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語注意

从母亲转达给父亲，再到仆人上楼呼唤他，大约只过了一个小时，可那段时间却显得异常无聊而漫长，就像从前家教课上阅读的古文字书写的篇章，在复杂的词汇中穿插着年幼时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的道理，让他在桌子前碰到书页的那一刻便变得疲倦。当他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站在大厅，用澄明的目光看向四周，却发现今天房间用的灯格外明亮，就连摆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也和寻常不同，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何能够在如此熠熠生辉的场面中找到异处，又或许只是一昧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日常吃饭的时间，大家都坐在一张桌子上，互相面对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食用餐盘里的食物。空气寂静得只剩下咀嚼蔬菜的声音，还有那落在盘子中央窸窸窣窣的切割声。可今天却不是这样。

人很多，显然是个热闹的场合，即使不懂人事的孩童看到这幅景象也该被气氛渲染到半懵半懂，这并不是能让人完全放松的空间与时间。客人们被许诺端起酒杯说话，盖在新式礼帽又或者竖起的和服衣领会协助他们在彼此之间传达笑容与热切，摄津万里也学他们的模样端起一杯白水，勉强挑起的笑容挂在脸上，可他还是失败了，屏住一口气尝试二三后，依旧发现走不进这群人里。

他才十三岁。那是后来被湮没在浓雾里的记忆碎片了，早就记不清那时的影像。事实是没有人教十三岁的摄津万里如何喝酒，也没有人为他挑一顶合适的帽子。这是摄津万里唯二能想到的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之处。

窗外的环境有些喧嚣，是雨。虽然没有触碰到水汽，感官却先一步预测到了窗外的潮湿，于是便有了比一般人更先一步获得的寒冷体感。

也许今天站在大厅穿和服的夫人与穿洋装的先生们其中之一没有带任何雨具，如果他们的仆人足够粗心的话就会酿成这样的“惨剧”，可是如若仆人都要粗心到这个地步，恐怕回去之后，大不可继续用下去的吧。这样想着，他停在回廊的窗口移动不了脚步。倒不是透过那玻璃去看谁可怜的命运，单单听窗外细细簌簌的雨声，看那玻璃旋起的花纹，打在窗户上又落到地面，他便会觉得异常安心。

十五岁的姐姐出嫁了，但并没有和故乡断绝音信。她只是住进了东京另一端的另一间房子里，就连大小，规模，装潢，都不会与自己的“故乡”差别很大。嵯峨家是从德川时代下来的名门，财力与人力都不会比摄津家差，可以说是完全的门当户对，这是这个时代家庭最乐于听到的事情了。打听过这个消息后，母亲便彻底放了心，而父亲，似乎也很满意似的，没有在摄津家人前发表什么宣讲，但也没有真情流露似的偏皱起眉头暗暗用表情来反对。

敲击木门的声音将他稍微带回一点现实。那微弱的讯息将被雨声掩盖，然而敏锐的听觉却又让摄津万里能够在一片吵闹中捕捉住那串电码般略显沉重的信号。他想不到会有谁在这个时间前来拜访，礼单上的访客名字他已经一一对过，并没有落单的人物。可鬼使神差似的，兴许是觉得今晚出现在眼前的事情都太过无聊，必须要找一点调味剂一般，以现在的目光看来，似乎略显不设防的他，终于在犹豫中将门锁取下。

良好的教养迫使他会在这种时候异常冷静地发问：“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是个相当单薄的男人。无论是身形，还是衣装。肉眼可见的纤细的姿态，骨骼匀称又分明，而那件被雨水打湿的白色衬衣，黏贴地附在他的皮肤上，形成一个个斑驳。顺着衣角汩汩流下的水滴，连同裤脚也一同打湿了，又顺着脚踝的幅度倾倒进那双已经湿透的布鞋。摄津万里朝他身后的方向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马车或人力车车夫的身影。也对，淋成这个样子又怎会有车呢。

他又将心神定在他的身上，可男人始终没有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低垂着脑袋反而像是在躲避什么，又或者根本毫无力气扬起他那凌乱的发。就这样，男人像是站在雨里被夜色淹没了。于是怀有恻隐之心的摄津万里，将视线飘到了一旁伞架上未开封的两把雨伞上：“或许您需要雨伞吗？”

那之间大概过了多久？五秒，还是十秒？比起凝滞在空气中令人不快的雨水味道，最可怕且更令人窘迫的应当是那看上去仿佛毫无休止的沉默。尽管他没有抬起头，面部五官被略显凄惨的发和匆忙划过的雨水遮在夜中，万里却仿佛像是直接感受到他促狭的视线似的，立在原地局促得像是个刚被父母教导见到生人的幼童。他怎会如此紧张。

终于，男人抬起头，少年亦随同他的脸庞将视线转移——那该是副怎样的面容呢。在他尚且不具备成熟的审美观的年纪，他无法找到贴切的词语来描绘那张脸。他有多想称赞他的俊美。不是凌厉如刀削的线条，也不是一昧招人怜爱的眼目，可就算用大正年间最好的画笔与最珍贵的颜料去涂抹勾勒那副轮廓，摄津万里也想不到怎样才能做尽他的俊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镶嵌在深陷眼窝里的双眸，像冬日的冰，像夏日的海，眉宇间可以忽略不计的熟悉感却也让人不得不在意。

男人叫茅崎至，是祖父最后一任夫人所出的那一辈年纪最小的孩子，是摄津万里缺少了一半血缘的叔叔。祖父去世后那位夫人便改嫁他人，带走了茅崎至，从此二人再没有出现在摄津家的记事里。这次能够回来，大抵是那位曾经鲜活美丽的夫人已经去世了，而他还未成年，不具备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能力。

这是摄津万里从父亲那儿听来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当作标准答案。那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隐藏什么，即使不去探究，也可以解明一二，但至少有了这番说辞，青年身上的那些熟悉感，便可以有个还算恰当的解释。

不管怎么说，至少摄津万里并不反感这个刚回家的叔叔。或许对一些人来说，茅崎至是不速之客，但对他来说，倒也不仅如此。也许是因为他会做一些摄津家的人从来不会做的事情，比如他从来不会遵守时间出现在客厅里，再比如他有一个自己独有的柜子用来放玩物，也许是因为茅崎至对待摄津万里总是无言之中包含了一层这个家庭所不具有的容忍与放纵，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有一张比摄津家优良血统下铸就的容貌还要张扬一些的面容。

然而喜欢是不被允许轻易说出口的，说得多叫做滥情，尤其是在这里秉承着不将喜好挂在嘴边使人有机可乘的教育之下。在他刚懂事时，他便由教习先生指导着从词典里了解了滥情这个词的含义，他们告诉他他要坚韧如一，而不能滥情，值得庆幸的是，迄今为止他从未做过一天滥情的人。

就像刚才说的一般，茅崎至天生的一副好皮囊吸引他接近。纵然摄津万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过分看脸说话的人，茅崎至的面容依然具有不可否定的吸引力，他认为这是每一个见过茅崎至的人都应该有的觉悟。可当他站到他的面前，看到茅崎至疏离的面容，即使再想接近也只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大概这就是高岭之花一般的人物。

偶尔在二楼的回廊上看到他，他都是那副忧愁的样子，说是忧愁倒也不贴切，起码他没有在他的面前露出什么欢欣的表情。时间到了就会吃饭喝水，穿衣睡觉，普通人的生活却被他活得像没有魂魄，终日衣衫单薄行走在家里，就算穿上皮毛大衣也不觉得温暖，像一阵花儿放纵的气息，很让人担心下一秒是否就会消失。于是摄津万里情愿坐在树荫下，比起看他那些无聊的生活，他更喜欢瞧他用修长的食指捻过锋利的书页。他当然不是天生好静，可他的确也没有一次缠着长辈玩闹的经历。

“你喜欢读书？”

私下里摄津万里没有用应有的尊称称呼他。他不习惯面对一个只年长几岁又精致到这个地步的人称一句叔叔，这就好像把他看作和父亲一般的年长而有威严似的，那会让他觉得很奇怪又不自然，而茅崎至也没有对此做出要求。不过他大抵也是不会因为这种事开口说话的。

“......嗯。”

能够得到他一个字的回答已经是惊喜万分，于是摄津万里也难得流露出一点真心：“真好，没人教我读这些书。”

话音一落，茅崎至放在书页上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动作，却没有继续说话。摄津万里也抬起头去看他，那十公分的身高差距即使坐下来也依然存在，此时此刻仿佛就是这十公分在提醒他他们之间的辈分关系，于是摄津万里又往树上靠了靠，用在学校上课时都没有挺直的腰板面对着茅崎至。

“怎么了？”为什么看着我又不说话。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结局当然是又被茅崎至忽略掉了。尽管这令他略失落，可今日似乎已经与他念叨了足够多的事情，像是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不在家那段日子摄津家的事情，虽说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可这种情形下，就算几个字，几句话，也算是莫大的进步。

经历了几天高烧不退，茅崎至早就被默许住在了本宅。或许在摄津家婚宴当晚倒在摄津家门前也是一种缘分，一切就仿佛长久以来为他准备着，尽管没有人提起，他却已经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或许是父亲本着兄弟情谊的原则，即便是早就已经被带出摄津家的孩子，也应当得到本家一份怜爱，毕竟就那日看来，茅崎至的形容着实可怜。

刚来到这里时，茅崎至并不愿意主动说话，就连一句话的接应也不会多做言语，只会象征性地点头摇头示意。摄津偶尔也会为此气闷，比如有一次，询问他对下午餐点的需求，任凭他将脑袋里的形容词全数搬到他的面前，那双明丽的眼眸却始终如一潭死水，无法捕捉到一处光亮。他很久没有这样小孩子般发脾气了，可是每次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是罪恶感吗，对美丽之人愤怒的罪恶感，或许吧。在即将冲破那层桎梏时，摄津万里难得将刀叉摔在地毯上，瓷盘隔着名贵的丝绒，不痛不痒地，到底也没能碎掉一个半个，却还是引得旁边侍奉的仆人诚惶诚恐跪在地面。看着面前跪了一圈的下人，他却更加生气了，谁的错就应当谁来承担，这样想着干脆挑起手指朝着茅崎至，你这个没有心的疯子，话一出口他却又只剩下懊悔。

偶尔摄津万里也会想，是否与茅崎至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读不懂茅崎至的感情，一如茅崎至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但或许，他原本就没打算做出回应。摄津万里甚至觉得完全是自己超出耐心的恳切，才能够维持住这僵在冰点的对话。可摄津家的少爷，从来不会为了所谓的耐心而降低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如果非要找到一个恰当的原因，姑且把它称之为教养。

可他还是对茅崎至充满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与好奇。吃早餐时，他习惯坐在茅崎至的对面。父母亲早早就出门去了，摄津的学校是西式学校，不必要一大早赶过去听讲，于是往往只有他与茅崎两个人能够在餐桌上坐到最后。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不经意地能够瞥到对方进食的模样。他习惯借着余光打量对方，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踌躇下一步他该说些什么话打破略显尴尬的气氛。

但事实上，摄津万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打量他，又或者，他还窃喜着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但茅崎是个很敏锐的人。

男人颇显无奈地将刀叉放下，抬起头看他。

“...父亲问我，最近要不要出去走走，”难得在说话的时候不雅地咽了一口面包，又试探着看向他，“你要一起来吗？”

他很怕他拒绝，可脑袋里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等待他的拒绝，那几乎是百分百确定的，然而，他却答应了。

摄津万里命侍者在仓库里寻出了做工最好的那只风筝，是他五六岁时去到上野公园得到的那只。没有什么象征意义，只是单纯觉得那是一只很不错的风筝。

十四岁的少年胜负欲极强的性格，已然决定了即使在娱乐活动中他也会处在掌控的地位。即便如何对旁人言说自己的懒惰成性，过着旁人艳羡不得的简单人生，这种似乎中性甚至偏向贬义的词语，最多应付不熟悉他的人，而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在意输赢。就比如操控风筝这种事，在他只有几岁的时候已经学着去适应被风筝牵引的力度，到后来身量高了，理所应当地将自己变成能够操控风筝的那个人。

然而今天，他却反常地将风筝线交给了站在树下一言不发的茅崎。

“你不想试试吗？”

从一开始接手的不情不愿到眼底泛着可见的愉悦，即便他仍旧保持着不说话的态度，摄津万里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本以为茅崎至的那双手除了握住笔杆子或者使用刀叉之外，再没有什么合适的活动项目，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然而摄津万里不得不承认，他做了一件莫大的错事。借助风力而去的风筝，甚至连惋惜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下。他有些不敢同茅崎至说话，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眼睛，他很怕看见他眼底暗淡的色彩。尽管是自己将绳索递到了他的手上，但在看见他过分瘦削的背影时，摄津万里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毕竟将一个人恒久的置放在低台上，与将他送入云霄又坠到地面相比，很明显后者才是过分残忍了。而他，就做了这等不可饶恕的事情。

可茅崎至，还是难得向他道谢了。

从那张嘴中说出来的“谢谢”两个字，却不知为何让摄津万里感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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