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败给一个小毛孩。

但我输了，输的很彻底。

那个夏夜很冷，据说下了冰雹。当然我只能感受到凛冽的雨水，仅此而已。穿上那件有些紧的卫衣，用帽子紧紧裹住那双令人害怕的角，撑着雨伞独自在陌生的街巷里徘徊。

想不起来多年前为何要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那些遥远的记忆在角落里慢慢褪色远去，每次回忆都恍若隔世。记忆退化让我有些苦恼，但我也庆幸自己能够遗忘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对于全世界来说，长着角的白虎绝对是怪物。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出生的那个屠宰场般的实验室，每天都弥漫着血腥气，每个人都披着带血的白大褂，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哀怨的哭嚎，甚至空气中无时无刻蔓延着的死亡气息。这是唯独不能遗忘的过往，大概是已经在记忆里深深烙下了，连时不时的噩梦里都在重复着那时的场景。

我盯着那面古墙出神，墙上斑驳的痕迹居然让我又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也带些恐惧。历史上这个古老的国度在这里发生了无数次刀光剑影的争斗，无非是争名夺利，却总是牵扯上无辜苍生，想来也是十分滑稽。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能为了名利而不惜性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贪婪本性。

仿佛血腥气从遥远的年代飘来，我的毛发竟统统竖立起来。

难道这古墙上的血还能流淌百年而不干涸吗？

那是不可能的，尚未退化的敏锐嗅觉引导我走向斑驳的古墙后方的残垣断壁里。

我见到了自己刚出生的情景。至少我是这么想像的。血泊里倒着的人类儿童睁大了眼睛，眼神却有些恍惚地在我身上游走。也许我该忘了那天看到的那双无助的眼睛，但我没能做到，于是那便成了我余生里全部的噩梦的起源。

但我却爱上了噩梦。

接着是连天的枪声、悲鸣声、响彻云霄的爆破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看来这座动荡的城市没能迎来他的百岁诞辰。

那天是那个疯狂神奇而古老的国度在新生后的第三十个生日，也是它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看着那个男孩在自己的怀里抽搐着，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在死亡边缘摸索着出口。我彻头彻尾的痛恨人类，但我没有办法对着怀里的人类生起气来。我抱着奄奄一息的人类，沉默地走在那个凛冽的雨夜里，也许我不该把自己的曾经代入其他无辜者身上，但我的潜意识却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我不想让这个男孩成为权利争斗的牺牲品，至少不能像我一样。

至于后来的故事，我想慢慢讲给你听。

晴天为什么要下雨，雨天为什么会天晴。

那个夜晚，我带着一具尸体离开了这个马上就要倾覆的地方，我希望能把他埋在能看见故乡的地方，但不被故乡的纷乱打扰了宁静。但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那辆破旧的皮卡车驶入邻国的国界线时，他居然发出了痛苦的悲鸣。那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悠长。

人类这种享尽安逸的生物为什么能有如此强大的求生欲，我惊讶地盯着那努力蠕动的躯体，他的灵魂牢牢地抓紧命运伸出的稻草，不肯远去。我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已经不可能再从痛苦中醒来。但我的潜意识却让我催尽了油门，一路狂奔。

我带着一身血来。

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战火已经蔓延到了边境，那个疯狂国度有了新的主人，当然也是极为疯狂的一人。

那个男孩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用手轻轻地摸着我头上令人胆寒的犄角。

感受到异样的我从睡梦中挣扎醒来，抓住那双在耳边摩挲的小手，接着吃惊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看来鬼门关这一次为他而闭。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得离我远远的，毕竟他也只是个医生。我实相地戴上帽子，退到了角落里。那医生有些高兴，但他不敢在我面前笑出来。他只说，已经没事了。

我走上前看着那双邪魅的眼睛，他却没有闪躲开我的视线。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先开了口。

“哥哥，你的衣服上都是血，好臭啊。”

又一次愕然。我身上的味道的确已经变得十分恶心，但我的所有衣服恐怕已经在战火里化为灰烬了。

犹豫了一会，我开了口，尽量用不那么冷淡的语气憋出几句话：“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呢？”

“为什么不怕呢？”我甚至有些莫名的恼火。

“有什么好怕的呢？”男孩突然笑了，但他发现这让他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于是很快又停下了。

我摘下了帽子，让他能借着朝阳看清我的虎脸，企图让他感到恐惧——至少我认为这会让他害怕。但我错了，他只是学着我的动作，把自己的头凑了上来，甚至把手放在我的凌乱的毛发上，这让我十分不适。但我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对方可是个死里逃生的无辜孩子，让他一分又如何呢。

“兽人的毛好软啊！”他的手掌攀上我的下巴，像逗猫一样挠着我的下颚的毛发。我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许多毛发已经粘在一起变成小尖刺一样，男孩用手摸上这些小尖刺，慢慢搓开那些粘在一起的毛发。

“我的犄角，你一点都不怕吗？”我再一次提问，并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拿开，稍微低头让他看清那对角。可他却径直摸了上来，“为什么要害怕你的犄角呢，不过就是两个树枝嘛，很多动物头上都有的呀。”

我哽住了，他并不知道带着犄角的白虎兽人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而我却把自己当成了异类。“我是白虎兽人，你不觉得虎头上有一对弯曲的犄角很奇怪吗。”

他摇摇头，然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了，因为我当着他的面脱下了那件卫衣。

当然，他最先看见的肯定是我身前那道长长的疤。“你真的不怕我吗？”我继续问着同样的问题，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哥哥是军人吗？”

“我是杀手。”

“杀手只在电视上有哦。”

“你不怕我……”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该对他说那些话，不该。

“你救了我，我不信你会无聊到再把我杀了。”但他明白了我想说什么，很明白。

我决定不再继续恐吓他，这没有用。他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很少，几乎没有。倒不是因为他失忆了，而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曾听说过，那个国家的贫民的文化程度很差，甚至有些人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只能告诉他家族流传下来的姓氏。可惜的是，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无名氏——我放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发生暴乱的那天晚上，他本来想去餐厅后厨偷点面包之类的充充饥，却偶然看见了准备制造暴乱的暴徒。他在挨了一刀之后，出于求生的本能，趁着暴徒不注意用地上掉落的刀子插进了那人的脖颈，接着从巷子里爬到了那座历史遗迹里。

那个夜晚，他看着我的手掌慢慢靠近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过吗。兴许是有的吧。

然后护士不合时宜地提起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虽然在战时状态这所医院是无国界中立地带，但是出了这里，这个孩子就会变成无国籍人士，不会被这个国家承认身份。我有些头疼，这些繁琐的事情向来不是我擅长应付的，我又开始后悔了。我想，也许这里的福利院能接受这个孩子，并帮他解决这些冗杂的公文条例之类的事情。

我打算将他交给护工，但我对这些人有着严重的信赖危机。实验室里的护工从来都是别着电棍的，即使我的体质超过平常人类甚至超过大部分兽人，也很难扛下那种高压电流穿过身体——钻心的疼痛。我认为这里的护工并不会那么做，但我确实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出于护食的本能。

不，也许这孩子不是我的食物。

他拉住了我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没有什么力气，但我却没有挣扎开，任凭他揪着我的小拇指。转过身，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泪水。

“不要走……”

我不能理解，他脸上的表情像晴天霹雳，前一秒明明还是笑着的，后一秒泪水就已经浸润了双颊。“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指头，摩擦着我的肉垫，让我的手指有些瘙痒。我重新坐到床边，把他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慢慢分离开来。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他啜泣着，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明明没有撕心裂肺的吼叫过。我看着他泪汪汪的双眼，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我有些烦躁。

空气很干燥，夏天的风里飘荡着火药的味道。我突然有些明白他的想法了，但我并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不适合照顾别人，即使你不害怕我，我也不能接受你。“恐怕是这么久以来我说的词汇最多的一句话。

他咬着嘴唇，那本来就干瘪的嘴唇被他咬的布满血色。等了半天，他又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想去福利院……”

我和他说，呆在我身边是更糟糕的事，但他却觉得这是件幸福的事情。

即使我再也不做杀人的事情了，我自己依然没有忘记做过的一切。我并不认为他应该和这样的人，尤其是这样的兽人呆在一起。但我最终居然心软了，出乎自己意料地心软了。

后来他说，我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给了他重生。

“我只认识你，我不想和你分开。”他就像我在书里读到过的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低等动物，本能的将眼前的我当作自己的一切了。人类拥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情感，这也是人类恐惧并且无法战胜我的重要原因。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即使是被你吃掉……”他停止了啜泣，小声地说着，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径直离开了，关上了那扇门。他只是个没有接受过任何文化教育的人类儿童，他不会懂我的，他不会的。

直到我听说他绝食到营养不良几近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固执。“傻，愚蠢，无可救药。”我一边端着粥一边骂着他，一边还喂他一口一口地吞着饭。几乎是迫于无奈，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其实我早就答应了，但我没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退让。

这些公文手续真的很繁琐，我不会愿意再做一次的。等他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故乡，我的伤心地，我的狂欢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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