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CROW side.

　　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天，能自由自在地操縱著雙足步過城鎮的轉角，抓起礦車中晶亮的魔法礦石任意端詳，又隨性坐在視野夠寬敞的石階上仰望星空。

　　今夜的城鎮──或者該說是這三天的城鎮已經沒有能點起照明造成光害的生物了，彷彿所有曾在地面繁華渡日的生命全搬遷上了天，點點星火閃爍，又襯托著比它們更加遙遠的星群匯聚成時疏時密的銀色顏料，在一望無際的黑絨畫布上盡情傾洩、漫延與噴灑。

　　只是，他過得不太安寧。

　　他在獸籠休息一陣子，醒來時，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樣也好，道別之類的冗事，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反正自己一點也不想為他送行。

　　在此之後，當他開始不習慣只剩下自己而過於寂靜時，那些詛咒發動前耳邊傳來的低語便會響起，且他們不再只有聲音，而是連同身姿也與自己如影隨形。

　　──在結束以前，我們會一直看著你。

　　──你很快就會加入我們……不，為了你……都是你害的，害我們根本沒有真正活著過。

　　起初，CROW打算視若無睹，但他們實在太過煩人，不停地出聲，生怕自己忘了他們就在身後似的。

　　不過，也多虧那些亡靈，他還是弄懂了一些事，特別是過往曾經存在於熔岩鎮的銀龍信仰，也就是關於母親。

　　簡單來說，就是一群怕麻煩的鄉愿們，意識到事情不對勁時，才發現他們漸漸在咒術發展發達後冷落已久的信仰對象，被人以極其複雜的禁咒封印了，偏偏主事者剛在鎮上的政爭中死亡，只能眼睜睜看著封印純血龍族的封印冒出大量瘴氣，他們只能投入不計其數的代價來抑止這場災難。

　　除此之外，銀龍遭到封印的底座上，還留下了自己這個燙手山芋。在害怕遭到報應與良心譴責彼此衝突下，他們終究沒有將完整的使役術套在當時還年幼的CROW身上。

　　不過，人類的管理階層發覺以自己的實力難以壓制禁咒和母親產生的瘴氣後，束手無策的他們，很快將腦袋動到混血龍族身上。

　　獸籠裡抑制CROW的拘束裝置不只是為了壓制他而存在，對人類而言，抽取龍族的魔力壓制地底不斷產出瘴氣的禁咒，這才是首要目的。

　　然而，人類的恐懼與不擇手段幾乎沒有下限可言的。

　　最終，管理階層中又有一小群人悄悄利用前鎮長遺留的資料，再現並改造了禁咒，試圖獻祭自己來控制住不斷外溢的瘴氣。

　　而如今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亡靈，大多為改造後禁咒的犧牲品，也包括了幾天前在他們面前吸飽瘴氣炸開的祭司。正確來說，那是管理階層的咒術師們，為了更完善地控制住CROW，而從前鎮長身上取得血液所製造出極其相似的人造生命，並謊稱是CROW生父的親戚，也怪不得其發動的使役術格外奏效。

　　很遺憾地，那群擅自作主的人類咒術師，大概萬萬沒想到，他們在將禁咒埋入祭司體內以後，卻使他也和銀龍之子一樣，開始承受著他們曾經信仰的銀龍女神所散發出之瘴氣誘惑，最後演變成如今這場滅絕災難。

　　忖至此，褐髮少年稍稍回過頭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後的成群黑影。

　　那些是他憎惡不已的人類，以及為了控制自己而存在的馴獸道具，以及……和自己一樣，被禁錮於此的靈魂。

　　他們和自己一樣，哀歎過自身命運，對著天空與自由嚮往不已，最終被推向地獄的業火，他們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是這樣嗎？

　　至此，CROW的眼色顯得冰冷。

　　才怪，他們和自己一樣並未被奪走心智。可是他們終究成為了加害者，把手中的利刃捅向比自己晚出生的人，還把傷害視為理所當然，這點他自己也是一樣的。

　　要他對這樣的人產生同情是不可能的，門都沒有，就像他也一點都不需要誰同情自己一樣。

　　況且他們才不是同類。

　　褐髮少年撇撇嘴，又將視線拉往璀璨的天際。

　　人類社會中有個說法，死後的人們將會化為星火在夜空閃耀，默默守護著心愛之人，直到後者命數走盡，又一同在空中團聚。說來諷刺，現在的他已知道自己所愛之人不在夜空中，自己的歸屬也不會是。

　　他試著回想近半個月前他們闖進了神殿，尋得母親所在的地底，盡可能鉅細靡遺地拼湊起那裡的一景一物。想當然爾困難得很，畢竟當時他們連逃命都來不及了。

　　唯一可篤定的是，宛若煉獄的地底封印之座，他的最終歸屬，那裡肯定望不見這片晶亮的夜空。忖度至此，年輕的八咫烏心頭一涼，垂下面孔埋進了雙膝之間。

　　是否，他未曾知曉一切會比較幸福呢？

　　這念頭剛浮起，他便覺得可笑無比。

　　無論最終他會被命運扭曲成什麼樣子，從與JOKER相遇以後的每個選擇，都是難得他能自己作主的。想否定這段時間所經歷的一切，簡直就像在否定這段得來不易的自由，可恥至極。

　　就在這時，氣管定期地一陣不適，惹得少年一陣連咳，漆黑的街道上也望不見從其口中噴出的血，到底將磚地染成何種樣子。

　　──你也有這一天呢，自以為是的災厄之獸啊。

　　「閉嘴！」

　　CROW的夜視能力在奇幻種族中幾乎在平均水準以下，但原本還是比人類優秀些許，若有些微光，透過地脈的眷顧至少還能推估基本的空間輪廓。但如今地脈的加護大半都在體內維持著身體的機能，以及抵抗空氣中殘留的瘴氣。

　　因此，這還是CROW第一次以近乎人類的視角在他從小到大居住的城鎮走動。沒錯，就和他最深惡痛絕的人類一樣。

　　意識到這點，使他煩躁起來，忍不住快步離去。

　　步行之際，褐髮少年這才意識到，街道實在乾淨得有違常理。

　　三天前，吸收過量瘴氣的祭司走向崩壞而爆發，侵蝕生命的死之雨眨眼間殺死了大部份的鎮民，即使沒被雨水奪命，也會因為暴露於毒氣中活不過24小時。如此突然的情況，街道上應該滿地屍體才正常。

　　但現在少年瞇起眼掃視漆黑的街道，別說連半隻腐敗的手指，連屍臭味都聞不到，只有磚道外的泥地及花圃處隱約看得見不尋常的土堆鼓起。

　　至此，CROW大致猜出了屍體群的去向。

　　他忍不住朝著城門之外的遠方望去，這三天那個旋風般的黑色災厄翻遍了鎮內的典籍，又花時間照顧他的安危，居然還能空出時間把全鎮的死難者安葬？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理解，明明JOKER也被人類傷得極深，卻還能維持著對人類的執著？他真的從未有過任何一點恨意？

　　若是如此，這實在是太扯了。他到底是怎麼活成那種鬼樣子的？

　　能不受情緒與既有的關係束縛，一心只想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嗎？

　　著實令人羨慕──話雖如此，他大概壓根沒想把對方視作榜樣。

　　此時，銀龍後裔的少年忍不住揚起嘴角冷笑，腦海裡對方的側臉是如此深刻，即使他知道JOKER始終還沉浸於只有他自己能體會的迷惘之中。

　　──都是黑色災厄害的。是他把你帶離獸籠，讓一切失控了！

　　──是他毀了熔岩鎮！你也有份！

　　「就叫你們閉嘴了！」

　　要是事情有這麼好下結語就好了，當初先對自己放暗箭的可是人類自己。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何居心，又對禁咒的事知道多少？或許正因為一無所知，只是單純發覺自己並非人類，才會做出那種蠢事吧。

　　也罷，人都死光了，探討這些都已不再重要。

　　最終，JOKER又會多背一條罪責罷，沒過多久整個大陸都會因為災厄的黑龍滅掉了一個城鎮而恐慌起來。那時的他又會抱著什麼心情看待那些流言？

　　就在這時，CROW腳踩了空，全身重心失衡，他的思緒甚至都來不及抽回，便承受一陣天旋地轉，直到整個背部撞上了硬物，足踝也被破碎的木板刺傷，渾身都像散架似地泛起撕裂痛楚。

　　他好不容易才翻過了身，睜眼卻發現，此時的夜空只能從自己稍早撞出的破口略微窺視。說巧不巧，飄蕩的雲霧掩去了天頂微弱的星光，讓他終究被黑暗吞噬。至此，CROW才氣餒地閉上雙眼。

　　人類的視野也太不方便了，這回連自己到底跌到什麼鬼地方都看不出來。

　　他也因此發覺，墜入地獄的自己格外平靜，這連他也感到驚訝。

　　原來絕望是可以被習慣的，實在是糟透了。

　　忽然，他摔入暗坑造就的騷動迅速平靜下來，好似有誰無聲地安撫了一切，反倒是身邊的亡靈變得嘈雜不已。

　　──是黑色災厄。

　　──陰魂不散的惡獸！

　　對此，CROW沉下了臉，嘆息間顯得無力。

　　「我不是說了，你只要繼續旅行就好了嗎？這裡已經沒你的事了。」

　　褐髮少年對著虛無的漆黑不悅地喊道。

　　起初，他略帶沙啞的嗓音，好似投入無底的井內，連回音也被吸收得徹徹底底。過了幾秒，周圍響起了微弱卻共鳴肺腑的低鳴。

　　──忍耐一下，我帶你出去。

　　語氣和緩的心念在腦海響起，同時CROW的背脊被一股鱗片特有的涼意鏟起，溫柔地護在火肺的暖意下。

　　眨眼間，高度有些歪斜迂迴地抬升，讓頂上的璀燦重見天日。

　　此時的褐髮少年只覺得心底一陣悶痛，他氣得難以克制，但對象並不是對方，而是他自己。

　　早該知道的，以JOKER的性格，怎麼可能就這樣認份地離去。

　　回到鎮上核心建築的路上，實在不是趟平順的旅程。這使他忍不住瞥了眼黑龍的翅膀，之前被生母削斷的半邊骨架是長回來了，但骨架間的蹼仍顯薄弱，這使得JOKER的飛行變得好似初次離巢的雛鳥般搖來晃去。

　　他們又飛回了城鎮最深處的獸籠，逕從塔頂的空洞降落，慶幸那本就是考量到龍的軀體大小而設計過的，混血黑龍還能順著石壁謹慎地滑下，但中途還是掃倒了幾個已經無法運作的拘束裝置。

　　被小心翼翼置回石床上的少年掃視獸籠，比他離開時更亂了，或許是對方曾經慌張地在空間中尋找自己也說不定。

　　如今他所熟悉的城鎮、人群百態，甚至是囚禁自己的牢籠，被人類強行賦予的人生，一切的一切，都被JOKER弄得亂七八糟。

　　將他送回此處的黑色巨獸，伸長了脖子，將頰邊冰涼的鱗片蹭上情人頸間，幾番依戀的摩蹭後，觸著肌膚的黑鱗才緩慢消散，原本環在石床邊抬頭蹭著CROW的龍姿，眨眼間縮得只剩下少年單薄的身影。

　　「我以為你離開了。」

　　聞言，黑髮少年撐起了半身，提起手輕撫著身下摯愛擦出血絲的臉龐。

　　「只是去地下看看。」

　　「你找到了些什麼？」

　　對此，JOKER陷入了沉默，深深將面孔埋入了黑暗中。

　　此時，年輕的八咫烏倒有些慶幸，俯視自己的JOKER背著光，再加上現在的視力其差無比，對方哭到紅腫的眼眶難以映入眼簾。

　　「所以我才說，這裡已經沒你的事了，快滾吧？只是回到過往的旅程中而已，有那麼困難嗎？」

　　聞言，JOKER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吐息間都感受得到他的心寒，雖然這也算是CROW的意圖之一。

　　已然窮途末路的他們，或許不該再相處下去。他不知道接下來的自己會對眼前情人產生什麼想法，又會有什麼反應。

　　最糟的情況他都試想過了，因絕望而生恨、嫉妒對方還能自由行動也、對未來過度恐懼而抓狂，又或是在絕境中過度依賴JOKER，無論是哪種情況，要是真的發生了，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再言，現在JOKER身上感受得到自己的魔力氣息。一個弄不好，人類試圖封印自己的禁咒，也許會波及他。

　　想來真是麻煩死了，為什麼那群人類連死了也要造成各種麻煩？而眼前的垃圾傢伙又沒意識到自身的危險……說不定他意識到了，卻一點也不在意？這也並非不可能。

　　「嗯，挺困難的。」

　　「那也與我無關呢。」

　　此語剛出，只聽見JOKER加深了吐息的深沉程度，好似嚥下了什麼原本難以吞下的事物。

　　「你真的很差……嗯……超乎人類常識。」

　　「講得好像自己是人類一樣。」

　　邊說著，CROW的語尾忍不住洩出半點笑意。誰教正因為對方和自己對人類的認識差距太大，就算JOKER認為一部份脫離不了人類，他也無法認同這點。也正因為如此，寄宿在人類這一族群身上的厭惡感，才不會出現在眼前的黑髮少年身上。

　　至此，混血銀龍少年抬起眼，望不見情人的神情，令彼此間的氣氛有些撲朔迷離，而化為一種滿是矛盾的不安感。

　　明明幾分鐘前，他還真心希望JOKER趕快離開的，既然是即將別離的人，又何必再在乎對方怎麼看待自己呢？

　　「後悔了嗎？」

　　他不該在意的。

　　然而一旦意識到這點，隨即出口的疑問佔滿了褐髮少年的思緒。他僅剩的人生裡，值得在意的人事物已經不多了。

　　既差勁又狼狽。

　　想將對方推開的衝動驅使著他伸手觸上JOKER的胸膛，卻在施力的那一秒轉為揪緊眼前少年的衣襟。誰教眼前的黑龍幾週來將一切體驗如災厄般灌入感官，被愛的暖意、自由的輕快、想為了守護誰而拚命──還有掌心裡所有都將流逝的恐懼。

　　他以為自己能平靜地接受一切，直到理應離開的人又出現在眼前，滿腹幾乎快飽和的情緒閘門就這樣被撐出了破口。

　　別走，別丟下他。

　　CROW傾盡全身的氣力，才抿住了嘴，堵住那句最想吶喊出口的言語。

　　慶幸就在這時，他忍不住一陣連咳，昏黑的血漬同時濺在兩人的臉上，情況混亂到足以掩飾不斷溢出眼眶的淚水。然而，黑髮少年沒有閃躲，甚至目光都沒多眨半下，比起其臉上的血漬，他倒是不慌不忙地抽起行囊裡的手巾，先擦去了CROW臉上的血跡。

　　隨即，黑髮少年出其不意地俯身，注入CROW唇間的親吻溫柔得好似安撫，又如依戀，更像在隱忍著什麼。

　　「就是不想後悔，所以留下來了啊。」

　　這時，隨著時間的流動，月光探出了一小部分，流入塔狀的獸籠中，在淺嘗輒止的吻之後，隨著情人起身側坐， JOKER苦澀的笑意被照得清晰，滿臉都是稍早從CROW口中咳出的血漬。

　　即使褐髮少年伸手想為他拭去，只是糊得對方的面頰越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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