝開丟進去？」

　　「嗯，差不多。」

　　只見剝碎的葉片浸入滾水中翻弄半晌，一股清香乘著蒸騰的熱氣上沖，惹得少年們情不自禁拉長呼吸。

　　意識到彼此做了同樣反應的兩人頓時面面相覷，靜默幾秒後才不約而同輕笑起來。

　　「聞起來很舒服吧？這一帶就屬它的用途最廣泛了。」

　　不過，沒記錯的話，這種藥草的氣味，以人類的嗅覺是難以辨識的。

　　至於他會知道的原因──

　　「剛到熔岩鎮時，外圍設了不少陷阱，都聞得到類似的氣味。」

　　「嗯，畢竟只有幻想種族的嗅覺才補捉得到吧。」

　　對此，少年們又交換了幾秒視線。

　　「他們該不會以為幻想種族看不出來那是陷阱？」

　　「說不定呢，被恐懼遮蔽雙眼而無法正常思考，不就是人類的長處嗎？」

　　此話漫入耳中，倒是有數個景象不由自主地浮現於黑龍少年的腦海中。各地操著不同言語的人類，有老有少，扭曲著面孔瞪著身份曝露的自己，甚至因此做出各種有悖常識及邏輯的判斷。前一秒還帶著感激看待自身每分協助的，就成了下一秒無法洗淨的荒唐陰謀。

　　起初著實令人感到委屈，但隨著事發經驗不斷堆疊，JOKER也逐漸麻木。

　　啊，果然又是如此。

　　哀莫大於心死，他選擇淡然接受人類的反應。

　　即使如此，看見人類困擾的時候，依舊難以視若無睹，心中那抹淡然與色彩不斷刷濃的哀慟終究支配不了他。

　　「……確實。」

　　對此，擠出應和的黑髮少年嗓音猶似被掐住了咽喉，垂首接下了同行人為他盛起的野炊燉肉。

　　乾冷的硬麵包確實也能裹腹，再加上龍族能透過地脈中流動的魔力補充體能，使得為了省旅費的情況下，JOKER對飲食的要求幾乎越來越低。

　　這餐算是難得享受得了的熱食，燉肉入口時漫至全身的暖意舒暢得足以鬆懈。

　　「聚落的人呢？」

　　隨著享用碗中熱食的同時，黑髮少年總算令心底始終未放下的大石順其自然地下沉了。然而，對座的CROW臉色卻為此一僵，視線隨即從火光及自己身上縮回了掌間的器皿。

　　「你是笨蛋嗎？那些人類怕你怕個半死，也不顧慮你的狀況差點榨乾你，還心心念念著他們。」

　　聞言，反而換JOKER停頓了半晌，連湯匙中勺起的肉塊也滾回碗底。

　　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原因。

　　旅途中的他，也時常不由自主地在意起身邊人類的觀點，即使他們的所思並不會對自身想做的事有任何根本上的影響。

　　要說能勉強解釋的理由，大概只有一個──

　　「畢竟血脈裡大半成分是人類罷。」

　　不過，顯然這理由並不能說服同行人，眼前CROW抬眉時褐紅目光裡的躁動即可明白。

　　「你認為自己是人類？」

　　「大概。」

　　「哪裡像了？又從哪裡記得的？」

　　被狠狠踩到痛楚的瞬間，記憶裡的那片空洞格外沉重。

　　就連他也不清楚那裡曾經填著什麼，也許是被愛得理所當然的凡人生活、又或是不盡人意的頹喪日常──誰知道呢。

　　或許，他只是兜了一大圈，始終擺脫不了心底被狠狠挖開的窟窿，想將自己作為人類的那塊拼入，才會如此追尋著人類的視線與觀點。

　　「CROW呢……？」

　　作為回應，褐髮少年冷哼了一聲：

　　「宣告了我是龍族孩子的是他們，套上使役術的也是他們，劃清界限的還是他們，但要求我戴著人類的面具過活的又是他們……老實說，我還挺慶幸自己不是那種自大狂妄又噁心的生物。」

　　「是麼……」

　　見識過CROW身上的傷口，以及地下的石柱雕刻，以及純血銀龍被瘴氣侵蝕的慘況後，要想像此處人類的所做所為並非難事。或許就此停止這話題才是明智之舉。

　　所謂受人景仰的八咫烏，不過是掛上專屬項圈，被迫扮演人類的幻獸。

　　本質上與JOKER所知故鄉對待混血龍族的方式略同，只是有沒有讓騎士騎到背上控制方向的差異而已。

　　「不過，白天我去打獵時，有感應到人類群體的反應，但正在往鎮的另一個方向緩慢移動。」

　　語出此言時，營火突然蹦起了星火，對於具高度火燄抗性的他們雖不致於嚇著，但燄光卻掩去了對座青年的面容。

　　或許，CROW在這點上與自己相似也說不定。再怎麼被人類所傷，總有股慣性是難以擺脫的，那群弱小卻短命的群居生物，依舊束縛著他們。向來討厭宿命論的黑龍少年，也不得不相信，即使並非完全無法改變，但苦思自己與人類之間的關係、距離，似乎是一輩子擺脫不了的課題。

　　依CROW所言，聚落的人們多半是遷離原址了，畢竟周圍的魔獸兇暴化，光靠他們也難以阻擋。不過……在團體中還有老弱婦孺的他們，踏出結界以後真的沒問題嗎？

　　或許明日天亮後該找個時間出去探尋一番──雖然這麼打算，但身上傷未癒的情況下，他的同行人大概不會輕易放行罷。

　　「喂，」

　　就在這時，隔著火堆傳來的呼喚聲吸引了黑髮少年的注意，順著對方不具太多情緒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正確來說是大腿後側，斗蓬底下不自然的浮動。

　　掀開一看，才發覺那是延伸至自身尾椎的黑色龍尾。

　　頓時，不禁令少年面頰一熱。

　　「真單純哪你……」

　　這種事打從他習慣混入人群中後就沒再發生過了。

　　由於在與CROW相遇以前，從未遇過意志清醒尚能交流的混血龍族，就對於故鄉殘存的記憶與後來得知的知識綜整，自地脈所吸收的魔力，只要是超出支撐人類姿態存活的所需，就會外顯上轉為龍族的特徵。

　　畢竟，維持人型的原理就是引導那股對人身過於強大的魔力回流地脈，或是儲存於道具或體內，但多少難免還是會溢出多於的能量外顯於外表，為了不讓人類起疑，JOKER多是靠幻影，或是斗蓬、冬裝掩蓋全身來掩飾浮現的龍族特徵。

　　回首瞧了眼自尾椎擅自延伸出來的黑色肢體，在沒有人類在場的情況下，大致視作身體狀況持續在好轉的跡象即可，至少原先不斷侵蝕生命的瘴氣與外因造成枯竭的魔力已不足威脅生命。總之，算是好消息罷。

　　不用刻意掩飾……嗎？

　　至此，黑龍少年揚起嘴角，頗識趣地擺動了番露在斗篷外半截的尾巴，甚至刻意穿過火堆撩弄起同行人的膝頂。

　　不需要過度壓制體內魔力，能盡情做自己的感覺格外新鮮，甚至顯得全身都輕盈起來。

　　忖至此，JOKER咽下了口中的熱湯，有些慢半拍地意識到對座的少年臉上的異狀。

　　「你也……角，突出來了。」

　　聞言，褐髮少年才伸手朝額間摸索起來，果真在兩側瀏海髮根下摸出了明顯較肌膚堅硬的龍鱗觸感，以及略微突出的尖角。

　　回過神來，JOKER已從原座起身，繞過火堆坐往情人身邊，握住對方試圖掩飾額間尖角的指節。

　　「就維持這樣罷。」

　　湊近面孔之際，鼻尖輕輕自對方頰邊蹭了些溫熱，沾染上對方體溫的感覺格外引起他的興致。

　　現在可說是自踏上旅程以後最舒爽的一夜，不用顧慮周圍人的目光，有的只是彼此，令人安心的平靜點綴些許雀躍，凝聚於延伸的尾椎，悄悄探進旁人的斗蓬下，意外地捲上了與之相似的尾身最後迂迴交纏。

　　終於不是孤獨一人，也不是毫無歸屬。

　　光是意識到這點，總感到有股熱流難以抗拒地凝結於眼角就快滑落。

　　和自己相近的人相偎，原來是如此溫暖。

　　頓時，JOKER忍不住推測，如果能繼續待在CROW身邊的話，或許他終有一天能脫離對人類的執著也說不定。

　　於此同時，源自對方的銀燄依舊冰冷地在體內靜靜燃燒。

　　要是終有一天，能讓它也溫暖起來該有多好。

　　…………

　　…………

　　如果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神的話，或許格外討厭自己罷。又或者，是對自己份外地嚴厲。

　　當再次醒來時，JOKER才意識到已來不及挽回令那抹銀燄回溫的機會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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