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避难所的气氛变得分外沉重。那几个孩子抱着斑的胳膊，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医生，里面写满了不安与恐慌。斑笑着把那几只小手从自己身上扒下去，把他们一个个推出诊断室。门一关，小小的房间就只剩下了医生，斑，还有琥珀三人。

　　空气变得像凝固了一样，好半会儿，琥珀才开口问道。

　　“还有希望吗？”

　　“病毒已经完全感染上了。以当今的医疗水平来说，只需要三到六个月就……”医生摇了摇头，没把话说下去。

　　琥珀还想开口，但被斑一如既往爽朗的笑声就打断了。只是在琥珀的耳朵里，这笑声未免干硬得过分了。

　　“哈哈哈，居然还要三个月吗？比我想象得要长得多啊！”

　　琥珀的眼睛霎时浮出了一层雾。他死死地咬住牙关，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么请斑先生在外面稍等一会儿，我有些事情要向琥珀先生交代。”

　　诊断室的门开了又关上。接下去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犹如默剧的画面。而琥珀却已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还是那个狭窄得连身子都伸不开的胶囊。上次他们在这里的时候，斑张开手臂，让琥珀钻入他的怀抱。如今，斑却率先面对着墙壁躺了进去。琥珀楞了一下，这些天他们亲密无间，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亲密接触肌肤相融的感受，如今斑却摆出那么防备的姿势，让琥珀很是难受。但他克制住内心的烦躁，还是决定给斑一些独处的空间。

　　他也背对着斑爬了进去，两个人背靠背贴在一起，心跳声与呼吸声却响得很，在胶囊中回响。

　　琥珀直到现在都不能很好地接受现实，什么悲伤什么怨恨都排在无边无际的麻木后面。他的脑袋空白一片，像是收不到电波的无线频道，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话。

　　“斑はん之后准备怎么打算。”他压低了声音，“要继续出去旅行吗，还是留在避难所工作一段时间。”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其实沉重得难以想象。它所包含的质问是：在你生命——至少是作为人类的生命的终焉，你想做什么？

　　是留下来，在治疗下多苟延残喘一段日子，过一段虽然艰苦但安稳的日子。虽然半丧尸化的身份或许会制造非议，但是那些被他救下的孩子会很喜欢他，大人会很感激他。他不至于居无安所。

　　或者……去旅行，去追一个摸不到的影子，去找一个注定是悲剧的人。

　　“……我想……去很远的地方，然后悄声无息地死去。”

　　身后传来斑轻轻的声音，传到胶囊的墙壁，荡起静静的回响，让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柔和。琥珀的泪顿时就止不住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抽泣传到斑的身上。

　　“斑是不会放弃的，对吧？”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为了安稳而选择旅行的，他们是为了自由，为了从狭窄的空间解脱，为了反抗不公的命运，为了寻找重要之人，为了证明即使在暗无天日的末日，他们的心底也有一颗永不枯萎的种子。

　　“是啊。”

　　斑摸索到琥珀的手，坚定而用力地弯曲手指、紧紧握住。

　　“……哪怕我不在了，琥珀也会一个人继续走下去的吧？”

　　琥珀再也止不住颤抖，浑身的肌肉都一块块地战栗。这在过去明明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换做现在，他已经再也无法想象，“一个人”，是什么概念了。

　　过了好久，他才郑重而用力地点头，做出了只有一个字，却用上了这辈子的力气的承诺。

　　“嗯。”

　　琥珀醒来的时候，手心的温暖已经不在了。

　　琥珀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轻轻呼唤了一声：“斑はん。”

　　然而没有回音。一股凉意在心底结冰，琥珀翻身而起，检查两个人的行李，只见属于斑的那一半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斑昨日的话语骤然回响在琥珀的脑海中。

　　“我想去很远的地方……”

　　“哪怕我不在了……”

　　那时琥珀不疑有他，觉得只是正常的回复。现在想起来，才发觉这分明就是斑的诀别！

　　琥珀七手八脚地把衣服套上，拎起包就飞奔出去，四面八方寻找斑的痕迹。到处荒凉一片，连根草木都没有。乱石横七竖八，天边乌云翻滚。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琥珀在荒原奔跑起来。不知不觉，天边又下起了雪。

　　斑吐了口气，静静地望着眼前翻滚不断的海。天越来越冷了，呼出来的气变成白色的粉末，给眼前的景象增添了一份朦胧与寂寥。

　　在他的童年，海总是有着特殊的含义。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有一条他走投无路，希望能死在海里；并且，他知道他的幼驯染也是这么想的。

　　你看，那是多神奇的地方啊。明明那里深不见底，充满着未知的恐怖，翻滚着永恒的寂寞，但是它依然让人有跳下去的冲动，让人想看看，在穿越让时间都停止的黑暗之后，下面是否真的建着龙宫，有着一片车水马龙。

　　他前倾身体的时候，有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斑回过头，看到琥珀喘着粗气，眼眶发红。

　　“哈哈哈……没有真的想跳哦，只是看看而已？”他干笑着解释道，却被琥珀愤怒的呵斥声给打断了。

　　“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跑走啊！”

　　“这不还是被找到了嘛……”斑苦笑着偏过头。他应该跑得再远一点的，只是觉得天大地大，琥珀怎么都不可能再追上他，便在海边散心。现在想想，他不知不觉走的都是两个人走过的路，又怎么会不被找到呢。

　　琥珀猛然揪住了斑的衣领，握拳的手在过度用力下不断颤抖。

　　“笨蛋！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个时代一旦分不开了就永远见不到了啊？！你的过去和我的过去都还不够让你认清这一点吗？！”

　　“……抱歉，琥珀。”他任由琥珀发泄着怒火，“可是啊，我的时间也不多了，留在你身边，只会徒增你的悲伤而已。”

　　“所以我们更加应该抓紧每分每秒，一起度过啊？！”琥珀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风吹过，脸上的湿痕冻得生疼生疼，“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吧？可以创造许多回忆的吧？！”

　　“……琥珀还是不明白啊。”斑将琥珀的脸捧起，诉说温柔却又冰凉的冰凉的话语，“接下来，你会看着我一点点腐烂，说不定整只手都会突然掉下来。我也会慢慢忘记人类的本能，还会突然开始攻击琥珀哦。你还会发现我渐渐记不得你了，无论你多么想把我回忆唤醒，你都会慢慢在我眼里变成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样的痛苦，我不想让你经历。”

　　“为什么斑一个劲地在说我会怎么样，从来不考虑自己会怎么样？都已经是生命的最后了，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度过吗？！”琥珀感到自己丢人得很，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抽泣使怒吼都虚软。可斑却被那气势给吼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却被琥珀猛地抓住领口拉向他那边。

　　“我不想再回到孤独中了。”琥珀竭力把所有空气从肺腔吐出来，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吼道，“我也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他踮起脚尖，将唇猛然向斑撞去。

　　或许是用力过猛，两个人失去平衡。天地颠倒，哗的一声，他们坠入冰冷的海水。

　　在入水时的加速度作用下，他们整个人没入海水，视线被灰蒙蒙的液体给包裹，身躯是那样沉重，周围的景色由亮转暗，直至永恒的深渊。有一个瞬间，斑以为他所渴望的终结到来了。可是，当那抹樱色闯入他的视界时，他清醒过来了。他捞起琥珀，猛地一踩水，与他一齐浮出了海面。

　　“琥珀！还好吗？！”

　　咸涩的海水浸得琥珀眼睛都睁不开，湿透的刘海紧贴在额头，看起来狼狈又可笑。琥珀嫌弃地吐出一口海水，拿袖子将眼睛抹了又抹。而斑看到这一幕，不知道怎么笑出来了。他大声地笑着，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一颗一颗从眼角渗出来。

　　“笑什么啊！”琥珀被冻得嘴唇发紫，抬手就把水花往斑的方向扑去，斑没有躲开，任凭刺骨的海水打在脸上，然后伸出手，抱住了琥珀。

　　在海水的翻涌下，两人浮上浮下。雪越下越大，天海连成一片灰白色，他们浑身上下从衣物到血液都冰冷得快凝结，只剩下两颗心脏还滚烫得跳动。

　　“真的可以吗？”斑一点点收紧手臂，两人的心跳声连成一片，“死皮赖脸地留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的末尾，这样真的好吗？”

　　“这大概就是我们相遇的意义吧。”琥珀捧起斑的脸颊，将吻印了上去。

世界霎时安静了，只剩下海浪还在呼吸，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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