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复习来着，今天没吃晚饭，有点力不从心了。”

“怎么又不吃晚饭。”孑颇为头疼地叮嘱她，“人是铁饭是钢。”

“不是正想来你这里吃点，谁知道路上碰见这些人。”

“呃，”孑又望了一眼路口，那些人已经开始汹汹地发起了冲锋，“你也不看看他们的势力。”

“哎呀，”槐琥终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闹得痛快就没考虑那么多。”

“坐上来吧。”孑收起餐车上巨大的遮阳伞，用力折叠，从车头位置给槐琥留个空。她开始还有些不解，试探着坐上去，问：“这里？”

“坐稳了。”孑双手搭住扶杆：“我们甩开他们。”

他一瘸一拐地推动鳞鱼丸小摊，围观的群众给他让开一条路，有小孩子高呼：“姐姐，你那几招红眉咏春真漂亮。”槐琥眼睛亮起来，向声音的发源地招手：“挺识货嘛。”

孑推着车长驱直入居民区，车轮越滚越快，他一个箭步，蹬上踏板，如雨燕般在缅长的下坡路上滑翔。很快，黑帮们也闯进了街道。这时每一个楼巷间都溜出来一排地刺，前路洒满了图钉，让所有轮胎都报废。同时天上纷纷扬扬飘飞着旧报纸，鸡蛋从窗户后面随着骂声掷出：他妈的，大晚上这么吵，不睡觉了啊？！暴走族们弃车代步，但不是被强力胶粘得寸步难行，就是在黄油上哧一声滑倒，像圆木一样滚下去……槐琥听见身后鸡飞狗跳的嘈杂，抬头望一眼明晰可见的银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不可收拾。孑还在分心注意着身后是否还有追兵，渐渐被她的笑声吸引。槐琥盘腿坐在餐车的最前端，抓着两根竖立的围栏，迎风欢呼，让他联想到桅杆。仿佛她是海上最传奇的海盗，而孑的餐车就是她的航船。槐琥伸出佩刀一指，命令他纵身漩涡中与她一同起帆张扬。孑也因为她的模样而变得愉快，他问：你笑什么？但槐琥没有回答他，也许是她也给不出答案。

孑把餐车停在了公园隐蔽的一角，给槐琥做了一份简单的快餐，坐在作为垣墙的断台边上看着她吃。下面是碎石铺成的浅滩，不远处是人工湖，自动投料机传出噪声，往水里播撒鱼食，然后长久地安静。

“好久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了。”槐琥长舒一口气，双腿交叠，有节奏地用脚跟敲打墙面。孑略微侧身，避免受伤的那一边屁股接触硬物。他说：是因为你饿的。

“是你手艺好。”

“但愿吧。”孑托着腮，一条腿像变色龙的尾巴一样耷下去。

“你还回去上学吗？”

“我恐怕不行。”

“那如果我帮你向教委申请助学金呢？”槐琥放下餐盒。

“我倾向于拒绝，”孑拧一拧眉头，“别管我了。我又不像你，门门功课除了A就没见过别的。”

“但是你不觉得，只有完成学业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未来吗？”她认真地说。孑半睁着眼睛，有些困倦地斜睨她一眼，不知如何打发：“这个么……倒是有个老先生来找过我，宣传他的新式办学。”

“新式办学？是前不久也来学校里演讲的那个？”

“呃，你去听了？”

“没有，我在复习生物。”

“……他说，因为现在论文普遍造假，学分掺水严重，枪手层出不穷，所以他们入学没有任何门槛……他们会请最好的师资教人，教最务实的学问、技能，因材施教，不考试，不评级，如果觉得学不到东西随时可以走人……”说着说着，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推销员。

“一定有什么代价。”槐琥听完，一语道破其中秘密。孑说：“他们不会颁发任何学位证书。”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去听的同学都说是在浪费时间了……”

“别再考虑我了，”孑摆摆手，“看在我今天替你解围的份上，给个面子，让这事翻篇吧。”

他弄不清怎么说出口的是这句话。明明他准备好的素材是，家里有十五年的房贷要还，董阿伯一年的疗养费也不是小数，自己又没有什么进取之心，考上了大学也是二流三流，出去了也是受制于人的宿命。但他只是说，算了。算了。槐琥并非死脑筋，看他意不在此，于是罢休。她忽然觉得孑这种颓丧的样子也很可爱，怀着一种实验课上用电流刺激青蛙神经的心情，她对他说：

“我们私奔吧。”

她以为孑会从墙上摔下去，怎么想都是这样，所以她已经做好了拉他一手的准备。但孑像一尊石雕一样纹丝不动，似乎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恍惚间又回到初见的夏天，清风一样淡的少年走过，那个坐在墙边一派事不关己的男孩。她不知道的是，孑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背心，似乎伤口的疼痛都不再跳动。他花了几个瞬间，头一次认真地考虑过未来——鳞鱼丸小摊的归属、董阿伯的照顾、不能断供的资金……他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声带冻结。短暂地，他又察觉到这样一种潜在现实，槐琥只是戏弄他罢了。他看着槐琥，她眼神的每一次流转都像是要道出这个谜底。为了不让她亲口说出来，孑选择了先发制人。他说：“欠妥当吧。”

“你在担心什么？”槐琥毕竟是侦探社来的，她也洞察到孑的恐慌。

“你是能正儿八经说出私奔这种话题的人吗？”

“试玉要烧三日满。”槐琥站起来，拉上校服的拉链。她偷偷掀起餐盒的底，将一张纸钞压在下面，“好了，不跟你辩论了……我可得回去了，万一老鲤报失踪了就不好了。”

“免费的。”孑抽出那张钞票，弹一下对她说。

“给你的医药费啊，真是的……”

孑有些无语的望着消失在树影之间的槐琥，扯一扯领口，让焦虑的热气从脖颈处蒸腾而出。伤口又开始沙沙作痛，他在原地坐到后半夜，悄悄下定了决心，拖着餐车踽踽独行，最后走到龙门近卫局的门口，对盖着报纸打瞌睡的夜班员说：“我要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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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警员坐在他对面，两个黎博利，一个阿纳缇。阿纳缇警员无精打采，满面没睡醒的样子，一个劲给自己灌速溶咖啡。孑咽了咽口水，问：能给我一杯吗，您光顾我的摊子时我也会送您一份赠品的。阿纳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一次性纸杯，走到热水机前给他冲了一杯。倒不是为了他那点赠品，单纯看他面相凶恶的同时态度挺好。平时审犯人还得给一根烟套话，现在给自首者一杯咖啡不算过分。左边的黎博利抹掉眵目糊，扫视写字板上的笔述，问：伤哪了？

“屁股。左边的。”孑如实回答。

“取个证。”

他从椅子上起身，斜着脱下裤子，血液凝固，伤口已经结痂。房间里的吊灯白得刺眼，黎博利警员给他拍了一张照片，说：“提上吧。”

另一个黎博利问：“你用什么打的？”孑说：“管子。在书包里。”

警员拎起他两边背带长短不一的背包，眼神询问了一下，然后拉开，倒出几本包着书皮的书，反倒是水管最后一个才筛出来。他拾起那几本书，浏览书名：《调酒师入门》、《观星图鉴》、《无线电技术手册》、《ArtofMeatball肉丸的艺术》，其中还夹着几张超市打折券。他有些纳闷，调侃道：怎么看的书那么杂？

孑说：看着玩的。从这一点上讲，他已经犯了抗拒从严的错。这些没有一本是看着玩的。他做肉丸、帮邻居修收音机，需要时刻将知识谙熟于心。至于前两本，是他在二十四小时书店新买的。之前在高台与槐琥的交谈中，他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浅陋。槐琥说了一种他闻所未闻的鸡尾酒，一颗他见所未见的恒星。它们分别是干马天尼与弧矢增二十二。他想要补充这方面的知识，以期待可以追上她的步伐，继续与她谈论宇宙和天空——至于人生，它没有什么意义。孑不坦白，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可笑。他花了十八年尚未学会如何去爱，却妄想在一个晚上学会如何相配。警员没有在这上面太下功夫，而是没收了他的水管，问：他们怎么伤的你？

“浮游刃，警官，他说是雷姆必拓黑市上来的。”

“浮游刃？’小姐’不是刚订购了一批浮游刃？跟无人机一批的那个……”

“小子，你真的不是混黑道的？”黎博利警员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你这条件，可惜了啊。”

“谢谢。”孑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好。他喝光苦涩的咖啡，疲惫却丝毫没有减少，像一座快要老死的桥。警员留了个心眼：万一他真的混道上，只是来踩个点呢？他招呼着孑过去，让他站直，拍张正面相备案。

“别垮着身子，真是，本来就不高，这样一崴就更矮了……行了，走吧。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本来这事都入不了档案，要说罚款呢，又觉得对不住老实人。赶紧回去上学吧，离考试还有几天哪……”

犯错就该自首——孑默默地收拾好背包，将书整齐地砌好，退出了办公室。他莫名记起去年生日那天，她送了他一把刀。做生鲜要用到的出刃。刀背宽厚，刀刃被他磨得锃亮而锋利。那是一把很好的刀，就像一个很好的人。路过阴暗的走廊时，孑突然感到一阵困倦，也许是因为失了血。他躺在墙边一排等候用的椅子上，展开外套当作被褥，沉沉地睡了过去。天行将拂晓时，他呢喃了此次睡眠中唯一的一句梦话。槐琥。抬起舌根，悬在口腔，先是扯动嘴角，似乎有了笑意，接着轻轻呼气，像牧民吹响口哨。两次，两声。他的梦话。槐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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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想过当天灾信使，孑说，去泰拉的所有地方。有中意的地方，就在那里定居；如果还没找到就死掉了，那就死掉。说完这些，他又不着痕迹地笑笑，补充一句：但是，没能去成。他换了个地方做生意，避开是非，同新顾客攀谈。他手上没有停下动作，仍调试着旋钮，仔细聆听粗糙的播音。考试在即，他得赶快把收音机做出来，作为送给槐琥的礼物。一个眼角有疤、头顶半秃的鲁珀人探头探脑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铃铛？”

“嗯？”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而一旁本来还和他谈笑风生的客人，看见来者不善，识相地带着饭盒走开了。

“茄子双引号。”鲁珀又说。

“我不懂。”孑反应过来，这是在讲暗语。他说：“我不是黑手党。”

“别说笑了，你这张脸不是，谁是？”他鄙弃地哼一声，又换一种说法：“酒起子放在家。”

“客人，鱼丸要吗，还剩一些。”孑索性做起生意。

“你真的不是？”鲁珀人又看他一眼，咕哝道：“白瞎一张凶脸……”

“那我直接问你吧，”他挡住孑递来的菜单，从内兜夹出一张照片，展示给孑看：“见过这个人吗？”

孑的职业性笑容凝在脸上，冻结，碎裂。照片上的人是槐琥。他说：没印象。

“我听人讲，她来你这买过粉肠。”

孑还是面无表情：抱歉啊，一天接待的客人太多，记不清有这号人。

“这都能忘？我看她还挺有姿色吧，你看这翘翘的屁股，”鲁珀人不由自主地舔一舔嘴角，下意识还是把孑当成道上的人，“要不是这件校服，啧啧，真想看看她那对奶子……”

孑拿起抹布擦一擦手，问：“客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瓦西里。”

孑从餐车后面绕出来，说：“那，瓦西里，我要赏你两耳光。”

鲁珀人猛地抬头，迎上孑突然的一记直拳，幸而他混黑道多年，身强体壮，没有立仆，而是很快反应过来，和孑扭打在一起。孑很想打断他的鼻梁，把他的牙打在地上，像蜗牛的牙一样多。正当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声音喝止了他们的厮打。花白胡须的沃尔珀教父撑着单手肘拐走来，饶有兴味地欣赏孑擦拭嘴角的血迹，说：“我听说过你，一人一刀闯码头的分舵主。龙门黑道的传奇人物，有兴趣聊聊么？”

“没有。”

“瓦西里先生口无遮拦，是他的不对。”教父用指头推着名片，移到他鳞鱼丸餐车的桌面上：“时间，地点，我写在反面了。如果来，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像溜进门缝的影子。孑脱力般坐到折叠椅上，手腕又酸又涨。他摸过名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词条。那是他在近卫局里看见的，虽然只有几秒，但以他的记忆力，已经足够了。名字来自一个过时的传奇，一个外强中干的榜样，十年前尚且能在龙门暗面作威作福，但随着魏彦吾的翻云覆雨，这个帮派渐渐失去了立足之地。或许是惨败于槐琥，扯动了他们最后的遮羞布，令他们不计代价地要报复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只是时机未到。

“头儿……那小子会上钩吗？毕竟咱们也不是当年……”

萨卡兹跟班的话被老沃尔珀的凶狠目光逼回肚子。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听人提及帮派气息奄奄的现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将宝押在别人身上的一天。但他又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说：“有件事，你知道么，你刚才在他前面，应该也注意到了，”他说，“北极熊的毛虽然纯白，但它的本来肤色其实是黑的。”

“那万一他，他动了杀心……”

“可能么，先生？他一个卖鱼的匹夫，没有这种骨气。”

“我听说他行事一直古怪，好像能沟通冥界，左兜的烟给活人，右兜的给死人……”

“说得我越来越想会会他了……绅士们，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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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场面，学生们纷纷驻足，向男厕门口看去，状若窥阴癖集会。孑戴着口罩，怕被人认出似的，和阿一道走进同一隔间，但他那张脸如果不完全遮住，其实是很好认的。这个场面不可置信之处有三：首先，孑出现在了校园之中；其次，阿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最后，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去了。孑关死厢门后，外面就聊开了，几个学心理侧写的同学嚷嚷：我早就说过，那个菲林成天阴阳怪气的，肯定是同性恋——孑怎么也是啊，我可吃过他的外卖，我不会得梅毒吧？

“唷，孑……你不会是喜欢闻这里新换的熏香吧。”阿举起双臂，像推着一块透明玻璃，做投降的姿势，对外面的议论置若罔闻。在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恋。孑递给他一张造影相片和报告单，问：“你能治吗？”——董阿伯的伤势随着季节的到来不可避免地恶化。阿接过来一看，嘴角咧出一丝讥笑，说：这些医院，要价比我爸年轻时候更离谱了啊，他们干嘛不去抢喔。

“你能要多少？”孑飞快瞥一眼手表。

“哎，别急，铃响了我也不会去上课的，你，也不是为了来念书的吧？”阿拍拍他的肩膀，比想象中的要宽，他萌生一种想法，孑的耐受性应该比一般的实验品要强……可惜现在他是客户，所以还是不要打这个主意。他张开五指，孑问：“五十万？”

“不不，只要十五万，”阿抬高声音，眼里满是兴奋，“你也可以用身体支付一部分喔。”

“先这样吧。”孑说完，铃声便像长鞭一样抽响。走廊一阵东南西北的践踏，他压低声音：“你清楚槐琥惹到的那个黑帮吗？”

“槐琥姐？啊，你放心吧，只要我们侦探所敢惹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人啦。不是软柿子，就是马上要被近卫局取缔的。她现在应该在联系大学咨询事宜吧——”

“你有能增强身体机能的药吗……我是说，还在试验中的，当志愿者就不用付钱吧。”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乌萨斯。”阿的眼睛弯成月牙，从挎包里掏索一阵，取出一瓶淡色液体：“荔枝味的，副作用嘛，大概是发炎嗓子哑，细胞失水吧。而且屁量会增多……你最好多买点水。如果你能活着再见到我——开玩笑的——我就只收十四万。”

“最后一件事，”孑摘下书包，像分赃一样拿出松松垮垮的礼品盒。丝带已经因为挤压而变得扁平。他说，“帮我转交给槐琥。”

“慢慢慢——”阿挡住他的手，按回书包上，“我可不帮这种忙。孑，你得亲手交给她。”

孑离开学校后，坐在路边阻挡机动车的矮石墩上，狠狠地攥着他的礼物盒，几乎要将它捏瘪。如前所述，里面装着他制作的收音机。与市面上热销的那种不同，它的频带更宽，而且印刷版上，还画着他的画。除非把它拆开，否则槐琥永远看不见他的匠心。当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更为重要，孑迟到了两小时，极大地损害了沃尔珀教父的等待。但他耐着性子等下去。他知道内部人心涣散，甚至他自己，都暗中订好了潜逃的船票。若不是因为槐琥的仇一直横亘在他的胸口，他早回叙拉古了。不知为什么，在本来应该越发谨慎的晚年，他却一再犯错，为小事大动干戈，先惹了龙门近卫局，又动了商业大鳄的奶酪，哪怕槐琥这种微不足道的后生，都是心头的毒刺。不过再等下去，别说把门的，就连贴身保镖都会不耐烦地一走了之。

“孑先生，是吗？你不太准时。”

“龙门不是哥伦比亚、不是维多利亚，没有准时的习惯。”孑用手绢擦着脖子上的汗，顶回去。他大概也知道了此刻的处境，自己是被需求方，言语也就更加大胆。倒是沃尔珀教父，他十指交叉，彼此压迫得生疼，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迈进这该死的水产小贩的语言陷阱。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他已经老了。

“十万，那个女孩。”他推过去一张写好的支票。

孑略微起身，老人以为他介意条件，不紧不慢地跟一句：“你不做，也有别人会做。”

孑重新板正地坐回去，手插进右兜，惊得四周护卫纷纷掀开外套拔枪——但他只是掏出一瓶饮料，旋开盖子，环视众人喝了一口。偃旗息鼓时，他又伸进左兜，引动新一轮戒备——他夹出一根烟，递过去，被老人拒绝了。

“我在想，如果你的烟是从右边拿的，会不会是警告。”教父挥挥手，叫那些保镖不要那么风声鹤唳，让别人的无心之举吓到，最终丢脸的是他。孑收回香烟：“你都是从哪知道的这些规矩。”

“这算是承认了么？”

“啊。是啊。”孑注视着老人，不用自己找话题，谈判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惊险，但他浑身还是渐渐燥热起来。他说：“我退出黑道好多年了。”

他编了很多版本，比如自己其实是黑道龙头、警局卧底，或者就顺着传闻，扮一回分舵主。斟酌一番后，还是选择了退隐的形象，更不易教人怀疑。教父眼中闪过难以察觉的得意，说：“我比你大了四五十岁，年轻人，你还是欠火候。”

“我喜欢龙门，但不喜欢它的监狱。办任何事需要风险，也需要代价。你是老资格，不用我提醒了吧。”

沃尔珀人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只身赴会的少年。心想他是不怕死呢，还是穷疯了。自诩摸清了他的底细，但越是单纯的人，越容易把握不住。他戴满戒指的手敲击公园露天的石桌桌面，问：“你是卖鱼的，应该不会出错。”

“你想说什么？”

“你一个月税后能净挣多少钱？一千五顶多了。你是个不值一提的小骗子，比一粒烟灰还小。”

后半句孑甚至没有听见，他的身体中有火海在燃烧，血压一路飙升，几乎撬开他的大脑，耳朵里像几十架飞机一并起飞。他打开瓶盖，与之前只抿一口不同，他这次仰起脖子，全喝光了。对面的人笑着摇摇头：“这样的示威可不够格，怎么也得拿刀插大腿才有威慑力啊。”

“我直说了吧。你知道她为什么在我那里出现过？因为她是我的同学。”孑喘着粗气，说话断断续续的，将支票推回去，“虽然我不上学了，但她算是我处得最好的一个同学。”

“所以呢？”

“得加钱。”孑撑着大腿，嗓音沙哑，也许是做出了巨大的心理斗争。他还是觉得渴，手再次伸进右兜。

“那，你想加多少？”沃尔珀教父从支票簿里撕下一张新的，连笔一起再推给他。出乎意料地，孑没有接过去，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度大得几乎可以把骨头捏碎。他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孑满布血丝的眼睛，和因为缺乏营养而鲜红的牙龈。他拿出的不是饮料，而是一柄明晃晃的刀子：

“加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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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琥盯了很久的那班列车也开动了。她的视线由聚成的一束散成失焦，眼中掠过一张张陌生人的倒影，航行器摇晃着向远方奔赴，载着远走的希望或是孤独。移动城邦之间的交通极依赖于这种机器，其中做得最好的是企鹅物流与罗德岛。刚才哞带着阿来送行，开始还好，越到后面，阿越忐忑不安，一个劲瞄着表，教唆她换乘下一班，怪得槐琥都难免要怀疑，问：“你是不是给什么乘客下药了？”

侦探所的两人走后，她终于可以稍稍放松自己，脊背陷进柔软的靠垫，像瓶子陷入流沙。她这几天为了择校和学习，很少能睡个安稳觉。驾驶员还没有上车，她习惯性望着窗外，邻轨的列车走后，进站空荡的门户向她洞开，吞吐着游客与光影。孑踉踉跄跄地挤开人群跑进来，槐琥看见他，直起身站起来，怀着意料之中的惊讶，走到车门前等他。孑喷了香水，头发梳到同侧，穿一身显小的礼服，纽扣系到最顶一颗。他讪讪地解释：喷了点啫喱水。槐琥瞧见他发梢上的一点暗红，说：甚至还做了挑染。

“啊？挑染？呃，大概吧。”孑回头望了一眼，将收音机交给她：“我应该等不到你生日了，那时候应该是新学期。”

“你自己做的？”槐琥接过来，掂一掂份量。孑又回头看一眼，说：“本来我还准备了礼物盒，但是被弄湿了，就……”

“谢谢你，”槐琥推一推眼镜，笑着说，“不过，昨天晚上怎么没出摊？”

“嗯，我去找那个跟你说过的那个老先生了，就是新式学校的校长，”孑说，“跟他谈了谈对以后的规划，他说我很幼稚，很天真。”

或许是对爱情的见解，或许是对职场的分析，或许是对人心的参详，孑得到了幼稚的批评。真正的世界不是童话，老先生说，还有那个你说的菲林，她就比你成熟——成熟但不够成熟。孑要把这个消息带给槐琥，他是奔跑着来的，反而真到了她面前又胆怯了。偌大的车站井井有条，他却找不到一处地方摆放自己。身后的视线一直跟在自己身上——刚迈进大门，就有近卫局的人凑过来，问：“孑，是吗？星熊警官想见见你。而且我们曾经看见你出入过公园现场……”

孑打断他的话：“警官，我知道了。你们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一定会配合的。但是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来这里送个人。我怕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航行器前端的红灯转成黄灯，督促乘客尽快返回的提示音循环地响起。槐琥指着身后的庞然大物，说：那我回去了。谢谢你能来送我。

孑深吸一口气，终于挺直了身子，原来他也是可以很精神的，只要他想。而他的声音疲惫，一如既往。

“我想过最好的剧情，是一个人拥有足够的自由，去自己喜欢的城市，看喜欢的风景，学向往的知识，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孑双手插着口袋说，“槐琥，这么好的剧本，你可别演砸了。”

“放心吧。”槐琥学着侠客的样子，抱拳拱手，转身离开。

槐琥回到车厢，坐在座位上，隔着窗户看孑。他身边冒出了两个穿深色制服的人，带着墨镜和贝雷帽，像爱护弟弟一样拍着他的肩。槐琥总觉得这身制服在哪见过。她想再确认一遍的时候，孑已经闪出了视野。伴随稍许的耳鸣，航行器从轨道上滑出平台，接近云层。收音机突然传出刺耳的杂音，像初秋将死的蝉鸣。她把声音调小，它却吱一声断了信号。龙门在她的眼中越发渺小，她回忆起自己在这座城市的成长，日光散落于她身上披靠的薄毯。在深深浅浅的回忆里，槐琥放匀呼吸，缓缓闭上眼睛。一阵轻微的颠簸，仿佛大脑皮层的精神波动，航行器驶出龙门边境，她正梦见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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