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夕阳渐沉，小船航向夜里。白河站在船头，余晖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影，潮热的风裹挟着铁锈味向他扑来。有人招呼说：“白河，快进船舱吧，外边要变凉了……我已温好了酒”。

白河头也不回，说：“我可不像你，夜船——要知道这种夜景我可不是天天能看到的。”

那人便不再说话，船无声地继续向前，把夕阳抛在背后。他说的一点儿不错，温度降得很快，最后一抹茜色刚刚融化在黑夜里的时候，迎面吹来的就变成了湿冷的风。船首灯顶着凉风，堪堪照出船头前方一小片暖黄色区域，但是更遥远的地方仍然是大片的漆黑。白河扶了扶眼镜，不敢直视正前方的黑暗。白河俯身向船舷外看去，下面是澄澈透明的水。天穹上挂着不计其数的繁星，还有上个世代的文明朝繁星间射出的、至今尚未坠落的箭矢，它们悉皆映照在有如明镜的水面上，一时间让白河产生了一种上下颠倒的错乱感。他忙握住船头的扶手，确保自己脚踏之处并非虚空，方又侧过头，只见岸边的星点灯火被自己的目光拉长成流线，除此之外，世界便是一片混沌。

突然，有陌生小调从遥远的前方传来，听来似有些空灵寂寥。白河开玩笑地问道：“那是塞壬吗？”

船舱中的那人回答道：“不是的，那是上一个世代的亡灵，徘徊在冥河的彼岸，吟唱着只有他们知道的远古旋律的碎片。”

白河扯了扯衣领，他感觉夜风更凉了。“你不打算出来陪我吹吹风吗？”

“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这是什么话，我的老朋友，我可是个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呢——别忘了把酒带上。”

“真拿你没办法。”

那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站到白河身边，把酒壶递到白河手上。

“喝一点暖身子就好了，如果在这里就喝醉的话，前面的景色就欣赏不到了。”

“嗯。”

白河接过酒壶，抿了一小口，跟着猛地一颤，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也不知道是酒的味道太辛辣还是因为船身突然颠簸了一下——恐怕是二者皆有吧。船拐了一个大弯，方才漆黑的世界突然被映照得有如白昼，岸边骤现的霓虹就像是有人突然将彩绘玻璃敲碎散落一地，让光芒从世界的窗口之外照射进来。那些纷繁的色块组成了乱码的文字，如同意义不明的咒文封印着一座古堡，光污染的外表甚至遮蔽了世界本身。白河一时间便看不真切岸上究竟的模样。

与此同时，先前那小调现在也变得清晰无比，虽然是同样的旋律，此刻听来，那清晰的音符与扎实的拍子颇为悠扬而令人愉悦，与先前那份虚无缥缈的冷清感殊为不同。

那人拿回酒壶，自顾自灌了一口，便向白河说道：“虽然是废弃了几个轮回的荒城，但是它们的自我维护系统仍然与有人居住时一样，定时开启城市的夜景模式，锈蚀的喇叭也不知疲倦地播放那时候最流行的乐曲，创造出这份虚伪的繁荣来——只不过程序的漏洞无人修复，原本大幅的广告字幕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乱码罢了。”

白河反驳道：“我觉得也可以这么解读：虽然文明消散了，但是留下的总是最美好的回忆，用它最华丽的一面来迎接后世的考古学家，或者像我们这样的过客。”

那人说：“你就不觉得这样也挺恐怖的吗？文明早已消散，但是文明的造物仍自以为一切如常，自欺欺人地上演着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白河说：“那你可一点儿也不懂浪漫啊，万物皆有消逝之日，能留下存在过的证明不就是最重要的么。我们现在不是也建立了新的文明吗……嘛，先不说这个了，来，喝酒喝酒。”

“你倒是给我少h……”

他又从那人手中把酒壶夺了过来，大口灌进嘴里，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酒壶里的酒总倒不完，而且还越变越大。正疑惑间，他突然意识到不是酒壶变大，倒是自己身子在变小。没过一会儿，自己竟变得比酒壶嘴还小，跟着便被那酒壶吸了进去，失去了意识……

“老白，我要下车啦。”

“哈？这是……”

白河猛然惊醒。车窗外的景色颇为熟悉，是叶川家楼下。自己跟那小子从小玩到大，这地方少说来过成百上千回了。

“我擦，最后道别关头还想跟你叙叙旧，你老倒好，车上睡了一路。也不想想咱哥俩一年才能聚几次。你一会儿该赶飞机了吧，到时候在飞机上睡不迟啊。”

“去去去，少废话了，回头又不是在网上聊不了……除非是你被嫂子罚跪键盘。”白河故作嫌弃地把叶川往车下推。

“操，都这会儿了，真不打算跟咱说两句煽情告别语啦？”叶川反手就朝白河侧腹上掐去，要挠白河的痒处。他知道白河怕痒的软肋，但白河被他欺负着长大，早就锻炼出了敏锐的反射神经，啪一下便给他的咸猪手打落。

“说什么呀，快滚吧，再不回去嫂子该担心了……珍重啊。”

“嗯你也保重……再见了兄弟。”

后视镜里叶川的身影越来越小，白河苦笑着摇摇头试图驱散疲惫。自己刚才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那梦明明很长，但醒来的时候，时间却没过多久，甚至连车载音响还是播放着先前那首曲子。

再长的航程也有其终点，再长的梦也总要醒的吧……叶川，这个对于自己来说已经超乎友情之上的存在，白河甚至要记不太清自己少年时代是否真的有妄想过与他更多不切实际的未来。但如今，那人已经成家立业提前一步走入了生活的正轨，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颇有些落魄了。

“这几天狗粮可塞够了，回头我可要找个比嫂子还漂亮的！”

白河恶狠狠地默念着，似乎正要和一个巨大的时代告别。

不过，最好还是能够留下一些旧世代的纪念品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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