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到那名少女，是在一個雪花紛揚的雪天。少女身上堆著層層疊疊的雪，趴倒在積了約莫有五公分高的雪地裡。剛採摘回只在冬天生長的藥草的童磨往少女瘦弱、佈滿傷痕和瘀青的身軀睨了一眼，隨後離開該處返回自己位於森林深處的小木屋。

　　在這種天氣來魔女之森，不是迷路就是單純尋死。雖然無論是哪個童磨都不在意，因為到頭來都和他沒關係。但當他隔天一早再度經過那裡時，少女還氣若游絲地吊著一條命，蓋滿在她臉上的長髮隨著呼吸輕輕飄動，在雪白大地上格外引人注目。

　　盯著那有如壞掉的陶瓷偶的細小身影，童磨猶豫了好半晌，最後嘆了口氣抱起少女。在外凍了一晚導致少女的體溫降得不比死人高多少，唯一的差別只剩她還有著心跳。

　　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童磨想。即使這裡並沒有其他人問他，他還是要說出一個自己能接受的理由。

　　01、

　　「您就是森林的魔女大人嗎？」

　　把少女帶回家用毛毯包好、放到生著火的暖爐前，再餵她喝下魔女的藥劑後不久，少女便悠悠轉醒。不過當她轉動眼珠看了周遭一圈，和半躺在床看著書的童磨對上眼時率先道出了這麼一句問題。

　　童磨有些訝異，因為最近大多數人在這座森林看到他，大都會尖叫「是東之森的魔女！」落荒而逃。這麼平靜的提問還真是久違了，不知道這個女孩是膽子大還是單純傻？

　　淺淺地勾起一抹笑，童磨闔起書冊放到枕頭旁，走到少女的面前欠身蹲下。「是啊，我就是住在東之森，被世人稱為『魔女』的存在。不過嚴格說來我是男的，應該要被稱為『魔法師』才對啊。」

　　用詼諧的語調向初次見面的人自我介紹，是童磨在這百年來養成的習慣。如此可以鬆懈大部分人心防，也能夠隱藏自己的本意。只是聽完話後少女沒有感到放鬆的跡象，反而是更緊張地想起身下跪，導致她被包在身上的毯子給絆得直向前撲。

　　「哦唷。」吐出不具實質意義的發語詞，童磨單手扶住少女差點臉部著地的額頭，再幫她把身上纏在一起的毯子解開。「這麼漂亮的臉撞傷就可惜了呢。」

　　把少女凌亂的髮絲整理到耳後，童磨溫言道。少女則眨著一雙似懂非懂的碧綠眼睛，雙手合十握住了童磨的手：

　　「既然您是魔女大人的話，可以把我吃掉嗎？」

　　清澈的嗓音說出晦暗的乞求，饒是童磨也有那麼一秒鐘愣在原地。他知道包含自己在內的魔女在外都被傳成可怕的吃人鬼，但還真沒想過會有人主動提出這種請求。

　　話說回來他們也不吃人啊，究竟為什麼以訛傳訛成這樣啦。對上少女期盼的視線，難以直接拒絕的童磨困擾地搔搔臉頰，最後還是無奈地道：

　　「我不要。」

　　「為、為什麼！」

　　聽到這番回答，少女顯然很受打擊地叫出聲，連帶著已經很憔悴的臉也垮下來。童磨只好亡羊補牢般地加上一句：

　　「因為你太瘦了。要養胖一點還要運動，這樣肉質才會緊實。」

　　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卻看到少女因此綻開笑顏，讓童磨再度覺得這個少女果真很奇怪。有那麼一瞬間他考慮過既然少女想死那不如再把人丟到雪地了事，不過那張純真的笑臉使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也罷，反正只有自己的日子也是滿無聊的，養個孩子來玩也不錯。無慘大人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

　　不著邊際地想著如自己再生父母、居住在北之森的大魔女鬼舞辻無慘在給予他們這些人魔力時曾顯露出的寂寞表情，童磨伸手把只到自己腰部高的少女拉到椅子上坐好，說我現在要去煮養胖你的飼料，乖乖待著不要亂跑。少女乖巧地應允，還不忘提醒童磨那之後要依約把我吃掉喔。

　　而童磨自然是敷衍地回應幾句，把這句話給無視了。

　　02、

　　「魔女大人今天也需要頭髮跟血液嗎？」

　　在少女——嘴平琴葉被童磨帶回家過了一個月，逐漸被培養成助手的她看著童磨調配藥劑的樣子，主動向童磨提出問題。她之所以會如此問的原因出於童磨總是時不時會要求她提供頭髮跟血液給他，說是在調藥時會用到。

　　當然，這只是童磨無聊找她取樂用的藉口，由無慘親傳的魔女藥劑根本沒有把人類當藥引這一味。然而琴葉總是不疑有他的乖乖剪下頭髮、從指尖擠出血液給他，令童磨後來都拿的有些哭笑不得。

　　如今居然還進展到直接問了啊——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耍這個單純的女孩耍過頭，童磨輕輕梳過琴葉在營養充足的這個月養得烏黑的緞髮，邊思索著可以綁什麼髮型邊說：

　　「暫時都用不到了。不過，你要是能在鍋爐旁唱歌，那藥效會更好。」

　　「我明白了！」

　　朝氣十足地答應下這個普通人會感到荒謬的工作，琴葉屈膝坐在專門用來熬煮藥劑的爐灶邊，開始唱起她在打掃時常常哼出的曲子。銀鈴似的嗓音清透的彷彿能貫穿人心，撫慰進一個人內心深處的脆弱。童磨就坐在床沿，享受這片刻的平靜。

　　聽著歌時他忍不住想，自從撿了琴葉回來，自己好像在她身上尋求如何彌補失去的童年。

　　自幼因為天生的彩虹色眼珠，而被利慾薰心的父母當成神之子，拱成教祖的他要不是遇到無慘跟黑死牟，那或許再過幾年自己也會變成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鬼吧。想起百年前懵懂無知的自己，童磨斂下眉眼，試圖把那些曾經給忘掉。只是越想遺忘那些回憶就越顯鮮明，隨著琴葉的歌聲迴盪在內心。

　　——聽說有個孩子被稱為神之子，那就是你嗎。

　　——驅使孩子牟利……乃惡鬼所業。

　　闖入教壇的無慘與黑死牟一人一句，劍指向他的父母冷然道。年僅十歲的他隱約有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過在黑死牟的刀落下前他的眼睛就被無慘給遮住，不讓他看到親生父母死去的樣貌。

　　那之後他便在無慘身邊學習，為了能陪伴擁有幾乎無盡歲月的無慘，更主動選擇成為魔女。他最初不明白為什麼無慘要露出混雜了寂寞跟感謝的神色，直到自己也渡過百年時間、直到自己也撿到一個孩子。

　　將目光投射到還在歌唱的琴葉身上，童磨吁出一口氣。他到底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呢？

　　不免對自己當時的臨時起意感到作繭自縛，白橡髮色的魔女轉動眼珠狀似思考，最後像是放棄般地走到爐灶旁，揚手變出梳子跟髮繩，搭配著歌曲的節奏替少女編起辮子來。

　　03、

　　「魔女大人想知道我來找您的理由？」

　　兩個季節過去，初夏的風吹起琴葉束起的高馬尾，在半空中盪出如同貓尾巴的軌跡。今天童磨帶琴葉到森林裡採集樹果及藥草，順帶教她一些簡單的野外求生技巧。總是問童磨什麼時候要吃掉自己的琴葉也不覺得學求生技巧有哪裡奇怪，點點頭努力地將童磨演示的教學給牢記於心。

　　就在他們決定中場休息，在森林裡頭野餐的時候，童磨向琴葉問出了他一直很想知道的問題。在這半年來琴葉從來不曾談到自己的過去，以至於他只好自己主動提起。

　　被童磨詢問的琴葉則是歪著頭，一副不明白魔女大人為什麼會對她好奇的臉。不過向來順從的琴葉也只疑惑了幾秒，隨即咧開可愛的笑靨：

　　「因為，我想變得有用。」

　　抱著膝蓋將頭靠在上面，少女用甜美的笑容道出苦澀的語句。這令童磨原本要放到嘴裡的漿果不小心掉到草地上，順著斜坡一路滾到遠方。沒有注意到魔女一瞬間變得古怪的臉，回答完問題後琴葉看到自己穿著鞋的腳尖，再看向自己身上的和服跟袴，她這時忽然驚覺自己似乎都只有在接受魔女大人的給予，一個沒忍住就跳了起來：

　　「魔、魔女大人！在被您吃掉之前，我有用處嗎？」

　　慌張地握住童磨的手，原先還笑著的臉現在寫滿焦慮和擔憂。細細回想起在雪地裡撿到琴葉時她糟糕的狀況，再配合上她那滿心想為別人幫上忙才行的執念——至此童磨已經猜到十之八九。

　　啊啊，難怪他會特別想給她自己沒有的童年。

　　對自己的心態也掌握住了七八分，童磨抽出被琴葉的小手合住的右手，伸到她頭上拉下髪繩。如瀑的黑髮唰地翻開了大片墨色，揚起細碎的陽光彈跳在其間。

　　「你很有用喔。」

　　輕輕吻上少女的額頭，素來鮮少流露的溫情隨著肯定的話語，盡數灑落在只此一人身上。得到讚許的少女重新露出笑顏，撒嬌般地蹭了蹭魔女的手心，接著聽話地轉過身子，讓對方為自己紮出不同的髮辮。

　　04、

　　「魔女大人想為我實現願望？」

　　滾刀把屋子後方菜園的小黃瓜切成塊，再丟到熱水裡川燙，準備著晚餐的琴葉在聽到童磨問她有什麼願望時好奇地反問，跟著沉吟了長長一聲後說：「我想讓爸爸媽媽變回原樣。」

　　不帶私慾的嗓音說，爸爸媽媽以前很溫柔的，可是自從他們加入了一個叫做萬世極樂教的教團後就變得好奇怪，所以要是爸爸媽媽可以變回以前的樣子就太好了。

　　落寞的語調摻著純粹的祈求，讓童磨也垂下眼簾，低低地嘆出無聲的氣。沒想到過了一百多年還有人用自己的名號招搖撞騙，當時無慘大人跟黑死牟大人給他們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而且，原來琴葉會想尋死的起因是自己，這未免也太過諷刺。

　　注視著少女始終如一的無垢雙眼，童磨上前揉亂及腰黑髮的髮頂，淺笑著說：

　　「如你所願。」

　　隔天，童磨跟琴葉說自己要離開幾天，要她乖乖看家。即使琴葉面露難色，還是點頭答應下來。稱讚她是好孩子再以魔法的語言加諸守護在她身上後，童磨便前往許久不曾前往的人類城鎮上。

　　不消多久，他就找到如今的萬世極樂教本部。盯著由和他兩親類似的人創作出的宣傳語，向來平靜無波的內心像是被投入扁石，揚起一圈漣漪。抬手舉起鐵扇聚集魔力，破開大門的他笑得像當初的孩子，在教徒驚愕的視線中長驅直入站上昔日的講台。

　　「今天，神之子重新降臨——」

　　如此宣告的他又揮了一下扇子，將注入魔女祕藥的冰晶刺入在場眾人的額心。這並非殺戮而是救贖喲——淺笑著說出和現況相差甚遠的話語，一襲白衣的青年踮起腳尖，旋轉踏步翩翩起舞。

　　碎冰與血花交織出妖異卻神聖的光景。

　　魔女的一人舞，一直持續到人類全都倒下才停。

　　05、

　　「哪，你的願望我實現了唷。」

　　牽著琴葉的手回到她的家，將她推到經由自己那日給所有信眾強制灌藥後消除信仰的父母身前，童磨笑著說。

　　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在童磨與父母之間來回看，最後在母親哭著對她道歉的聲音中，琴葉也控制不住地流淚奔向父母的懷抱。太好了、對不起、我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樣——家庭團圓的喜劇躍然眼前，站到遠方遙望的童磨也不禁淺淺地勾出一抹笑。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既然如此，與此景不合的魔女就該離開了。

　　在心裡祝福琴葉從此能獲得幸福，童磨隨即轉身離去。只是，為什麼會感到寂寞呢。即使沒有琴葉，自己不也是渡過了百年嗎。不是還有無慘大人、黑死牟大人、猗窩座大人跟其他還在無慘大人身邊見習的魔女在嗎——

　　「——魔女大人，我們回家吧？」

　　驀地，少女銀鈴似的嗓音伴隨著衣襬被揪緊的力道，止住了童磨的腳步。什麼？怎麼回事？童磨怔愣地看向自己的身側，頭髮上還繫著自己替她綁上的白緞帶的琴葉笑瞇瞇地仰望童磨，笑容一如往常的燦爛。

　　「不、可是你……」不是已經回到家了嗎？

　　「我跟爸爸媽媽好好告別過了哦，沒問題的。」伸出雙手握住童磨的右掌心，在童磨忍不住覺得溫暖的時候她繼續道：「既然魔女大人實現了我的願望，那我也該按照約定讓魔女大人吃掉。我會一——直等到魔女大人想吃掉我的時候喔。」

　　說完，琴葉拉起童磨，小跑步往東之森的方向奔去。被帶得踉蹌幾步的童磨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但沒多久就認清這是現實，提起腿跟上少女歡快的步伐。

　　很久很久之後，在東之森魔女的小木屋裡，長大成人的少女在學習魔女教導的事物時，拍著手驚喜地說：

　　「魔女大人真的很厲害呢，什麼事都做得到。」

　　而聽見她這麼說的魔女只是淡然一笑，往少女的鼻尖落下一個親暱的吻。

　　「不對，你啊——比起我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你的善良與純粹，啟動了我百年來不曾前進過的感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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