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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ntity,1

[db:作者] 2025-07-21 21:31 5hhhhh 9460 ℃

  车头喷吐的黑烟散去,长盒子里倒出花色各异的人,开闸洪水一样扑向教堂。扛着照相机狂奔的背带裤,举着黄铜镜筒的手套,足以把马匹吓到失蹄的彩色羽毛海。新鲜出炉的第二十一名正安顿行李,四周人群默契散开,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真空。

  的确是规模非同小可的比赛,除去终点两侧围观的群众,火车上还载了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大人物们,套装笔挺的中年人,耀眼夺目的盛装女性,教堂一侧已经展开数团骚动,大嗓门在冠军候选之间穿梭不休。视野里有镜面反光跳动,杰洛拉低了帽檐,他不喜欢被观看的感觉,虽然几分钟前,他还极度沉浸于潮水般袭来的注视和欢呼之中。

  营地布置未完,三千多匹马和翻倍的人全部聚在一处,踢起无数烟尘,日头高悬,又没有海风吹拂,吵闹得令人厌烦。他站进石墙下狭窄的阴凉,眺望摆满肉和酒的长桌后小小山坡,目光落在新同伴身上。工作人员正给那匹阿帕卢萨马递上号码布,939,刚好和他的倒过来。碰巧的缘分。

  从起点到终点,乔尼·乔斯达都是话题人物之一。名字当然是见缝插针从八卦里听来的。和其他有名有姓的选手一样,几个人环绕着他,大小声问个不停。前天才骑师仪态良好地微笑着,座驾却原地踱起步子。他没有踩马镫,裤脚沾满泥土和木屑,被贯穿的伤口血迹凝结成黑块,最近的那位伸手似乎想要去碰,斑点马轻轻抬腿,不偏不倚撞了他一下,将那人直接撂倒在地。

  “不好意思,它还不太听我的话。”

  阴影里的人嗤笑起来。

  “咳、咳咳……那么,乔斯达先生,关于这场SBR大赛,您对自己的期望是?”另一边举着照相机的同事问道,“这次还是代表您父亲的马场出赛吗?”

  大家都已歇息,他仍骑在马上,人群里十分显眼,杰洛清楚地看见他握紧缰绳,视线飘向别处。额角的血迹还没有擦去,和汗水混在一起流下,僵硬笑容显出些狂躁意味。

  “……主办方之后会公布信息吧。”

  目光相对,他偏头发送了一个微小信号。

  “目前您也是场外关注的热门——”

  “我要休息了。”

  马要挤开人简直太容易了。采访者还想追上去,发现迎面走来的是那个刚刚引起全场香槟骚动的长发男人,不由刹住脚步,目送两位不太合群的选手一前一后消失在人群外的山坡上。

  “啧,脾气还是一样烂……他俩是要组队吗?记下来!”

【Moratorium】

  谜一般的杰洛·齐贝林。谜一般的二十四小时。

  快要在规律的蹄声里睡去。昨夜……仔细算起来已是前夜,经历了难得的黑甜一觉,他准备好迎接任何挑战,但过去一整天的经历,足以让刚在马背上重拾的信心动摇不已。

  ——这已经不是艰苦二字所能描述的范畴,储存至今的知识与经验无法为他正狂奔而去的未知提供任何参考。

  选择的奇异路线人烟荒芜。可能是为了节省水源,旅伴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看地图,但瞧那副怡然神态,他觉得大概,或许,可以相信。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选择。

  第一天在晴朗的石漠度过,风并不小,还算愉快。不需要集中精神对抗,他甚至有空关注眼底一闪而过的景象,滚过脚下的草团,随风流动的沙束,悬挂在远空的云朵底面平整。

  等到日落,之后发生的一切更和前十九年人生完全属于两个世界。

  但他仍然没有别的选择。

  为逃出恶魔掌心,三人拼了命地摸黑狂奔。在几乎没有休息的情况下连续高速行进十几个小时,马匹若不强健,随时可能在下一秒摔倒再也爬不起来。重新接触到地面,双手都在颤抖,曼登·提姆似乎要向他确认什么,但他立刻失去了意识。昏沉片刻再睁眼,晨光和虫蚁从脸旁爬过,酸涩和干燥的水火气息,绒草深处的奇特味道,所有信息混在一起闯进鼻腔。

  入眼景象太过陌生,他有些愣神,躺在粗粝地面上打量四周。

  地图上标示的水源地现出真容,大片的灰白沙土低洼,水坑间点缀着成团蓬草和矮蒿。三匹马分散着嗅探不那么扎嘴的食物,杰洛将收集到的饮用水灌进随身扁壶,尖嘴容器里响着沉闷的咕嘟声,怪帽子牛仔升高营火,冲他点点头:“早上好,乔尼·乔斯达。”

  大脑缓缓启动,捡回昨天的记忆和浑身酸痛的感受,乔尼眨眨眼睛,动弹不得。

  “哟。”挥了挥地图,杰洛拖着破破烂烂的裤脚和鞋子盘坐下来,“我们正要商量后面的行程。”

  此处已经接近沙漠腹地,又受地形变动影响,对西部熟稔非常的曼登也不能保证他指出的路线正确无误。杰洛凝视着地图上的点与线,手里指南针抛起又落下。乔尼伸长脖子去看,拉扯到颈侧伤口,疼得又缩回原处,才发现手臂和脖子上都缠满了绷带。

  “今天阳光很好。如果在沙漠深处遇到这样的天气,最好别在中午行进。借助月光是不错的选择。”

  “东边就是科罗拉多河……一天够不够?”

  “你想直接横穿?如果是我,会沿着山脉先去下游。昨天的路程太长了。”

  “如果从这座山跨过去,应该可以吧。”

  “前提是找得到这儿。”

  “找得到。”

  曼登敏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保安官助手的身份当然有利于调查杰洛·齐贝林的背景,但那不属于他的工作内容。这人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友善,他也难以理解那种莫名的自信。比起铁球,他对乔尼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力量更感兴趣。这两人后面的路恐怕不会轻松。

  “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替身使者追上来。”

  “希望那种玩意少来点,单纯的恐怖分子已经很烦了。”

  “我们现在应该还是第一?”

  乔尼终于顺利振动声带。杰洛手腕上也包扎得整整齐齐,他一拍地图,把同伴的水壶扔过去:“好了,准备出发!”

  “我想应该是的。没有人会选择这样冒进的行程。”牛仔笑吟吟地调整了下帽檐和领巾,“下次再见。”

  无云无风,天空比昨日还要澄澈,穹顶汇聚出深蓝,如同倒置海面,伸手却触碰不到预想的温凉。乔尼看着自己的指尖陷入沉思。

  他取下一颗子弹放在掌心,回忆前几次旋转的感觉。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凝视,只要相信。听起来很玄乎,但铅质表面的光点真的开始颤动,乔尼吸了口气,同伴的名字溜到嘴边,记起他正在休息,又强行咽下。

  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臂摇晃,或是合起双掌,都没有使小小的金属停止滚动。稳定性有所提升,但仍不是那时的感觉,左手腕骨似有若无地疼痛,他反复端详十个平平无奇的甲面,只看出指缝里嵌满沙土。

  白色的太阳慢慢移到天顶。他挪向阴影深处,取过放在头顶的水壶。带有淡淡涩味的水。

  只要能够饮用,在沙漠中就是珍贵的资源。被两个年长者共同教育,乔尼只能说服自己的舌头,小口小口地滋润喉咙。从未想到几天前自己还在圣迭戈的海岸上发呆,从阳光和海风里汲取生气,如今却在几百公里外的荒漠深处,迎着烈日学习一门神秘的技术。

  一连串意外和决定来得太快。当初选择在这个城市疗养,多少抱着还能近距离观赛的私心,SBR也不例外。可是记者会上那些响亮的词语,冒险,开拓,荒野,绝对和自己毫无关系。名单里只有几个眼熟同行,冠军候选们大多野外经验丰富——比起赛马,这更是一场求生,他已经亲身体会到了。比求生还要可怕。离奇的赛程设置和奖金数额吸引来的,可能是疯子,梦想家,也可能是亡命之徒。

  杰洛正在睡觉,枕着双臂,帽子盖在脸上。昨晚是他守夜,现在轮到乔尼警戒四周。显然,他认为曼登·提姆不值得信任。乔尼不这么觉得,虽然那家伙的帽子确实很怪,但最终他们还是分道而行,决定翻越踏上去就会崩落石片的山脉。

  不如说,杰洛对所有外人都抱持着如临大敌的态度,加上那种凌厉的战斗技巧,乔尼越发相信,自己紧追不放的目标隐藏着极危险的秘密。他昨晚的脸色很难看。

  这场比赛有这么复杂吗?参加这场比赛的选手里,还有很多像那样为了排名不惜杀人的家伙吗?不管杰洛给出什么解释,自己不得不面对性命之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乔尼拿起用来防御的左轮手枪,金属表面在阴影里也是温热的。试着瞄准远处山顶,食指勾住扳机,架起的手腕微微发抖。地面蒸腾出扭曲的波,褐红岩石间的天际蓝得模糊,虚假一击,他放下手,感觉后背热得发痒。

  气温逐步攀高,汗水随之渗出。水分正在离开身体,乔尼摸摸脖子,纱布边缘已经湿了,伤口轻微发痒,兜帽压着的地方格外燥热。罩上帽子,后颈流过清凉,额头却变成双份包裹。撩起下摆擦掉脸上的汗,他犹豫一下,索性将上衣脱掉,扯下头巾用来扇风,终于满足地呼了口气。

  手臂的伤口多而不深,启程之前拆掉绷带,已经结出血痂,就是不太美观。乔尼捏捏上臂和肩头,肌肉仍然发硬,酸痛还没消失。他又摸了摸腰腹,这里是分界,有限的锻炼无法阻止核心力量流失。腿就更不用说了,以那种姿势长途跋涉,幸好他没有感觉。至少还保持着合格体重,乔尼自嘲地想,还有一匹听话的马。

  另外两人显然不这么觉得,早饭时还多分了一点肉给他。

  “必须要有体力。你得长胖点。”杰洛说,“SBR可不是在方格子里跳芭蕾。”

  “……我是赛马选手,不是马术选手。你这个出老千的大外行。”

  最长的速度赛也不超过四千米,最强健的骑师也不敢保证能应付得来一天行进上百公里的消耗,而杰洛无视经验的反直觉举动已经够多了,乔尼懒得当场一一列举。以他朴素的竞赛观念看,无论马匹和花招有多么好,这种做派要是次次都能第一个冲线,老天不是瞎眼至少也是昏花。在最开始就遭到惩罚或许还是好事,但他看起来并没吸取多少教训。

  目光转移到睡在一边的杰洛腰间,皮质扣里的铁球光亮非常。他从行李里补充个了新的,同时埋怨库存不足。不知道那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圆溜溜的东西。乔尼手里只有这把枪,事出突然,只能就地置办些必需品,还得到了夸赞。轻装简行是他的美学,杰洛这样说。检查点和每个赛段的终点都可以进行补给,只要规划好就不会物资匮乏,但杰洛的行李看起来确实轻巧,不禁怀疑到底扔掉了哪些东西。

  他头一次仔细打量同伴的身体。杰洛的身形很漂亮,腰腿与肩背颀长紧致,战斗时舒展的姿态和长发让他联想到草原上肆意奔跑的三岁马,光亮皮毛下肌肉运动的轨迹清晰可见,蕴含着力量与优雅的纯粹之美。就像能够通过马匹的体型和肌肉线条判断其素质与长处,杰洛确实比他更适合荒野求生,以及打架。沙漠里应该不会有熊吧,那东西怕是三个杰洛也打不过的。

  ——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来参加SBR?梦想家,疯子,亡命之徒,他属于哪一类?注意力转移到堆在身边的行李,乔尼打消了再去偷看的念头,但单肩挎包里冒出的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昨天早上几乎人手一份的SBR特刊,他的那份丢在宿营地,而杰洛的只瞟了一眼就被顺手塞进包里。

  露出的那面正是第一赛段的排名末尾。杰洛·齐贝林的名字后面跟着国籍“不明”。

  他往那边靠近,撑起身伸长手臂,越过杰洛的胸口努力去够那张纸,总算在指尖发麻之前夹住一角,哗啦一声把它拽了出来。

  排名已经熟记,乔尼才注意到竟然有这么多外国人参赛。旁边的版面专门用来介绍大人物寄语和赌注情况,头衔纷乱辉煌,总投注金额则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是以前从没听闻的盛景。

  “这都可以买下小半个美国了吧……”

  没有赌马的赛事是不完整的,无论练马师、马主还是骑师都脱不了干系,为了金钱搞小动作的案例数不胜数,这么大的数额摆在眼前,别说从业者和普通人,就算一国首脑动歪心思也不值得奇怪了。曾经置身其中,乔尼知道这项运动和大人物们千丝万缕的联系。受环境和运输影响,带着自己的马奔赴异国参赛十分罕见,现在各国纷纷参与进来,世界性的赛事里,人人身上平白更多出一份荣誉责任。

  纯粹的技术居然可以与这么多东西产生关联,他以前就无法理解,现在身处的环境更复杂上千万倍。每个人都在开赛前认可了自己或许会在途中伤亡的现实,而这一条认可反被利用于清除具有威胁的对手。靠大赛规则约束行为是不可能的,必须时刻谨慎,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想法。

  另一侧登载着部分选手采访,没有杰洛的名字,只有一个小方块语气神秘地描述他俩的协作关系。乔尼猜到是那群人的作品,迟疑着移动视线。和其他人一样,自己的名字被黑体标示出来,附上富有煽动性的文字。不用看也知道是在说自己“复出”是多么感动人心的事迹,好啊,献上喝彩吧,谁不知道你们其实都在等着看笑话呢。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等着看笑话呢。他也笑了笑,鼻腔深处泛起酸涩。

  无论起因如何,已经不会再考虑退路了。重新回归马上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放弃。与玫瑰花毯和薄荷朱丽普无关,没有羽毛和礼帽环绕也无所谓,能够再度驰骋这一事实本身足以令人心安。神秘的回转赐予了第一线希望,那能否再进一步呢……?

  他感激地望向杰洛的脸。帽子缝隙里闪过一丝金绿光芒,辨认出那是正看着自己的眼睛,乔尼意识到刚才自言自语了一句,收起了有些出格的表情。

  “差点认不出来。你老兄是在享受日光浴吗?”

  “实在是太热了……抱歉,杰洛,把你吵醒了。”

  随便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乔尼尴尬地放下报纸,胡乱套上衣服。杰洛揭开帽子坐起身,挑眉看着他开始发红的手臂和肩膀:“沙地也会反射阳光。最好包严实点。”

  阴影之外的地表对刚睁开的眼睛过于刺激,他戴上架在帽檐的风镜,抬头确认太阳的位置:“时间差不多了。收拾一下马,等会出发吧。”

  “今天还要走多久?”乔尼凑到行李边铺开地图,杰洛一眼没瞧,转身眺望远处的山峰。

  “走到为止。”

  “我认真在问啊!”

  “我也在认真回答啊。”他指着东北方的一角,“翻过那边就是印第安人聚居的河。反正天黑之后还能继续走。”

  希望他们变得友好一点,杰洛小声说。乔尼听得一清二楚,他仰起头盯着懒散站立的同伴:“……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杰洛一手叉腰,冲他比了比阳光下分外闪亮的金牙。

  “都说了沙漠没问题的。”

  他可是提前四个月抵达这个国家,对着地图考察了无数遍线路情况。除去高纬度暴风雪,沙漠是最凶险的路段。跨越了不知多少白沙和岩山,一天能走多远,怎样在不同的环境取水,如何指挥马匹翻越山峰,这方面的经验他自信不输原住民。恶魔掌心是个意外。

  乔尼的手按在他影子的脑袋上,杰洛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头痛,他蹲下身取出马刷,忽然侧头问:“你要不要也睡会?”

  别小看我。乔尼的眼神回答他,嘴巴里却说着别的话:“求胜心真强。”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拼命?

  杰洛避开了那个目光,有意拉紧行李的开口,把纹章和报纸埋在深处。丢在地上的另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乔尼·乔斯达的名字出现在视野里。

  “……从那儿拿的。”乔尼小声解释。

  其实全过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杰洛把它塞回原处。

  “下不为例。”

【Foreclosure】

  世界本身的颜色被太阳完全抹去。天空底层泛起橙粉相间的光,落日在身后下沉,石台如同烧红的巨大铁块,黑影遮住沙地上扭曲的风纹,马蹄随即踏破。

  远处尖削山顶和海岸边的嶙峋高崖一样,矗立在眼前,却怎样也走不到。只有清净蓝天可供臆想。离开海边有多久了?那个蓝绿色的湖还有多远?毫无湿润感的空气灌入肺中,仿佛咽下刀片,他晃了晃扁壶,用带有淡淡涩感的水浸润嘴唇。

  比孕育生命的海洋更加干瘪的味道。他怀念与这样毫无遮掩的阳光相配的一切,从砂石间延伸出的透明水波,鲜活湿润的氧气,挟着生腥气味的风,仿佛大地脉搏的恒定潮涌一声一声将时间和思考抹平。

  海的尽头期待着陆地。陆地的尽头期待着海。世界上的旅行如此循环往复。周围的植被正变得丰茂,他俯身拍拍爱马的脖颈,很快就有地方休息了,但愿那儿的草比较美味。

  从这小家伙第一次站起来开始,他们就形影不离。五月初有一趟船,使者的嘴角藏进丰厚的白,节日后就启程吧。脑子里一片混乱,但他最先决定的,就是选择瓦尔基里作为同伴。

  既然它的祖辈能够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它当然也能和自己一起横渡大西洋,只是要和瓦尔基里一起坐船,就不能整日在房间里睡得昏天黑地。人尚且会因漫长单调的旅途而焦躁,正值青春的马更不消说,踢门是小事,一个动荡折伤了腿可是大问题,他拿出在医院服务的精神,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位年轻姑娘的三餐、情绪和健康。洋流和风平缓的时候,他们到甲板上散步,跑小圈,发呆,看着深不见底的碧色浸入纯黑,日月赋予海面闪亮的金与白,交汇时刻则将一切涂抹得宛如燃烧。

  他不怎么和同行的人说话。无话可谈,眼熟或陌生的面孔上,目光证明一切。打量异类的目光,他尝试习惯它。只有某个等待无聊晚饭的黄昏,使团里的某位年轻人曾短暂停留在他们身边,齐贝林,他拍拍手,不愧是齐贝林,祝你好运,真心的。

  “无论讲多少次道理,不亲自去经历,你是不会相信的。”父亲最后只是这样回答,“这是年轻人的通病。”

  不管知道内情的人怎样议论,他如愿登上了皇族的船。不管街头巷尾怎样猜测,他说出的理由和这片金色海洋一般冠冕堂皇。这是他第一次向游走于黑白之间的神秘存在发起冲锋,扬起的却是数百年来继承的旧旗。用生命宣誓虔诚,将血肉奉为牺牲,王权会赐予忠臣应得的奖赏,神明会让命运选择自己的方向。头脑冷却下来,他不再去想更后面的事情,注视着海面动荡的光纹。夕阳将要沉入水中。

  接下来是漫长的旅程。几乎空手踏上异国土地,好在这是个只要有钱就很方便的时代。与南意相比,这个国家的海岸过于繁华,医院很好,教堂太差,铁路长得惊人。有赖于发达的赛马行业,瓦尔基里的运输非常顺利,时值三冠赛期间,他顺便现场观摩了一下,并在不到一首歌的时间里损失了十美元。

  容纳了几万人,公园里找不到一片空出来的草地可以休息,男女老少都对此热衷不已的国家,才有举办横穿大陆的赛事的信心吧。耳边不断飘过关于即将开始的SBR的讨论,他看向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赛场出口,几个月后你们高呼的会是我的名字,杰洛·齐贝林扬起下巴,逆着人群走向海边。

  这里的阳光与风和故乡有几分相似,以这座城市作为赛事起点,莫名多了一点信心。作为名不见经传的业余选手,要横渡大洋去异国参加几千公里的长途赛马,这个决定在家中同样收到了疑问。要去多久?几千公里有多长?只靠一匹马真的能走完吗?医院里要忙不过来了!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才要去看看,这段时间就拜托你啦,他笑着安抚责任心过高的二弟,向唯一的小妹妹许诺等他回来,她会骑在全世界最有名的马上游遍整个那不勒斯王国。

  得知使者的意见后,父亲说了那句话,再也不谈论这个话题。饭桌上一如既往地安静。客厅装饰着鲜妍花束,窗外有提琴和歌声,广场篝火将整夜照亮花环少女的白纱裙裾。短短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情太多,看着母亲来回走动准备行装,他才真正有了将要启程的实感。

  “你总是被他说,喜欢做多余的事情。”她凝视着长子略带迷茫的面孔,“但有时候,你们真的很相似。”

  行囊一改再改,最后只带上了必需品。反正船上什么都有。船上其实什么都没有。黑沉海潮低喃着不同的声音。照顾好自己,杰洛。再见咯,杰洛。赢得胜利吧,杰洛。自己去领悟吧,杰洛。

  看啊杰洛,杰洛——

  自来熟到过分的声音大喊着。

  “真的是河!你说对了!”

  这片土地上的自然环境区隔分明,山脊背后是缓缓下探的河谷,低矮灌木间杂枝桠繁密的树,石子滩十分广阔,但水流浅得让人心慌。短暂休息后,继续沿着丰水期生长的草簇向上游前进,月光明亮,两侧树影黑黢黢地摇摆,峡谷渐渐变深,可供行走的范围越来越窄,还要时刻注意脚下石头,两匹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总觉得会有狼突然冒出来。”

  “确实会有。”

  “真的?!那马该怎么办?这里又没有马房。”

  杰洛奇怪地看了忧心忡忡的同伴一眼:“当然靠人保护了。今晚你也得守夜。”

  看到河之后两人都放松了精神。按照计划沿河流上行到帕克地带,一路都是绿洲,至少这两天不会渴死。乔尼疲惫地叹了口气,立刻又四处张望起来。

  “这里已经是印第安人的地盘了吗?……他们用弓箭还是长矛?会不会伤害我们?”

  像是积攒一天的话全留到了现在,年轻人不停问这问那,好奇得和第一次野外旅行似的。杰洛摆摆手请他安静下来,仔细观察山坡是否有火光,以及聆听丛林深处的细微声响。

  山峰间的夜空如同翻涌星点浪花的大河,与地上流水相呼应,展开一片宽阔河滩。仙后座出现在山坡上,算来又是一整日奔波。

  兴奋劲一过,疲倦立刻入场,杰洛装作没有看见乔尼落地时狼狈的样子,扎下帐篷铺开睡袋,放两匹马去寻找食物,拎着兔子回来时,搭好的圆石中间已升起营火,水壶咕嘟咕嘟响着。一切终于看起来像模像样,他满意地拍拍手,坐到对面开始处理今晚的主菜。

  乔尼的脑袋从火后探出来:“已经死了?”

  “舍不得?”

  “倒不是……这比下陷阱快多了。不愧是万能的铁球。”

  “哈,用法多了去了,这可是——”

  “是什么?”

  被透蓝眼睛紧盯着,杰洛转了转小刀,刃缘卡进兔子的嘴角:“皮你要不要?多攒几只可以做点手套帽子什么的。”

  “我更愿意直接买成品。”

  “好吧。希望检查站会提供那些东西。”

  血腥气噗地冒出来,乔尼别过头,大声说:“去下风口处理!”

  “很明白嘛,不过这一点血,水冲掉就没事了。”话虽如此,杰洛还是站了起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瞅着全身姿势都流露出拒绝的同伴,“你是不想看吗?”

  “——别甩来甩去的!”

  “慢慢习惯吧,小少爷,吃的时候你就不会想这么多了。记得把盐和糖找出来。”

  他在帐篷里就已经拿到了那张报纸,不晓得是谁塞进来的。乔尼·乔斯达的故事自然也仔细读过。以1887年三冠赛之首的肯塔基德比作为首秀,十六岁的天才骑师名声大噪,一时光辉甚至超过他所驾驭的冠军赛马。在以马匹为绝对核心的速度赛里,这样的舆论非常罕见,但只要见过他在马上的姿态,就会相信天才二字并非虚言。靠逆风才甩开距离的杰洛深有体会。他记起六月的贝尔蒙特锦标,很容易想象穿着洁白马裤和笔挺外套,在赛道上奔驰的乔尼的模样。靴子上一颗泥点都没沾到,写新闻的人总是很会夸张。

  “看我干吗?”

  真实的乔尼正在洗刷他脏兮兮的鞋头和裤脚,似乎以为自己的行为遭到嘲笑,有些恼怒地竖起眉。杰洛用报纸挡住了脸,后续句子接着跳入眼帘。

  骑师的职业生涯很长,但面前这位仅仅活跃了不到一年就因伤退役。内情传得耸人听闻,虽然说不上好脾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因为女色而堕落的那种纨绔子弟,后者他可见得太多。不管如何,乔尼的双腿确实失去了行动能力,也确实急切地想要恢复,杰洛很熟悉这种心态,也早已习惯用看似宽慰的无意义话语应对他们的诉求,但乔尼是他见过的病患里手段数一数二强硬的家伙,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他明白,自己并非他要找的特效药?

  挪开一点报纸向外窥探,同伴正向这边前进。没有马匹和轮椅,只能靠双臂发力,石滩上并不平整,光是看着就感到手肘疼痛。杰洛有些犹豫是否要去帮忙。乔尼发现了他正看着自己,原本没有特殊情绪的眼睛顿时不善起来,昂首阔步地爬到火边,把拉到肘弯的长护手推回腕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可以吃了吗?”

  他拿树枝戳了戳:“还得等一会。”

  乔尼撑着脸注视兔肉滴下的油汁,火焰腾高,透明末梢后面露出大大的Steel Ball Run。

  “怎么还在看这个。有没有别的书?”

  “扔掉了。”

  “包里不是还有一份报纸吗?”

  潺潺流水夹杂哔剥爆裂,短暂的静默。火堆后传来长长一叹。不知谁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

  “喂,杰洛。”困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好无聊啊,讲讲你的故事吧。”

  “为什么一定要讲?”他把报纸翻到背面。

  “只有你没有接受采访啊,这不公平。”

  “你要采访我吗?”

  “哎?”声音突然精神起来,“我还没采访过别人呢。好啊,齐贝林先生,请问您参加SBR的目的是?”

  “商业机密。”

  “您和您的国家之间发生了什么?”

  “无可奉告。”

  “自己的人头被悬赏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

  “我应该值五千万美元哦。”

  乔尼出现在视野侧面,举着的马刷伸到他面前,点了点手里的报纸:“这种质量的回答会影响风评。”

  “很熟悉业界规则嘛,乔斯达先生?”杰洛瞟了他一眼,“也没见你老兄态度有多好。”

  乔尼的促狭神情立刻多出几分阴沉。今晚他好像很容易被惹怒,杰洛享受了一下在即将燃尽的引线旁漫步的灰暗愉快,但他毕竟不想把事情搞得很糟,于是主动交代了一条线索:“铁球的技术是父亲教给我的。”

  盯着他的蓝眼睛眨了眨:“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家开私人诊所。”

  “哦——那可真是了不起。”乔尼用惊奇又平淡的口吻应和,“所以你也是医生咯?”

  “只是助手而已啦。”

  “那铁球和医术之间的关联是?”

  “这就是家传了,不能和外人说的。”

  “什么啊,我可是差点连命都搭上了,还算是外人吗?”

  语气夹杂玩笑,杰洛知道他是认真的,放下报纸望向对方似笑非笑的脸。

  “我说过了,乔尼·乔斯达,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手里哗啦一响,报纸飞进火堆,瞬间化成灰色碎片。

  “我也说过了,我绝对会查清楚‘回转’的真相。”

  乔尼注视他的眼神和开赛前如出一辙:“分开的话第一名就会被我抢走!至少肯定不会是你,杰洛……你最好考虑清楚。”

  ——无论讲多少次道理,不亲自去经历,你是不会相信的。这是年轻人的通病。

  不合时宜地记起那个人的训诫,杰洛避开他的目光:“随便你吧,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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