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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景锻全 - 4,1

[db:作者] 2025-06-20 06:47 5hhhhh 5950 ℃

               (十六)

  四人走了不久,到了座房廊前,上头高挂了「水燕楼」三字匾额。文渊眼光四下望去,路上一片喧闹,有乘轿的,有骑马的,也有大摇大摆的富绅,又有衣冠楚楚的公子人物,门前一众莺莺燕燕,个个花枝招展地招客。

  一个藕衣女郎袅袅婷婷地向宋尚谦迎来,嗲声嗲气地道:「哎哟,宋大爷,怎么好久不来坐坐?」

  宋尚谦捏捏她的手,笑道:「心肝宝贝,我这可不是来了?」

  那女郎依在他怀里,娇声佯嗔道:「哼,你定是来瞧我们紫缘妹妹啦,哪里把奴家放在心上了?你好没良心的。」

  宋尚谦对那女郎搂搂抱抱,笑道:「我怎舍得我的小宝贝?今天我是来好好疼疼你。」

  那边又有几个妓女去招呼张氏兄弟,腻在一起调笑,看来三人都是常客。文渊瞧着浑身不自在,心道:「这些妖妖娆娆的女子,有什么好了?」

  才想着,一个穿着红花边衫子的女子搭到他身边,一脸娇媚,笑道:「这位小相公生得好俊秀,是宋老爷的公子么?」

  文渊只觉一阵浓香袭人,连忙站开一旁,道:「不是,在下只是跟宋先生来此一睹紫缘姑娘芳容,别无他意。」

  宋尚谦笑着摆摆手,说道:「文公子,既来此处,就该享受享受。紫缘姑娘虽好,那也只能看看,尝不到滋味的。」

  那女郎看出文渊不识风月,好哄好骗,更是媚态百出,拉着文渊往里头走,笑道:「是啊,文公子这等贵客光临我们水燕楼,小女子自当好好服侍。」

  文渊急忙让开,拱手道:「三位请自便,小弟只等紫缘姑娘出来便是,不劳费心了。」说着快步自行走入,只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嬉笑声。

  穿过院子,到了堂上,满堂都是官绅男女,纵酒笑谑,耳鬓厮摩,一派靡乐景象。鸨母朱婆子见文渊进来,忙上前招呼一脸堆笑,说道:「这位公子贵姓?来来,请到这边。」

  文渊道:「敝姓文。叨扰了,请问紫缘姑娘几时会出来?」

  朱婆子笑道:「咱们紫缘正在打扮哪,不一会儿便出来,公子先这儿坐。小莲,还不去叫春雪、荷月出来侍候公子?」旁边一个小鬟忙退了下去。

  文渊摇摇手,道:「不用了,我在一旁等着便是。」

  朱婆子见他不要姑娘,衣衫朴素,不似阔少模样,心道:「多半是个穷酸秀才,听着紫缘生日,来瞧热闹的。」便翻了个面孔,道:「那就到外头去,别在这儿碍着其他老爷们,去!」

  文渊也不着恼,自个儿走到院中,宋张三人正搂着几个姑娘走来,又把文渊带了进去。朱婆子是识得宋张等人的,见文渊和他们一起,又摆出一张笑脸,呼人设了酒菜。文渊和宋尚谦等坐了一桌,自坐在一旁喝茶,心道:「青楼之中,果然凡事靠银子开路。」宋尚谦、张氏兄弟自和妓女调笑,文渊左右看去,都是一般情景,只不知赵平波是否在内。

  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几声叮玲乐声远远传来。朱婆子满脸笑容地站出来,道:「各位大爷,相信各位都知道,今个儿是咱们紫缘姑娘的生日……」

  一个大胡子霍地站起,叫道:「是啊,朱婆子,紫缘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这人胡子乌黑蓬松,眼如铜铃,声音宏亮,甚是威武。他这一叫,众客人也嚷嚷起来。

  朱婆子陪笑道:「是,是,紫缘现下正在阁里。想见咱们紫缘的大爷,请都往这儿来。」朱婆子说完,打开往后院的门来,走了过去,堂上众人潮涌而随。却见一众人当先而行,把其他人挡在后头跟着,口中呼喝道:「靖威王世子在这里,谁也别抢先,慢慢走!」

  众人哄叫起来却也不敢违抗,老虎头上拔毛,惹到赵世子,可不是好玩的,只有让路。文渊远远瞧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走在前头,只是仅见得背影,旁边十数名侍卫拱护,想必是那世子,心道:「且看你又要做出什么事来。」自和宋尚谦等走去。

  到了后院一间阁楼,建得精巧雅致,一张木扁写着「结缘阁」,便是紫缘姑娘的妆阁了。

  朱婆子开了门,笑道:「大爷们请在这儿等着,咱们紫缘喜欢清静。」

  众人闻言,便止了步,往门里瞧去,一重纱帘之后,约略见得个人影,只是稀稀淡淡,瞧不真切。

  赵平波站在阁前,心中暗喜。他来到杭州,本就是因为久慕紫缘之名,这才率众在她生日赶来,想一见美人真面目。先前中了华瑄一鞭,受伤不轻,亏得他武功颇有根柢,华瑄鞭上威力又不大,补养数日,倒也好了八九分,这时仍是一副风流非凡姿态,否则一个气息奄奄的美男子,只怕也不怎么入眼。

  文渊也甚想见见这位风月中的奇女子,脚下一轻,凭着小巧身法越众上前,在拥挤的人群中却也来去自如,到了前头去,只在赵平波一众后面。宋尚谦忽然不见了文渊,也不在意。

  文渊才刚站定,只见一个小丫环自阁中走出,杏黄棉衣,玄色绸裙,向众人盈盈行礼,道:「紫缘姐姐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好,不能出来见客,请各位大爷恕罪。」众宾客一听,都是大为失望。

  先前那大胡子站了出来,叫道:「紫缘姑娘既然身子欠安,那也罢了。这里一份薄礼,是我向紫缘姑娘祝寿的一点心意,请姑娘转呈,说南阳秦浒永感紫缘姑娘救命大德。」说着将一个木盒交给那小丫环,向阁中拜倒,连接三拜。小丫环自拿了礼物进去。

  赵平波看着,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带冷笑。那秦浒拜完起身,道:「赵世子,有何可笑?」

  赵平波道:「你是南阳知县秦浒是不是?」

  秦浒道:「下官正是。」

  赵平波一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竟向女子下拜,亏你多少是个官儿,这等没有骨气。」

  秦浒双眼一瞪,大声道:「赵世子这么说,下官不敢反驳。然而下官受过紫缘姑娘的救命大恩,向她跪拜也不为过。」赵平波又是几声冷笑。

  旁边不少人窃窃私语,有的道:「这世子半点不给人面子。」有的道:「这秦知县受紫缘姑娘什么恩了?」便有的回答:「这人下过冤狱,是紫缘姑娘想法子给他疏通关系的。」

  文渊见赵平波气焰高傲,心中正觉不快,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传了出来:「是南阳的秦知县吗?」

  这语调柔婉动听,文渊心头一震,忽觉说不出的熟悉,却明明从未听过,一时呆了,心道:「这声音我应该没听过,为什么好像以前曾有听见?」

  只见纱帐斜斜掀开,现出一个穿着淡蓝绸衫的女子,但见她面容清秀文雅,眼瞳楚楚如灵,长发如云,身材苗条纤弱,这么一下拨纱轻步,似是玉女披拂霞雾,凌波出尘,阁前顿时一片寂静,似也能听得薄纱飘下的声响。

  众人一时俱皆呆了,说不出话来。

  秦浒一见那姑娘,大喜过望,双手一拱,道:「紫缘姑娘,你既在病中,该多加调养。」

  紫缘面现浅笑,轻声道:「秦知县执法一向公正,自身冤狱得以平反,是天理昭彰,小女子岂敢居功?」

  这么一笑,文渊见着,竟不由自主出了神,心道:「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专为写来形容她的罢?世上怎能有这等人物?」眼前这姑娘,跟华瑄、小慕容又是不同的美貌,一身皆柔,却又似一股不可以力强欺的柔韧,竟自难以描绘。

  赵平波远远瞧着紫缘,轻身玉貌,姿容当真胜於月宫嫦娥,不觉魂为之醉,点点头,道:「不愧当代第一佳人,果真天下无双!」侧头向秦浒笑道:「秦知县,你这几下拜得倒也有理,如此美人,你原当拜在她裙下。」

  秦浒正颜道:「下官只因感念恩情,并无它念!」

  一个富绅急挨到朱婆子身边,低声道:「朱婆子,你开个价出来,让紫缘姑娘陪我,便是一时半刻也好。」一旁有个将官喝道:「你放什么屁?紫缘姑娘要休息,你没听见吗?」又有一人叫道:「紫缘姑娘……」一句话没说完,不知被谁挤了开来,说不下去。

  人人都往中间挤来,想离紫缘近些,赵平波手下柯延泰、邵飞等上前喝住,也不好控制。

  赵平波上前一拱手,笑道:「紫缘姑娘,小王是靖威王世子赵平波,特来向姑娘祝寿。」

  紫缘回了礼,简单地答道:「多谢。」

  赵平波自怀中抽出一只白玉洞箫,笑道:「小王便送姑娘一曲以为贺礼。」

  紫缘淡淡地道:「谨闻雅奏。」

  只见赵平波手中玉箫就口,吹将起来,音色柔和飘忽,甚是好听。文渊回过神来听了一阵箫声,心道:「这世子倒也懂得乐律,只是不算十分高明而已。」

  一曲奏罢,不少人大声喝采,有些不懂音韵的,也胡乱拍拍马屁。赵平波向紫缘微微一笑,紫缘只道:「多谢世子。」

  赵平波笑道:「听闻紫缘姑娘也善音律,可否让小王一饱耳福?」

  紫缘沉默半晌,应道:「小女子今日实在无心……」

  不等她说完,赵平波身子一起,欺入阁中落在紫缘身旁,持起她一对小手,将箫塞在她手中,笑道:「这箫送给你,吹上一曲吧。」

  旁人见赵平波如此轻狂,竟将紫缘视若自己的姬人一般,心中颇愤愤不平,只因他是世子,也不好发作,只恨得一众官绅牙痒痒地,妒火中烧。

  秦浒大声叫道:「赵世子,请别越礼了!」

  邵飞将他推开,喝道:「区区七品知县,插什么嘴?」

  秦浒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了,在这里狗仗人势?」

  邵飞大怒,竟一脚把他踢倒,骂道:「好啊,你是不把我们靖威王府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秦浒虽非武官,却也习过几年武艺,此时受辱,如何不怒?翻身站起,正要上前理论,忽见紫缘眉头微皱,显是心情不佳,只得强压怒火,退到一旁。

  赵平波对阁外事彷佛不见,眼见紫缘不答,便即笑道:「你若不愿吹这支箫,我便拿回,小王今晚便给你另一支宝箫,我们互相切磋一下如何?」

  这言外之意,在场人人大多听了出来,有的脸现妒意,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皱起眉头,也有笑着看好戏的。

  忽见紫缘将玉箫双手奉回,道:「小女子不敢受此厚礼,赵世子若有雅兴,水燕楼尚有多位姊妹通晓音律,请自便罢。」赵平波一怔,脸色一青,倒不知如何下台。

 

               (十七)

  众宾客见赵平波碰了个冷冰冰的钉子,纷纷叫哗起来,自也夹杂了不少嘲笑声。赵平波哼了一声,忽然抓住紫缘手腕,笑道:「好啊,你个性倒强,今晚我却非要了你不可。」紫缘皓腕被他一握,玉箫落地,略现惊惶神色,奋力挣扎,却哪里挣得脱?

  秦浒上前叫道:「赵世子,请你放开紫缘姑娘!」

  邵飞喝骂道:「滚开,别来捣乱!」说着一掌拍去,暗运真力,要把他一掌震昏。秦浒不懂这等内家功夫,陡觉一道劲风压来,极是难当。

  忽地「啪」一声过去,似有一个身影掠过,邵飞退了几步,竟站立不定。众人齐声惊呼,却原来赵平波已放开了紫缘,身边却多了一个少年书生,一只手按在赵平波左肩。

  阁外宋尚谦等三人一看清楚,都吓了一大跳,那人明明便是文渊。宋尚谦暗自叫苦:「这文公子不知好歹,这可不是得罪了靖威王府么?」他打定主意,如果王府派人追捕文渊,他便装得跟文渊素不相识。

  紫缘见文渊如一阵风来到阁中,不知如何,赵平波便放开了自己,不禁有些惊奇,一双妙目望着文渊。

  文渊见赵平波恃势凌人,心中早感不平,眼见赵平波逼迫紫缘,邵飞为虎作伥,忍不住出手,先帮秦浒挡了邵飞一掌,脚步不曾稍缓,一入阁中,立时制住赵平波肩头重穴。赵平波武功实不及他,文渊内力一冲,赵平波不由得松手放开紫缘,这才惊觉自己已落入对方手中,脸色大变。

  只见文渊摇摇头,放开了赵平波,道:「赵世子,你出身尊贵,应该知礼,焉可如此唐突佳人?」

  赵平波肩头松开,兀自半身酸麻,又惊又怒,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柯延泰和邵飞会意,立时飞身护在赵平波身侧,紧盯着文渊。邵飞吃了个暗亏,不敢大意,手按剑柄,随时便要出手。

  文渊心道:「这世子好生悍恶,架子倒摆得十足。」也不理他,向紫缘一个长揖,道:「紫缘姑娘,在下一时急切,来得鲁莽,还请恕罪。」

  紫缘神色宁定回了礼,道:「公子替小女子解围,怎谈得上一个『罪』字?小女子该多谢公子才是。」

  文渊忙道:「不敢,不敢,紫缘姑娘心境高洁,在下极是钦佩,方才只是一时义愤,没有可居功处。」

  紫缘浅浅一笑,说道:「小女子只是区区一介青楼女子,公子这么说,可是过奖了。」文渊见得她这么一笑,心头又是一阵乱跳,不知如何自处。

  邵飞见赵平波脸色难看,知道他心中盛怒,当下站上一步,喝道:「大胆小民,你在这里胡闹,不要命了么?」话没说完,长剑已出,打算一剑将文渊刺个重伤,好向世子邀功。众宾客见动了兵刃,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文渊一望紫缘笑靥,正觉飘飘然有醉意,忽感剑锋袭体,情知对方出手,左手一举剑鞘,「当」地一声,邵飞这一剑正刺在鞘上。星象剑法招数变化极繁,一击未中,二剑立出,剑刃一偏,削向文渊小腹。

  文渊见他剑法虽精内力有限,威力不足以制住自己,一步避开,说道:「这位仁兄在此舞刀弄剑,岂不惊扰了紫缘姑娘和在场诸位,成何体统?」邵飞哪去理他,一剑又一剑地招呼过去。

  但是文渊武功实在他之上,脚下踏起师传步法,邵飞使尽绝活,却半点伤他不着,只气得咬牙切齿,剑招越来越狠。阁外不懂功夫的只见到青光纵横飞舞,惊心动魄,文渊却毫不在意,眼见邵飞剑法已乱,破绽大露,当下连过三步,绕到邵飞身后,说道:「请了!」右掌在他后腰一拍。

  邵飞气血一窒,脚步不稳,身不由主,向前跌跌撞撞地踬了几步,好不容易站定,却已被推出阁外,手足发麻,一柄长剑掉在地上。旁人嘘声大起,便有人叫道:「刚才威风得什么样子,原来是脓包一个!」邵飞脸色发白,作声不得。

  赵平波见手下受挫,更加狂怒,喝道:「小子,你再不滚,本世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文渊哂然一笑,道:「请问世子,在下如何会死无葬身之地?」

  赵平波哼了一声,道:「你别自认武功有些料子,我一声令下,结集兵马,你能脱得了身吗?」

  文渊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世子自非圣人,调派兵马,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对个兵来将挡了。只怕世子手边却没多少兵,总不成调用杭州府守军么?」

  赵平波见吓不倒文渊,又是一哼道:「要取你这贱民性命,岂需大动兵马?王府里无数侍卫,尽是一等高手……」

  文渊摇头道:「未必见得。」

  说着看了邵飞一眼。众人中又有嘘声,道:「差点摔大跤的高手,倒也非同一般!」邵飞怒极,向人群狠狠望了一眼,那人混在众宾客间,已闭了嘴。

  赵平波不理,续道:「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敌?」

  文渊笑道:「三头六臂倒是不用,当真不成了,在下两条腿倒也跑得不慢,施展第三十六计是不成问题的。」

  众人听了,尽皆哄笑,一人道:「那算什么好汉?」又一人道:「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又有什么关系?」

  紫缘听着文渊跟王府作对,又是担心,又有点好笑,心道:「他帮我脱困,我可不能害他因此落难了。」当下盈盈上前,说道:「两位请先别争了,可否听小女子几句话?」

  文渊退开一边,道:「这是姑娘的居所,原当由姑娘作主。」

  赵平波瞄了紫缘一眼,心道:「美人到手要紧,且不忙杀这小子。」便道:「姑娘要说什么?」

  紫缘低眉启唇,道:「今日虽是小女子生日,但实是身子不适,不能接待各位,歉意难以道尽。小女子虽然才疏艺浅,但也稍懂乐律,今日无以招待,只好献丑一曲,便与各位作别,日后再期会面。」

  众人听了,均是大喜。明代朝纲不振,淫风极盛,娼妓多是凭色卖身,不若唐宋艺妓精晓吹弹歌舞,身价自也不同。

  紫缘却是精擅乐理,风月老手无一不知。她既是不肯陪客宿夜,平日能听她弹一曲、吹一调,便是极其难得的享受。场上大半都是只闻紫缘盛名,不曾领受过的,这时听紫缘愿意献曲,如何不喜?

  文渊见那小丫环已拿了一张琵琶出来,便走到阁外。赵平波知道此时若不容紫缘以奏曲作结,必犯众怒,心里也想听听紫缘的手法如何高明,便也带柯延泰走出,侧首向文渊瞪了一眼。

  紫缘端坐绣榻,接过小丫环手中琵琶,微一垂首。一时之间,小阁内外更无半点声息。

  一串如是珠玉碰落之声响起,紫缘手上抚弦,十指各司其职,就这么一张平凡无奇的桐木琵琶,忽似化作仙乐灵器,其音清婉,斐然而成无上妙曲。在场百来人无一敢出些许声响,只怕扰了这等人间绝奏。

  琵琶声涌泉也似流转出来,紫缘星眸半闭,玉手拂动,弦上柔音恍如千万飞燕穿於葱葱绿林,倏忽一燕已过,转瞬次者又至。听者虽多,竟无一人能听得准哪一处最妙。音韵精奥,前不让后,后不容前,如白璧之无瑕。

  曲调渐入凄清,晚风动竹,细雨点萍,宾客中纵有刚硬心肠,也不禁魂为之颤。紫缘娇躯倚纱,观之竟受不住琵琶份量,便要软卧绣榻似的。不知她手指灵巧何如,每一指寸动,就像杨柳点点啜湖,清音为涟漪,一圈圈泛了开来。

  奏到了极清之处,一个富家青年公子心神激荡,险些忍不住赞叹出来,连忙摀住嘴。并非这曲子不该赞,然而时机不对,此时一出声,便乱了这绝顶弹奏,再如何忍不得,也非等曲终不可,当真难以压抑。却又盼曲子始终不歇,一辈子听着紫缘的琵琶,再也没有可求之事。

  曲子终究有个收尾,紫缘手转一弧,余音荡出,悠悠飘散,一曲已终,其韵仍似轻烟不绝。满场宾客听得痴了,竟无一人喝采。

  不知哪一人第一个梦醒,首先赞了起来。第二人、第三人纷纷醒来,而后人人皆回过魂来,满场尽是如雷采声。

  赵平波耳际仍是萦绕着那美妙无穷的琵琶乐音,他是懂得乐理的,这一曲之高明,当真令他,惊喜交集,心道:「果然名不虚传,世间竟有此才貌俱佳的女子!」忽地想起刚才对她使强,竟觉有些过意不去。

  紫缘站起身来,对着阁外微微躬身,回身拨开纱帐,小丫环上前来,便要合上阁门。忽听一声鏦铮,阁外有人弹奏起琴来。

  紫缘才要回入后堂,听到琴声,陡觉脑中嗡然一响,转过身来,叫道:「小枫,先别关门!」那小丫环小枫听得吩咐,虽觉奇怪,也只是应了一声,把门又打开来。

  阁外门前坐着一个少年,手抚七弦琴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正是文渊。紫缘朱唇颤动,几乎抱不住手中琵琶,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情,惊愕、喜悦、羞涩、退缩,不知究竟如何。所有宾客见状,全呆住了。

  只有文渊心里最是欣喜,兴高采烈四字亦不足以形容。他听得明白,紫缘奏的乃是「汉宫秋月」,是他听过第二高妙的一次「汉宫秋月」,最好的一次,是他那夜在湖上小舟,听到的那首哀柔怨怼的「汉宫秋月」!

  琵琶弹到这等境界,文渊自认绝不会认错,世上再不会再有一样的曲调了。他奏起当日的「高山流水」,心中满是狂喜,「我以为不能见到那位姑娘了,却不料今日我遇见了。那定是紫缘姑娘,万万不会错的。」

  紫缘又坐下了,琵琶声又响了起来,是和琴声一般曲调的「高山流水」。一如泼墨,一如金碧,互相调和,两音浑然一体。全场都愣住了,耳中听到的已不知是琴、是琵琶、还是天籁?

  猛听「磅啷」「咚锵」几声,琵琶落在地上,四弦俱断。紫缘脸色苍白,紧咬下唇,远远望着文渊。文渊吃了一惊,琴声止歇,却见紫缘哭叫一声,奔进了后堂,小枫忙关上了门。

  众人无不吃惊,叫嚷起来议论纷纷。朱婆子忙站了出来,堆出一脸笑,道:「哎,各位大爷,咱紫缘今个儿本就身子不好,刚才有些太疲惫了,失了态,请大爷们先回堂上去,让紫缘调养调养……」

  众官绅齐叫了起来,但紫缘不接客是说在前头了,也是无法只得回堂上去,但刚刚的情景甚异,实是令人费解,不知紫缘究竟是怎么了。

  人人都回到堂上去了,文渊拿起文武七弦琴,并不走开怔怔地望着阁门,心中乱成一团,「紫缘姑娘是怎么了?她确实是看着我,怎地眼神里一片哀伤?」

  朱婆子见他站着不走,连声催促:「文公子,别在这儿啦……」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文渊向小阁凝望,心中既失落,又不安,走了几步,又即回望。

  如此失魂落魄的走到堂上,却不见宋尚谦和张氏兄弟。文渊也不在意,随意坐了张椅子,心道:「紫缘姑娘就是那晚和我对奏曲子的人,绝不会错了,但是她何以有如此举动?」

  正自胡思乱想,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低声道:「公子!」

  文渊回头一看,却是那小丫环小枫。

 

               (十八)

  文渊见是阁中的小丫环,忽觉一阵心悸,道:「姑娘有事吗?」

  小枫压低声音道:「紫缘姐姐想见见你,请往这里来。」

  文渊一阵惊愕,小枫已快步走开。文渊连忙跟在其后,心道:「紫缘姑娘定然认出我了,却不知邀我过去,所为何来?」

  小枫领着文渊悄悄来到结缘阁,见四下无人上前打开了阁门,细声道:「公子,请!」文渊走进阁中,只见纱幕木案却不见紫缘。小枫又开了一道小木门,道:「紫缘姐姐在后堂,公子请往这里。」

  文渊谢了,走了进去,见那后堂摆设精巧雅洁,似有花香流动,心神一畅。紫缘已换了一袭淡紫缎纱衫,正低头给琵琶上弦,听得文渊进来,抬头凝望,轻声道:「公子请坐。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文渊不敢正视反而低头一揖,恭而敬之地道:「在下文渊,不知姑娘邀见,却有何事?」

  紫缘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文公子,请坐这里。小枫,你……你先到外头去罢。」小枫笑嘻嘻地退出堂外,带上了门。

  文渊一张小桌旁坐定,一看紫缘,见她一张脸蛋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又绝不是害怕,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言,将琵琶的弦重新安好。文渊不敢妄动,也是不说一句话。

  紫缘调好琵琶,轻轻拨了两下弦,望向文渊,轻声道:「那晚在湖上弹琴的人,是你吧?」

  文渊道:「是。」

  紫缘眼中露出一丝又是兴奋、又是哀伤的神色,低声道:「文公子,你一定很失望吧?」

  文渊心中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紫缘绛唇紧闭,良久才道:「公子那时弹的是『高山流水』,那是俞伯牙见得知音锺子期时所奏……」

  文渊说道:「是啊!」

  紫缘垂下头去,香肩微颤,竟隐隐发出啜泣声。文渊一慌,连忙走到紫缘身边,道:「紫缘姑娘,你不舒服么?」

  紫缘无力地摇摇头,伸手拭去眼泪,仰望文渊眼中犹带泪光,低声道:「文公子……你是一等的人才,本不该与我这等青楼女子相知……」

  文渊连忙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才了?紫缘姑娘,你不可妄自菲薄。」

  紫缘叹息一声,道:「文公子,我听了你的琴音,又承你帮我脱困,知道你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请你过来,再为你弹一曲,之后请你忘记紫缘罢。」

  文渊一听,只觉眼前一黑,如同天旋地转,呆了一呆,喃喃道:「忘记……忘记……」只听紫缘摆手轻挥,奏起琵琶,文渊回过神来,叫道:「紫缘姑娘,且慢!」紫缘停下弹奏,直望着文渊。

  文渊正颜道:「紫缘姑娘,在下只是仰慕姑娘的音律精湛,当世罕有,希望能与姑娘相交,绝无它图,姑娘尽可放心,在下不会有越轨之行。」

  紫缘微一垂首,幽幽地道:「小女子这等低贱女子,终究不过是他人玩物,并非怀疑公子品格,只是小女子身处风尘,实在愧於与公子谈琴论乐……」说着似乎又要落下泪来。

  文渊恍然大悟,才知紫缘之所以在听到自己琴声后神态大变,弹不完一曲,实是因自伤身世,心觉卑下之故,心中暗思:「紫缘姑娘虽然是名满天下,但毕竟是沦落风尘,并非光彩之事。纵然她心境高洁,旁人又岂能尽知?她会感自惭是怕我瞧不起她,可是我绝不会的。」

  心念至此,陡觉胸中一热,说道:「紫缘姑娘,你千万别多虑,姑娘仁善助人,洁身自爱,在下只有钦佩而已。姑娘落入风尘,必有苦衷,然而一个人身份之贵贱,不如品德的高下来得重要。便是青楼史上,也有李娃、梁红玉等女杰,人所共敬。」

  紫缘双唇微颤,低声道:「文公子,那是……那是你心地好,可是……」

  文渊热血上涌,忽然握住紫缘双手,说道:「紫缘姑娘,天下知音难逢,你我既然聚首,何必强分贵贱?我也不过区区凡人,又有如何?」

  紫缘身子一颤,脸颊染上绯红,柔声道:「文公子,你……你当真不嫌弃我吗?」

  文渊喜道:「当然不会!」心头一松,忽觉手中握着,软玉温香般的一双小手,连忙放手跳开,叫道:「啊呀!对不住,失礼了,姑娘莫怪。」

  紫缘拭拭眼泪,微笑道:「不会。」

  文渊见她终於重展笑容,心中大喜,说道:「紫缘姑娘,在下再为你弹奏一曲。」

  紫缘抿嘴笑道:「好啊。」

  文渊打起精神,取琴而坐,鏦鏦铮铮,曲调奏得轻灵舒缓。紫缘知道文渊有意让自己心情转佳,故而选曲活泼,不禁感激,心道:「上天有灵,让我在屡经劫数之后,能遇此仁人。如果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会是如何?」

  文渊弹完一曲,只见紫缘双肘置几,雪绒似的手掌托着脸蛋正向自己望来,眼中一片缱绻之意,面带浅笑,心头不由得怦怦跳动,低声道:「紫缘姑娘!」

  紫缘眨了两下眼,好似梦中乍醒,突现腼腆之态,笑道:「对不起,我愣住啦。嗯……文公子,你知道我多少事呢?」

  文渊搔搔头,歉然道:「不敢相瞒,其实在下今天初次听得姑娘芳名。」

  紫缘面露娇笑,道:「那你想知道吗?」

  文渊见她笑容,心神竟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定了定神,心道:「她好不容易开心起来,如果说到什么哀伤的事,却是不妥。」

  当下道:「姑娘觉得好的事情,想说的事情,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紫缘微微一笑,道:「文公子,请你坐过来这里。」文渊连忙起身,坐在紫缘身旁椅上,忽觉心跳陡地快了。在阁中虽也曾与她如此接近,但那时他正和赵平波对立,不曾细觉紫缘。这时和紫缘独处一室,近在数尺之内,似乎闻得她身上有阵阵兰馨幽香,忽然紧张起来,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在他而言,压根儿不觉紫缘是个烟花女子,心中与一般女子一样敬重,这时免不得有些坐立不安。

  紫缘却没发觉他神色,低声说道:「我爹爹是襄阳人,四年前,我爹娘带着我来杭州大伯家遇上了强盗……」文渊听她说话,知道是要说沦落风尘的情由,怕她伤痛,正想阻止,紫缘忽道:「文公子,你说我们是知音吧?我……我要说的事,希望你能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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