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记得身边这个跟自己一样的包装工，在以前远恒佳的时候还是个大学生，带着一帮人跑进他们厂里宣扬什么赤红女神的福音，还有拒绝996之类，被大伙儿笑了出去。上下班听其他厂子的工友说，这些人自称“赤红南方公社”的学生们也跑到他们的车间闹过笑话。

再后来他们大概是被笑话多了，慢慢地消失不见，不在幸福岛出现，阿良对他们的印象只有当初自己从那个叫切尔诺伯格的城市，一位叫“真理”的小朋友那里拿到的书，自己把那本书借给了他，就再也没想起来了，他本来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的。没想到今天会再度见到他。

青年包装工把这赤红之书交给了阿良：“这是一本很有用的书，谢谢您阿良先生，如果没有这本书记载的知识，我想我要走上不少的弯路。”

“你还记得啊，我都快忘了。”阿良把书放进新工作服的大口袋里，继续打包装。

包装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漂亮的灯具塞进泡沫盒子里。

“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阿良摇头，“这里的辛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还在上学吧，其实我也应该在念书，但我学校破产了，我家开的小厂子也破产了，我一个人在外地回都回不去，家里也没生活费，才在这里做贱人讨口饭吃。如果你家里还过得去的话，你还是趁早离开比较好。”

包装工轻笑：“这正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在这里的理由，工作越是让人痛苦，越说明这个社会有问题，世上的人们已经偏离了女神真正希望我们去走的道路，痛苦之中蕴藏着我们这些人平时见不到的真相与道理。如果工作不辛苦，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还有同伴？”阿良惊讶，四下张望。

“是啊，我们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到各个地方去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最近格里芬注意到了我们，我好多同伴都被抓回家了。”

“那么你也会被抓回家？”

“我从我那些从单位被抓回来的同伴那里吸取教训，他们大多找了关系，求人情进去的，这样就会很显眼，被格里芬查到自然是正常。有了他们的经验，我就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我是一个人在人力市场找工作才来到这里的。”

回想起当初一个人带着塔露拉找工作时的艰辛，阿良惊讶，不禁对包装工另眼相看，亏他能在这个时节找到份工作到这里，顺便还把书还给他。

“大家为了探究这个社会的真相，去不同的厂房、车间工作，像我们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跑到车间里喊一句空荡的革命，绝对会一事无成。只有劳动才能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我们应该怎样做正确的事。”

阿良听着，哧一声：“‘劳动使你有尊严感’。”

“您这样想，我和林先生没两样也行。‘幸福感’‘仪式感’‘快乐感’，各种各样口头的感觉，一切美好的感觉都写在大街小巷的宣传词句上。可为什么一定要是各种感觉呢？辛苦一切只是追求某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比如‘尊严感’，为什么不能是尊严？如果我已经有尊严，为何还要去追求所谓的尊严感？恐怕只有没尊严的时候，才要去获得这种假装自己拥有的幻觉吧。”

说的好像他没有尊严一样。

阿良无奈摇头。

也许他真的没有。

从他没能鼓起勇气跟其他人一起离开远恒佳那一刻就开始了。

“我想，假如趁着我们还有，还能有尊严的时候，去看，去做，一定能得到我以前想不到的东西。”包装工将盒子系得紧紧，绳子从纸盒子上深深地勒陷进去。

尊严啊……他什么时候才会有尊严这种东西呢？

好像想起来了，唯有塔露拉……我的塔露拉，绝对不能……

车间外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

阿良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车间外的一个方向，有一些人也听到了，跟他一样抬起头。

“那是什么声音？”

那温柔，悠扬的声音，许多人一起的声音，它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庞大的车间内轻轻回荡。

微不足道，对这个车间来说渺小至极的声音，却如小小的，带来希望的奇迹一般，让人听到了。

越来越多的工人疑惑地抬起头，他们都听到了这小小的声音，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们仔细听，细细听，终于，他们听清楚了！外面传来的声音，竟然是歌声——

歌声断了，戛然而止。

“？”

工人们茫然地抬起头，四顾相盼，外面的歌声怎么突然没了呢？

“看什么看，继续工作！”

厂内工头的鞭子在空气中打得响亮。

“你们这群小鬼赶紧滚蛋，要玩滚别处玩去！”厂外格里芬的守卫举着棒子凶狠地对眼前这帮旧宿舍来的小孩子恫吓，小孩们吓得瑟瑟发抖。

“我，我们只是想给爸爸他们唱首歌……”

“滚呐，还唱歌？要唱别处唱去，听得心烦。”格里芬破口大骂。

“呜噫！呜呜……”好多小孩子被吓哭了，“塔露拉姐姐……他好可怕……”

“怕什么嘛，你看还隔着一堵墙呢，他又出不来。”就在小孩们都怕格里芬的时候，小塔露拉站了出来，毫不畏惧地插着小腰威风地站在高大的格里芬面前。

宿舍里的小孩子们随着自家大人时进时出，不知不觉，小塔露拉已经是宿舍孩子里最大的那个大姐头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还嫌你耳朵白蹭呢，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噗噗噗——大狗不喜欢我们，咱们换个地方。”

“死小鬼！我……”

格里芬还没追出来，小塔露拉就带着孩子们一溜烟地跑掉了，他们跑到了车间的另一端。

有小孩犹豫害怕地问小塔露拉：“塔露拉姐姐，我们还唱吗？”

“当然要唱啊，你们不想给家里大人唱一唱你们新学的歌嘛？这首歌是阿妮艾斯姐姐教我的，她说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歌曲，是大人们听到心情一定会快乐的歌，等星期天见到，你们家大人一定会夸赞的！我们继续唱吧！”

那让车间内众人困惑的歌声再次从外面响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明明很小的声音，却意外地让所有人都听到了，神智麻木，机械重复地做着手中物件的工人们抬起头，他们想寻觅这歌声来自何方，不知觉地，无神的眼睛重现了些许光彩。

那是什么歌？

孩子的稚嫩，又如此温柔，让人……让人流泪的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姑娘好象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呃？”阿良做好一件包装，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阿良从未听过这首歌的旋律，歌词中的那些大河，稻花，艄公……这是一首怎样的歌啊，他在白鲸生活的地方并没有这些事物，可是，他却仍然感到一阵熟悉，以至于，不住，想要……流泪……

吧嗒。

泪水滴落在传送带上，他的眼泪随着传送带渐渐远去。

阿良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让人发自内心熟悉的歌声。

歌中没有一样他们熟悉的事物，却让他们一同盼望的歌声！

是谁在歌唱？

不知道，不知道，但他想跟着，唱这首歌！

渐渐地，一些人也加入了这令人熟悉，不禁流泪的歌曲。

“不许说话！上班不许说话！”

工头焦急地抽打着鞭子，抽得啪啪响。

“不许说话！不许说话！”

车间响起了与车间外同样的歌声。

大人与小孩，稚嫩与沙哑，大声，小声，在这个缥缈幽灵般的旋律下交织在一起，共同奏响这无尽冰冷黑暗中的一丝温柔，一线光明——

“不许唱歌！”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敞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啪！

阿良身边一个工人惨叫，鞭子在他背后抽得皮肉开绽，倒在地上。

歌声再次戛然而止。

“小鬼！还唱，还唱，打不死你！”

“哇啊啊！”

拿着棍棒的格里芬追出来，小孩们吓得四散而逃。

“你们把林家的规矩当成什么了，林氏集团不是让你们这帮闲人肆意妄为的地方！”工头怒斥着挥舞鞭子抽打已经倒地的工人，抽烂了他的衣衫，血溅了出来，“都闭上嘴巴，老实干活！”

被那人惨状吓到的众人不再歌唱，继续沉默地完成手上的物件，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继续沉沦、麻木。

走的时候工头指着被自己抽打的工人怒斥：“起来，别以为装死就不用干活了！”

那个工人仍然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痛苦呻·吟。

工头走了，阿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转过头，看到身边的包装工，他怒不可遏的神情，打包装的手在颤抖。

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习惯，习惯就好。

阿良叹了口气，拍拍包装工的肩膀：“你帮我顶一下，我去扶他一下。”

包装工应了一声，默默地加快做件的速度，阿良趁着工头没看过来，在倒下工友身旁蹲下，搀扶住他：“没事吧？哪里疼？我帮你擦擦。”

车间没有医疗的概念，已经有不少工友被工头打得头破血流，却仍然得继续站着工作，直到感染发炎撑不下去被丢出厂子，从他最早的罐头工厂，到远恒佳，甚至是林氏集团，仍然如此，从未变过。

阿良比较幸运，目前还没受到足以让他完蛋的伤势。

“后，后面……好疼，好疼啊……疼，好疼……”工友身体扭曲起来，阿良叹了一口气，扯开他被打烂的后背衣服，上面满是被工头抽出来的血痕，外翻出来的血肉，以及——

一种附在他身上的奇怪黑色结晶。

这是什么？

看到他背后的黑色结晶时，阿良茫然了。

他难道是什么特殊的种族吗？

阿良观察他片刻，这位工友不过是跟自己再一样不过的天龙人罢了，天龙人的身上不会有这种结晶。

那就奇怪了……

阿良思忖良久，片刻，突然，醒悟，他的困惑的神情随着明悟，愈发惊恐！

这，这难道是——

阿良急匆匆地朝工头的背影走去，按住工头的肩膀。

林氏集团的工头转过头，看见阿良身上的工装，举着鞭子怒骂：“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干活——”

突然，阿良一把攥住了工头的领子，两只手重重地攥住，差点把他提起来，工头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你在让我们做什么东西？这到底是什么灯？这灯里装的是什么？回答我，你到底在让我们造什么！”

阿良扯着工头的衣领，惊恐颤抖地质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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