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露水中

医疗部负责人兼代理所长罗玛尼·阿其曼——他更喜欢人们称他“医生”或“Dr.罗曼”——最近有点忙。原因大家都知道的，迦勒底迎来了第二位六号仿生人——虽然依据《仿生人设计、制造暂行条例》第四项第27条规定，一个编号只能对应一个仿生人，但看在制定、监督和执行这条例的人都没逃过大劫难，迦勒底又是个在法律边缘游走的机构，多少也能用研究分析报告糊弄过去。

研究分析报告是医生主笔、格兰·卡瓦洛负责从旁鼓励并提供测试数据的共同成果。新的六号，呃，也可以说是旧的六号原型西夫里特在三天前顺利通过了迦勒底内的模拟战斗测试，其专长与服役型六号齐格飞可以说毫无二致，同样擅长剑类的近身战斗，同样的攻防手法和战术选择（他们附带的武器和防御装置都是相同的），同样的面板数据，唯一有些差异的是原型似乎拥有更高的骑类适应性，战斗经验因为长期被弃用而有所不足，难以想象这是以十三年前的设计观念制造出的原型，不过同一时期的战斗仿生人迦尔纳与弗拉德三世实力有目共睹，或许那时真是仿生人研究生产的前黄金期也说不准。

灾难后迦勒底丢失了地球上的绝大部分数据，近乎以孤岛的方式屹立在南极的冰架之上，机构内的大部分仿生人寿命不超十五年，替换后的新人不会保留上一任的记忆，而人类技术员们又普遍年轻，十多年前不过是畅玩电子游戏的小孩，哪里接触得到仿生人这种高端禁忌领域。今年三十岁的代理所长是仿生人中特例，活得长不说，战斗能力也还过硬（虽然他更喜欢待在诊疗室里当个医生），然而他因为种种限制一次也没能踏出迦勒底的大门，对外界的印象仅停留于曾经学习过的资料，你要真问他以前哪个地方的什么东西好不好吃，他也说不上来，对他而言迦勒底的草莓蛋糕就很不错，可以一日三餐当顿吃。所以你看，文明的毁灭和遗忘是一件极度轻易、极度短暂的事，要想让它恢复成原先的模样、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却要付出数十数百倍的努力。

“……说了那么多，总之，希望你能再接再厉，为人理做出更大的贡献，我很看好你。”

他对坐在他面前等待结果的六号原型这么说。对方的脸很冷，坐姿和齐格飞一样端正到从不放松，看不出紧张与否，但他总觉得西夫里特正在有些急迫地期待自己的战斗解析报告。明明在模拟战斗中表现得如此投入，不带任何一点负担地挥剑，结束后反而开始担忧自己的表现了吗，这好像跟齐格飞平日里维持的那种严苛的自我要求也很像，不过在医生眼里这也不过是宿醉后恍然的清醒。其目的都是为了御主和人理就行。

如同饮酒般爽快且豪放地战斗，如同酒醒时分轻微地自责自省，原型和服役型果然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编号，但这仍无法合理解释两者之间强大的共感从何而来。与猝死仅有一线之隔的Dr.罗曼这几天连轴转，和格兰·卡瓦洛一起解析比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累得他要脱两层皮，对方是半机械化的仿生人，对疲劳没什么感觉，站在墙边睡十分钟起来又能接着工作十小时，而自己只是区区一介普通人类之躯，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死。他决定短暂地和西夫里特聊会儿天，从枯燥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如果能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就好了……于是他问：

“西夫里特，这几天在迦勒底过得如何？”

对方在数据板上流畅地写：“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你觉得迦勒底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或许，可以研发更广泛地连接仿生人思维的沟通方式，而不仅限于从者和御主——抱歉，这可能是我需要改进的地方。”

“唔……可以采纳。和齐格飞，还有迦勒底的诸位从者相处得融洽吗？”

“齐格飞是很好的同伴，我很喜欢他，他教了我很多。其他人……抱歉，可能是我了解不够深。你呢，医生？”

连说话方式都和齐格飞神似，坐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个不会说话的齐格飞，不，可能就是。他单听进门的脚步声、单看背影是认不出这两个人的，这二位有时并排走都能让中枢系统感应仪产生混淆，他认错好像也很正常。他朝着旁边桌上亮了几十小时的光屏扬扬头，紧接着回答：

“我过得……你也看到了，工作堆成山。”他没讲绝大部分是对方的突然苏醒造成的，只是耸了耸肩，“也没什么时间出去社交啦。”

“抱歉，是因为我和齐格飞吧。事实是我们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抱歉。”

频繁道歉也很像。到底是谁把这个基底性格写进他们的中枢的？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我想知道，共感前后或者过程中会有什么别的反应吗？”他之前问过类似的问题，但时间毕竟又过了几天，万一产生了什么新的现象呢？西夫里特垂下眼睑，绿色的眼睛向左下方瞄——这是齐格飞认真思考时会出现的面部表情，很久之后才有些困惑地写道：

“应该……算是有。那种时候，我想与他补全彼此，也可以理解成合为一体，冥想、交流、睡觉、拥抱、”他在医生强装镇定的目光中一个词一个词慢慢写下去，“亲吻、交媾或者吞吃。所以我不能和他对视过长时间。他也是。我们已经约好要共同克制。”

“你，你们……”医生赶紧把这一段录入数据库，然后抬起头牵强地勾起尬笑，问，“莫非我需要动用权限将你们强制隔离——不不，好像有点太不人道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医生，你在语无伦次。他从西夫里特的眼神中解读出自己此刻的状态。虽然迦勒底的仿生人们没有生育能力，迦勒底本身也默许从者之间真心或消遣的各种合理行为，但这种，这种，他实在说不出口“我觉得你们可以尝试一下”，只好拿起咖啡杯凑到嘴边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西夫里特对自己的言论显现出理所当然的模样，看了看面前的医生又看了看数据板，悠然地想了想，抬手打下一排字。

“仅限于对视。其他情况下我们可以维持正常的理智。”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Dr.罗曼内心并不清楚这究竟好不好，这只是个结束话题、重新拥抱过劳死的缓冲语。他又勉强地牵起嘴角笑了笑，问西夫里特：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要再次投入工作之中了哦？”

“有的。医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外界，和齐格飞、还有御主一起执行任务。”

——这也许是一种寻求认同的方式，Dr.罗曼想。

迦勒底的模拟战斗装置是设定好的数据抽取重组，无法完全贴合外界的真实状态，无需御主也可以自主进行，与其说西夫里特不满足于这里“儿戏般”（可能对他而言）的模拟，不如说他希望追赶上迦勒底的步伐，让自己的苏醒真正变得有用——之前的测试结果反映，西夫里特对自己的定位是“[[rb:被 > 为]]人类铸造的器具”——而带上齐格飞这点很有意思，其实齐格飞昨天也向他申请，要和西夫里特一起执行任务来着，难道说是双向的依赖？

“好的没问题，确定好之后我会通知你。”内心进行了一通分析的Dr.罗曼点点头，看了看最近的排班表，“有什么疑惑，老样子，问我和格兰·卡瓦洛，或者直接找齐格飞，就像你所说的，他值得信赖。”

“谢谢。”这句话西夫里特是用唇语说的，走时还非常有礼貌地把大门轻开轻关，一切都和齐格飞来他这里的举动如出一辙，Dr.罗曼还是无法不在意西夫里特打下的那段话。如此接近且随时有可能质变的关系，在仿生人里也绝无仅有，他自己的同型号基本上因为过于危险或难以掌控被加上各种禁制，严格封存在迦勒底的地下结构中，此生他恐怕都无缘和他们说话，更别提和同编号的另一位对谈了，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的，虽然以他的年龄他已经算得上元老级的仿生人了。

然而没有同编号的罗玛尼·阿其曼不知道，西夫里特的本意是去见证齐格飞所游历过的外界。

会不会有花和草？会不会沾着露水？会不会全是钢筋铁骨的残垣断壁？会不会遍布核爆弹坑和陨石坑？他被写入的知识里同时包含了人类对过去的追忆和对现状的排斥，但他自己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几乎全被保管在培养槽中，像标本一样供人观赏，没有意志也没有行动，人类对他做了什么、人类对自己的族群做了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管不了也无从体会的东西，他只是单纯地好奇齐格飞眼中的景象并想要自己亲自观看，这样他们对视时、他们交流时他才能对应地明白对方包含在语气中的情感，回忆起那片他们共同走过的土地，并明白自己的笑意从何而来。

他的情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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