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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膏与钟摆,1

[db:作者] 2025-07-22 18:34 5hhhhh 7390 ℃

ギブスと振り子

  杰洛带着两个瓶子走向教堂。他特意在门口停留,山坡那侧空地多了个十字架。

  讲台无人。修女在侧间,说神父被叫走了,不知几时才回。这里太小,连个执事都没有,他把瓶子交给面孔上开始出现皱纹的修女,目光转回西侧彩窗。肚腹柔软的天使装饰四角,日光透过中央碎纹路过他脚尖,顺着椅腿爬到另一个人的腿和臂膀上。

  因着好奇,他在走过时多看了一眼。推开门就瞧见了那个金发的脑袋,周六午后有人造访,只是认知到这一平凡的事实。现在彩窗花哨又模糊地投映在脸侧,他低垂头颅,似乎睡着了。大约也是在等神父的人。

  视线越过砂金发顶,墨绿的天鹅绒布悬挂着,桃木小屋漆得光亮。他穿过长椅之间窄得只能放腿的空隙,盘算着该说出口的篇章。忏悔室里什么人也没有,反而感到轻松——这里的神父以慈悲和口风严密著称,可他只愿意向神诉说。

  日光敞亮地散射在白色墙壁间,衬出这纵向入口宛如深谷。他遮了下眉心,又回头望了昏昏沉沉的访客一眼。莫名觉得那发色有些熟悉,是来过医院的人吧。

  金发会在春天出现。春天是各种慢性病复发的季节。他出现时总是灰败得像块水浸了的大理石,在那扇布满蔓叶的阳光下慢慢剥落,露出质地细腻的人形。过程大约持续一周,然后像出现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春天也是各种传染病高发的季节。他偶尔会在教堂碰见金发,但没一次跟踪成功,那家伙总是有法子一瘸一拐地从眼皮下溜走,哪怕有时用的是手摇轮椅。

  医院最深处那个房间成了他的秘密基地。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金发的频繁(一年一度也可算是频繁!)出现感到奇怪,父亲也是一样。自从察觉到这件事,他特别旁观过父亲和金发的交流,毫无指摘之处。重复接诊同一个病人,难道连父亲都不记得吗?金发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是十三岁?还是十二岁?

  他趁夜打开锁头,惊讶于自己直到现在才想着查验对方身份。在那两年的登记簿和病历里寻找,二月份有一条记录:那个教堂送来一位濒死的无名氏。症状下面涂涂抹抹,姓名栏空空只写了个J。

  J,母语里不存在的字母,念来念去都不对劲。他想起自己那个名字的转写,金发叫J,那他也该叫J。倒过来说,搞不好金发的名字和他一样?那可不行,出于个人经历,他挺不喜欢重名。

  那就是“你”(You)了,他想,自己没有叫错。前半生的学校们教授他拉丁语,希腊语,法语,还有英语。金发说的是英语,最初和自己说话时,刻意把每个音都发得圆润缓慢。他也学会了一点点意大利语,远没有到能听懂自己那些方言笑话的水准。该教给“你”更多的,可他们能相处的时间不长。

  ——还是金发更顺口。

  他现在睡着了吗?悄悄合上柜门,走廊充满漂白剂气味,他捂着口鼻踮脚小跑,握住凉丝丝的金属门把,无故有些胆怯。他会为白天发生的事情道歉的,就算金发要打他一顿也心甘情愿。

  成年前最后一段日子并不好过。霍乱自海上而来,在八月末的下城区狂暴膨胀。即使在宁静的基艾亚,齐贝林家的医院也直接受到了影响。医生在此时与神父别无二致,看诊人数远超平日,他们不得不求助于附近教堂真正的神职人员,请他们前来安抚那些出于不安和妄想,而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的市民。

  集市区和波尔图的恐慌已持续了足足一周,学校纷纷停课,报纸每天登载长长的确诊和死亡名单,警卫和卫生检查员随处可见。一旦染病,几小时就足以快放死亡的全过程,干枯的青黑躯体只能搬运到指定地点处理。每一家医院里,沸腾的蒸汽终日缭绕,象征洁净和安全的药剂气味直到深夜也不散去。他手上出现过度清洁的皱缩,偷空在庭院里休息时,偶尔会想到那个人。名单里没有J开头的。他这时还在那不勒斯吗?没有被送到医院,至少证明他还活着。或者作为无名氏,被装进哪个十字架下面……

  他在值夜时又打开了那个房间,像往常的每一次,好短暂地逃离呻吟和溃烂。这里被改成了临时仓库,一箱箱药剂垒在窗边。外面噪声喧哗,为第一个无人伤亡的日子,人们结伴在街上狂饮。然而父亲叮嘱他们谁也不许出去:这不是神罚,也不是神佑,哪怕明天国王要来视察,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

  那张床上高高堆着成捆的纱布和毛巾,看起来很柔软。把沾满不洁的白色外套扔到门外,他张开双臂向洁净的白山扑去,层与层之间粉尘飞扬。一张张柔软堆叠出了毛燥的坚硬,他清楚感到自己如何用后脑、肩胛、臀部和小腿肚与这宛如出自贝尼尼之手的床垫亲密接触。金发的床比这要舒适得多。

  第一次和金发正式交谈,也是在这样的深夜。不自觉模仿他当时的动作,他翻了个身,鼻尖蹭到稀薄的纱布纹理,用右臂隔开脸颊,侧躺着望向窗顶垂下的蔓叶,淡紫花朵串串倒缀如钟,月盘正被它们攀援。

  铁线莲。想看它们的花吗?有些像鸢尾,也是夏天开。你这一丛是粉紫色的。

  他摘下一片饱满的青叶,在指间反复折叠。

  ……可惜,那时候你大概不在吧。

  医院的流动性很大,除了要施手术的重病患,诊治结束的人都被接回家中调养。对有家的人而言,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背着春日夕阳离开学校时,他会暗暗期待是否能在那扇窗后看见熟悉的脸孔。

  金发看起来总是有些忧郁,问他在想什么,又会回答什么都没有想。虚弱的身体似乎吃掉了太多精力,金发很少下地行走,绝大多数时间,他都被关在走廊深处。偶尔也出去走走吧,自己的提议只会换来笑着揉揉脑袋,然后被请求下次带来新的书本。

  只是一刹念头,他没有下马,转头跑出草场,在垂直向下的石阶上不断蹦跳,直奔到医院侧面那扇窗边使劲挥手,希望蔓叶和玻璃没有把自己的信号完全隔断。

  但金发正背对窗户躺着,西斜的阳光过滤后碎碎洒在白被子和砂金头发上。想起对方前天出现时一如既往地虚弱,原本高扬的心境破了孔,他泄气地垂下头去。

  然而金发像是听见了他的叹息,忽然转过身来,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睁大眼睛的模样简直像同龄人,一个被困在病床上的可怜家伙,他该是多么想走到这草地上!

  他指引着马儿走到窗边,冲金发开心地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开心。金发撑起身,看起来也很开心。马儿真是天赐的礼物。

  他不禁高兴地转起圈来,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只不过这次带上马儿一起,纤细有力的蹄腿踏起春草下的泥土。金发坐在床边,垂着双腿,抬手遮住阳光,笑盈盈地望过来。轻风摇动未开花的茂盛蔓叶,玻璃上的太阳把他们的脸断成两块,杰洛只能看见眩目的反光。

  男孩的前发安分覆盖住一边额角,不再迎风招摇地翘起。发丝渐渐褪去金铜底色,变为灰棕之间的柔和色泽,仿佛缝合用的亚麻线织成布匹。不要再白下去了,他捏着鬓边长长的两撮嘟哝,我还不想那么早就变得和画框里的祖先一样。金发倾身听他说无用的闲话,发梢在阳光里近乎透明。

  你到底几岁了?像曾经每个月被使者随口询问那样,他问了好多次。几年过去,金发的发色从未变深,面孔也没什么变化,最后一次发问时,甚至要比他显得更年少了。世界上这么多人,偶尔会有长得孩子气的吧,他这么解释着,笑容的确像个世故者。

  每次见到男孩时,他都和之前不太一样。这次再见,他已经不再适用这个词,大理石被岁月一刀刀凿就,将本形解放于世,日光下鼻梁与颌角端正分明,他俨然已是一位英俊的男子了。

  当他们目光相遇时,那张英气十足的面孔立刻展露了惊喜,份量真诚得叫人意外。

  你又来了?我都从学校毕业了。有些沙哑的嗓音也变得醇厚,使本来无意的寒暄显出促狭。

  嘿,听我说——前几天我帮忙接生了一匹小马!

  语气还是少年味道。

  男孩从外面回来,袖口沾着干草碎屑。想必是去骑马了,不同的是,神情并无以前那般天真快活。默契暗语般从窗前走过,他抬头向里凝望,嘴角紧绷。

  等到入夜,各个病房只留一盏蜡烛时,门轴吱呀转动,黑影潜到床边,高大得似曾相识。

  可以在这呆会儿吗?

  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黑影暴露在月光下,他又换了件衬衫,细带颇不矜持地在胸椎前散落,坐到床边时,收紧的袖口擦过硬皮书角。男孩举手闻了闻那里。

  你觉得,有什么味道?

  袖口突然被送到眼前,手腕抬了抬。他有些惊讶,低头让鼻尖触碰到富有弹性的皮肤,青绿静脉与纤长肌腱,一切都是属于面前这人的线条。

  肥皂,酒精,马鬃,苹果?还有皮革护理油和铁器。

  我明明已经洗了好几次。

  声音黯然,男孩越过他的脸端详自己的指尖。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这里割破了。

  几乎同时的语言。他展平骨节分明的四指,不作多想地将那个指尖含入唇间,残留着气味扁黏的油剂,浸在切开的半透明表皮,封住内里鲜嫩红肉。

  喂……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说不出是痒还是无奈,比往常低沉的声音挂着笑意,尾巴却在动摇。

  并非没有观察过这具身体。在这栋建筑里,他的目光拥有巨大的自由。病人们支付金钱获得服务,但无论之前是什么身份,进入这里就得接受彻底的凝视,有时还要被当作彼此的镜子。察觉到对方隐晦抗拒的肢体和神态时,他更加无法摆脱杂念,因此遭到父亲平静的批评。

  他们必须准确而安全地探索病人的身体,像为少女们丈量腰身的软尺一般,尽管对方会服从任何命令。无关道德和观念,一切都只是为了治疗和救助,为了书写疾病和痛苦的真相。他们不比病人高贵,向下的目光自身即是一种傲慢——尸体和死囚也是如此。

  经验和年岁渐渐吸纳了这种沉默的暴力,将肉身化约为病症,对照,归类,诊治,用低温的柔和语气给予精神呵护。经过那个暴烈的夏秋之交,他以为自己至少在做医者时已经能够漠然地观看人体了,无论是美丽的还是腐烂的。

  可此时的金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的真实存在脱离了医患框架,在理应洞察一切的目光前暧昧地变幻着,使观照者连自身也无法看清。他偶尔会向自己流露不设防的亲昵,像小动物对人展览肚腹,只是顺从舒适本能。

  不要伸出舌尖,不要吮出瘀血,不要抬起眼睑——他在内心祈求,然后逐一落败。

  不痛吗?透蓝眼睛在月色里变得沉郁,丰润下唇沾染一丝殷红,吐出的词句却很清澈。他摇摇头,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金发的脸颊,仓皇抽手。凝视他的目光有一瞬很悠远。

  小伤口而已。

  拿卷纱布过来。

  少有的命令式。他从保存材料的抽屉里拿来了,却忘记取剪刀。金发又托住他手腕,细致地将那根手指包好,用尖尖的虎牙咬断敷料末端。

  在医生看来太粗暴了吧?

  手法很熟练,都够格做助手了。他记起这具身体上遍布的伤痕,你是在哪学的?

  金发眯眼看着他,微微歪了下头。他忽然觉得这时即便附上去也不会被推开。

  所以发生了什么?你有话要和我说。

  你会一直听我说这些吗?

  ……也许吧。

  这并非我能决定的事情。他用手指绕着男孩微微翘起的额发,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坐在绿树环绕的台地上,迎风眺望市区、小岛和海平面。

  伊斯基亚岛在随后的夏日遭遇地震。男孩语气夸张地向他描述当时情形,被巨型货轮塞满的港口吃力地接纳一条条载满伤者和难民的渔船,医疗队和警卫一起从倒塌的砖瓦里挖出呻吟的人,父亲回来时脸上满是尘灰。而前个秋冬肆虐全城的死亡之水给这里带来何等劳累和恐慌,他从不多提。只有旁观者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话。十一月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可以跨越王宫,随人群涌入主教座堂点亮还愿烛阵,却并不那么关心神意是否不再护佑塞壬之城。

  不管怎样……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亮,挟着羞怯而真挚的,只属于这个年纪的欢欣。

  明天去摘花吗?还是后面山上,我骑马带你,可以逛逛弗洛里迪亚纳的园林。

  为什么摘花?

  该布置五朔节了!每家贵族都会贡献他们精心培育的花。……你的故乡没有这样的节日吗?

  男孩从没有直接过问他的来处,但会狡黠地旁敲侧击。月季,玫瑰,铃兰,大朵白花,蜡质绿叶,清晨露珠。他聆听着对方语句,从温吞的欣悦里醒来,潜伏在雾林中的神灵将在月夜交合,命运种火于腹中点燃,但此时无人能观测它的形貌。

  窗顶垂下的蔓叶有一枝格外长,特别炫耀自己的强壮。庭院主人在修剪时放过了它,于是某天他醒来时,窗台前躺着一个淡粉色的细锥。他特地出去观看,紧束的花苞柔韧坚硬,指尖触摸到富含水分的,生命力十足的纹理。

  小小的钟们渐次开放,倒挂的花瓣末端卷起,不像活的鸢尾,是纹章上的鸢尾。

  他从寂静温暖的阳光和绿意中汲取生气,逐渐可以自己从医院走到教堂,把瓶子交给那里的神父,看着他挖出浅坑。街道上一直尘土飞扬,叮叮当当的改建昭示这座城市正在筹划新生。他没有身份,也无法和当地人交谈,带来的现金告罄,医院主持者允许他用清扫和整理物资交换食宿,后来还将他介绍给位于台地上的园林主人,每周去两次,驯养那些专供游玩的马匹。

  生活骤然变了节奏。他拿到了用每天劳动换来的里拉,有种奇妙的陌生感。去园林对他来说是趟大工程,穿过蜂蜜和蛋黄色墙体间的狭路,攀登磨得光亮的石板坡,搭着铁质扶手,借力将一只略微麻木的脚拉上台阶,雕塑喷泉后是溲疏拱成的绿道,尽头一片宽阔草地,金色太阳悬在维苏威火山顶上。

  闲暇时就去最近的岸边,沙滩上一定有人,温暖潮水里浮沉肤色健康的肉体,而他选择沐浴湿润海风。随便一家海滨小店都能买到美味的特制玛格丽特披萨,血红乳白酸甜交织,撒满鲜绿的罗勒叶。这里的食物颜色都极其饱和,仿佛把阳光也揉了进去,端着彩色冰淇淋球的孩子奔跑,货轮横渡第勒尼安海平面,鸣笛驶向那不勒斯港。

  不止一个人告诫他不要去王宫以东的地区。迎着夕阳回到医院,和之前照顾他的女性一起打扫病房。当天有手术的话,用具要精心处理,高温,水蒸气,配置消毒液,室內有血和石炭酸混合的模糊甜味。睡前医生会再巡查一遍,剩余夜晚归于自由,他回到堆满物资的房间,窗前摆了一副桌椅。

  有时医生会拿些英文材料请他帮忙确认内容,相应的,他从对方手里得到意大利语的旧课本。那是以翡冷翠地区的语言为基础的,这里的人大多听不懂,你学会读写就行。他的发音简短低沉,自带威严,这本拉丁语词典也拿去吧。

  最初开始工作时,医生会跟随在侧,向他解释各种专业术语。此外很少有和别人说话的机会。在这栋建筑里最常听见的,是难以分辨的医患低语,其次是那位女性给他的指令。她是和自己交流最多的人。

  铁线莲的第二花期来临,某天她问道,你从哪里来?

  听到答案的女性露出惊讶表情。这儿有许多人移民去那里,很少有人过来。她柔和地注视这个异乡客,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低头推开水盆里的泡沫。

  在这里有些事情不能被提及。那天深夜走廊罕见地有人,踮着脚尖的两串飞跑落在他门边,干燥手指和纸张摩擦,响起属于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少年的声音。

  被父亲发现了怎么办!

  他难道不想读吗?我才不信,今天可是杰洛的生日啊!

  你小点声……!

  女孩清脆地反驳着。火漆印章掉在地上,他听得一清二楚。提灯照着书本翻开的扉页,泛黄纸上墨水笔迹稚嫩,那是一个不能被声音描摹的名字。

  ——我有了一个同伴。是的,前面的路程遥远又凶险,找个同伴是非常正确的决定。他是个,唔,面善的家伙,脾气有点怪,但挺有情趣。至少他懂我的笑话。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世界上这么多人,偶尔会有几个长得相似的吧。

  喂,想骑马吗?

  金发的眼睛亮了一下,并非来自未曾设想的惊喜,而是被刺穿旧伤般的惊惶。

  错乱时针逐渐摸索回正轨。他记起久远的某一周,这个房间曾异常安静。父子两人远赴北方去参加讲座和会议,照顾他的女性说,细菌学在当年备受瞩目,现在回想,或许就是因为那个被言语刻意遮掩的秋冬。世界上第一个解剖台长得跟刑场差不多,杰洛的食指们顺着他的头顶向两侧描出人形,不过是周围多了圈雕塑和座位,还有木栅栏和枝形吊灯——阿波罗在头顶,哦,它像个圣坛,比刑场还可怕一些!

  被双手围住的他想,杰洛的眉眼长得更像母亲一些。

  也正是在那次长谈间,他察觉到一种阴云始终不曾散去。尽管每次相见都是熟悉的明朗轻快,像极了窗外永不消逝的阳光海风,那金色也有热度与力道,沐浴其中无法毫发无损。这无涉于自己出现的早晚,而只是面前这个人必然要经历的雕琢——刻划——摧折。

  ……倒数着过日子,真叫人不爽。模仿着钟摆左右摇晃,杰洛一节一节下蹲,抱膝缩踞到阴影里,再扬起头时,平展眉间痛苦横冲直撞。

  从未想过这张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尚显稚嫩的飞扬眉梢罩着往日闪耀如变石的金绿眼瞳,此时它们露骨地折射伤感。

  他维持着沉默。

  ——或许你还记得,我,咳,曾经和一位女性有过一段……恋情,当时她就住在旁边那个房间。好几年前的事了。

  然后,那个,我是说,现在我成年了……成年!成为一位公民了!再过几年,父亲退休,就要继承他的职位了——就可以结婚了,就应该成家了。

  被迟来五百多日的危机感支配,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个事实:我将在这个逐渐衰落的城市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当然是在没有污水和饥荒的上城区。我会跟在乐队后面,挽着什么人的手臂走遍街道,和她养育一堆小齐贝林,然后教给最大的那个所有祖先传下来的知识,带他经手无数活着或死了的肉体,最后穿着体面的礼服,头发花白地被钉进镀金的黄铜相框——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可怕吗?

  两年前他曾隐晦地向金发倾诉过,那时他也有迷茫,但尚且对未来怀有玫瑰色的憧憬。可金发从不履行年长者的义务,指示也好建议也好,他一句都没有说过,只是有些阴郁地望向某处,透蓝虹膜下缘露出一丝湿润眼白。

  我不该说这些的——这明明是我自己的烦恼,却让你也不开心了。

  不是那样的。金发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顶,声音柔和低沉。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可能没有资格说什么。

  没有人知道命运会是什么样子,只能祈祷它不会变得比想象中更坏。

  金发伸手去碰他时身体有些吃力地上探,衣袖滑落到肘间,露出小臂上无数愈合伤痕。他看得清晰,自己又长高了,事实提醒着,他已经是该承担许多责任的大人了。

  成年的世界竖满了无形壁障,他踩在父亲的脚印上张望,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该如何举手投足时,死亡之潮席卷而来,将一切雍容典雅的规则拖进漩涡深处。哭喊与怒吼填满了遥远的街区,新土松软地散发湿润腥气,墓地数量能容纳死亡名单之后,另一张名单继续送到了他们手里。已经麻木的神经再度震颤,有一些是他曾在市政厅前的照片里见过的面孔。

  齐贝林家族真正的身份,他始终没有告诉过金发。缺乏勇气,或是难以启齿。最初几年他还懵懂,顺着水流清洗和模仿言语。男子汉不应有畏惧,他的手理应洗出剑刃清光。故乡为公民们也铸就了一套模具,他接受每个月的锻打,被送进黑暗炉中,身下燃着恒定的火。

  会做噩梦,在极速跌落中浑身冷汗地惊醒。父亲给他煮了杯咖啡,说他在个年纪时也会做噩梦。面对生死需要强烈的勇气和责任感,你会慢慢习惯——你必须习惯。

  有一次他借运送骨灰的机会逃往忏悔室,然后在那里看到了金发。没有理由地,他从那时开始在这两件事间搭起等号,一厢情愿地坚信式子成立。他会把所有无法言语清晰的东西塞进那个房间,这个人的出现能让温度降到他得以爽快呼吸,而金发本人并没有拒绝过。全然无需在意用词的文雅妥帖,不经大脑地编织最糟糕的语法,他都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微微倾身向前,发梢卷曲如毛莨叶护住颊侧。

  他回想起第一次和金发目光相遇时,那些头发也是这样蜿蜒。自己手忙脚乱地向窗内打手势,说明并非有意窥视到他的哭泣,然后飞跑进大门。

  医院里本就不缺眼泪,深夜更是如此。你在疼痛吗?他推开走廊最深处的门,探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需要我帮你叫医生吗?

  那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转过头来,微微卷曲的金发遮住一侧面孔,紧咬着嘴唇,泪水仿佛流得更凶了。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只有安抚弟弟妹妹时拙劣的鬼脸。走廊上很安静,房间里也很安静,这个病人在无声哭泣,并没有像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一样呻吟,他一定正经历着精神脆弱的时刻。

  你在思念家人吗?他走上前去,学着父亲低温的柔和语气,我想明天他们会来的——我会替你叫他们来的。所以不要再哭了。男子汉不能轻易哭的,特别痛的时候除外……你感觉哪里痛吗?

  他看清了病人的脸,当街打架输了的男孩都不会哭到这般狼狈地步,透蓝眼睛嵌在红眼眶里,衰弱的苍白皮肤和红鼻尖,枕头上一片湿迹。他在一旁的柜子里找出干净的纸和布,动作轻柔地擦去那张脸上的水滴,又有新的落下打湿手指。男孩虚弱得连抬头都做不到,他只能放任对方继续俯在潮湿的枕头上。

  为了给予安抚,他拍了拍对方抽搐的肩膀,把手伸向那个无力地垂在枕边的手腕,曲起的四指被他一根根对向展平。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父亲就是这里的医生……你可以叫我,唔,他卷起舌尖,杰洛。

  掌根相贴时,对方颤抖的干裂嘴唇里落下几个气音。

  Thank god(感谢上帝…!)

  噢——他的英语可没有好到和人对话!

  你、你要水吗?(Do you want water?)他比划着仰头痛饮的姿势,把每个词发得尽可能标准,金发的病人喉咙深处发出哽咽,似乎是摇了摇头,为了抑制泪水而闭上眼睛。

  Grazie Gyro

  他微弱而确切地说。

  Prego!

  他高兴地回答,和对方的手十指相扣。

  第二天金发肿着眼睛把床头的小熊还给他,再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他也不曾提起自己的姓名,像遵守一个平等的规则,只是看着杰洛,用你我相称。杰洛于是也没有告诉金发,自己暗暗称他为Blondie。这个称呼没有人知道,它不曾被声音描摹,就如金发本人一样转瞬即逝的稀薄和影绰。

  可他确实地存在着,鸢尾花期,圣体瞻礼,英仙座流星雨。铁线莲一年开两回,他不会出现于任何一次的花瓣之下,杰洛知道这个结论,还是在那个秋天一遍遍推开房门,漂白剂和粉尘弥漫空气,玻璃外倒挂着小小的枯萎的钟。

  最想见到金发的时候,他无迹可寻。雪沫掩盖了街道,十字架上没有那个字母,次年春天,他和父亲一起前往博洛尼亚大学,回程微微忐忑。在登记簿上翻到了J离开的记录。那个人状况怎样?是个安静的孩子,母亲有些惊讶地回答,你们认识吗?

  曾有一位先祖不得不亲手斩下好友的头颅。父亲恪守最严格的自肃规定,型塑他溢出了模具的部分,用两根手指拎起那些软绵绵的流体,重新塞进金属片里。名字叫做J的自己鼓鼓的,过分柔软,却始终没有被冰凉的铁器碾平。所以他在又一年的春日推开门时那样喜悦,一小块自己被好好保存着,恒温恒湿,定时展出,同时也有些伤感,那已经是一块不能嵌合的自己了。

  ……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可怕吗。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杰洛绝望的表情。哪怕被斩断手脚,被困于冰雪,被光芒包围,留给他的也是咬紧牙关的锐利眼神和充满决意的声音。命运女神总是眷顾他的——像杰洛曾不相信他会消沉一样,他也曾不相信杰洛会绝望。或许这并非是可被称作绝望的神情,这张还带有些许青涩的面孔或许并不等价于他熟知的那个人,他从未听到那个声音说太多自己的事,此时竟有些掘出珍宝的隐秘激动。

  杰洛的双手沉重地握住他的肩膀,近到几乎鼻尖相抵,虹膜的肌束纹理看得分明,边沿暗金,中层橄榄绿,睫毛下瞳孔纯黑,像阳光里突然坍塌出的洞穴。

  你呢,年长者?你的生活,家庭,还有……爱情,都是什么样的?你也曾经恐惧过命运吗?

  ……我正身处此地。

  这就已经值得感谢命运了。

  阳光太刺眼了。他想再看看杰洛恳求的面孔,来不及眨眼,泪水就涌出来。

  噩梦造访般,他终于在第二十四个五朔节的夜晚惊醒。男孩——杰洛站在窗边,发上缀着一枝白色铃兰。

  越是临近这个时刻,他越相信这个世界不应该,也不可能被改变。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终于还是来了。他维持着沉默。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杰洛终于忍不住问了,拧起的眉头让尾巴一上一下。

  这两年我并非故意不要和你说话……!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那你希望我回答什么?

  金发缺水的声音在昏暗灯光里漂浮。杰洛不禁语塞,他自己也不明白困惑的由来,于是走到床前,再次近距离端详那张熟悉又模糊的脸。

  为什么你又变得这么虚弱?他俯身,垂下柔顺发丝挡住斗柜上的提灯。我想知道你的病症。

  出于医生的职业兴趣?

  ……也许吧。

  金发没有再掩饰他的笑意,或许是因为正处深夜,这笑容带着阴影。

  ——帮我个忙?

  他还可以起身。杰洛为此安心,将金发的手臂绕过颈后,他现在比自己矮了不少,被带着走动时只有脚尖划过地面。漂白剂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母亲刚刚清洗过这里。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他的身体好轻。

  用尽力气让门无声闭合,身影在路灯下纠缠成双头怪形,他们看起来像从酒馆出来的,随处可见的一对喝多了的朋友,脚步蹒跚地从一扇扇低矮的百叶窗前滑过。

  海岸空荡。除了他们,所有人都聚在背后的狭长广场上,巨大篝火旁竖着高高的木桩,削尖的顶端垂下八根纯白飘带,少年男女将牵着它轮番歌舞直到天明,拨弦和金属薄膜随他们的脚步振动。看过上千次日升月落的海平面飘着婉转船歌。注定不宁静的夜晚,星子被照耀得暗淡,连潮水都有些急促。

  金发的脑袋倚在肩上,呼吸均匀,两条手臂缠着他的。说是缠着,其实只是穿过左侧肘弯,像他把小熊胳膊打开抱住自己的模样。夜晚不冷,相贴的皮肤温热,肢体柔软,他摸索着握住了放在膝头的手,指腹薄茧,鱼际饱满,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是适合握缰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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