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在新宿街头的楼房天台上被抱着跑酷显然不是一种对心脏很好的运动。

　　老森死死揪着年轻人的衣领子唯恐半路稍有不慎就被从十层楼高度扔下去，就算他再怎么扛揍也顶不住粉碎性骨折，而疑似英雄救美的当事人望月荣助——此刻视线锁住下一栋楼房的最高层，轻轻一跃就带着六七十公斤的老头跳了上去。

　　森：我有个问题想采访采访你……

　　荣助：嗯？

　　森：吸血鬼会飞的吗？

　　荣助：（斜眼）要不是因为你一开始拖着我我早就飞了好吗！

　　森：这小孩真是不坦率嘛、唔啊啊啊！！！（失重感）

　　荣助：（咬牙切齿）抓紧了。

　　任十几台警车一路呜鸣也追不上在高层建筑顶高速移动的怪人，这也就是荣助在警备如此严格的当下还能大大咧咧上街的原因。所以刚才一起逃命那段是在玩我吗？老森想道，不但如此还白白让对方吸了一大口血，这才是真正目的吧。

　　两人穿梭好一阵后，终于停在一处洋式剧院隐蔽的天台里。

　　时间早已是深夜，不远处每个煤气灯下面都聚集了好些黑色的蝙蝠影子，发出尖利的啸叫声。老森终于被放下来，一老一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墙边大喘气。

　　森：你那伤没事吧？……

　　荣助望着他，仍然张着嘴大口呼吸，这时也意识到之前的枪伤，摇了摇头说不紧要，勉强扭转过身体让老森看他另一侧的肩膀。他说：帮我把子弹挑出来好吗？

　　森：即使进化成会飞檐走壁你们也还是免不了皮肉伤啊。

　　荣助：别提了，我怀疑这子弹掺了银……

　　老森咬咬牙撕开荣助肩膀上的衬衫布料，叫他忍着。荣助：没必要，你只管挑，我没有痛感。森：？？？这他妈也行？

　　那伤口仍然寒森森地渗着血，只是没有刚才汹涌，老森随手摸索了一下伤口寻找子弹——嗐你还别说这玩意儿说恶心吧又有点咸湿，他顿时感觉自己扳回来了一票，乐得旁观荣助发出嘶嘶的气音，说：都是因为跟你在一块儿我才中枪的！

　　好好，我知道了。老森哄小孩儿似的答应着，从荣助的衣兜夹层里掏出了瑞士军刀，经过若干血腥场景之后终于把肩膀里面的子弹找了出来。本来皮肤就白的望月荣助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苍白，只是因为吸血鬼的加成，并不会死，只是……

　　荣助：那个，再给我来一口行吗？

　　森：……

　　森：我刚才就有点在意的一点，你好像很讨厌驱魔人啊。

　　荣助：嘁……

　　森：但我除外。

　　荣助：我爹就是驱魔人。

　　森：嗯？令尊吗？

　　荣助无力地瘫在墙边，眼睛无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虽然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是驱魔人了。他一手促成了怪人清除法令，是现在这种状况的始作俑者之一。

　　老森陷入沉默，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他不知道的内幕。

　　荣助换了条腿支起来，把受伤肩膀那边的胳膊搁在膝盖上，艰难地咂咂嘴——他开始犯口渴，失血量没有到危及生命的级别，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把旁边的人吸干。——你只不过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而已吧，没什么真本事，驱魔也只是做做样子——可我老爹他啊。

　　森：他怎么了？

　　荣助：……那年我刚刚得到一辆新的自行车。

（23）狸猫

　　荣助的亲爹望月健太郎是冈山市警察局的一名警部，不仅是驳头有花，家族在当地也是有名的望族，自小，长子望月荣助就被当做家里的大少爷培养，就是为了将来接父亲的班。

　　但是那阵子父亲就快“升职”了。荣助还不太明白升职是什么，只知道母亲和妻五郎、矶边大叔他们一直反复强调自己一定要懂事，不能给自己爹添麻烦。十一岁的荣助偷偷戴父亲的大帽子，在镜子前面端详，觉得这副尊容实在是哪儿哪儿都别扭——这一幕却被父母看在眼里，作为了向亲戚朋友炫耀调笑的谈资，令他十分不懑。

　　某一天刚刚从学校放学回来的荣助被院子里停的一辆两轮玩意儿吸引了——那是辆好高的新式自行车，可以坐上去蹬轮子就能走得很快的，但是架子的横杠足足有他腰那么高。

　　送给你的！喜欢吗？

　　望月健太郎在玄关笑眯眯地看着他。

　　爸爸！——荣助开心地扑了上去，惊喜于父亲竟然知道自己早就想要一辆自行车，他油滑地道着谢，喜滋滋地抓着车头细瞧这辆车。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自行车的荣助还没有学会怎么骑它。

　　健太郎：没关系，很简单的！爸爸在东京上学的时候学过，等明天咱们就去堤上练练。

　　荣助：太好了！

　　老森听到这里插嘴道：不是挺不错的吗？我觉得你爹还是蛮爱你的，百忙之中都要抽时间陪你骑车。

　　荣助：不，他并没来。

　　第二天荣助牵着新车在堤上并没有等来父亲，健太郎失约已经不奇怪了。毕竟他是警察。小荣助生气地反复按车铃，只在堤上听到风的回声。怎么说，自己都要把这自行车学会才行，等父亲回来就能好好扬眉吐气了。他一边生着父亲的气，一边试图跨上车——身高太矮，骑上去就够不着地面了，在惊呼声中荣助滚下了山坡。

　　灰头土脸的孩子继续爬上去练车，都只能勉强从横杠里面蹬到另一边的脚蹬子，完全无法称之为学会了。越是摔跤，荣助就越气父亲的失约——要是健太郎在的话，至少就能在身后替自己扶着车了！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之后，荣助险些再次连人带车翻进沟里，说时迟那时快，车子险险被一股力量拽住，他幸免于难。

　　荣助：哎呀！

　　？：你可小心着点儿！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学车吗？

　　荣助回头看过去，是一个很面善的憨厚大叔，戴着的黑框眼镜都是拿胶布补过的。那大叔帮他把车子从水沟旁边拖上路之后，拍着车座说：真不错的车呀！

　　荣助：那当然了，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车！那些四个轮子的噪音大得很，吓死人了。

　　荣助：这是自行车，最新款的。

　　？：骑起来很拉风吧？

　　荣助：（得意）那可不！

　　大叔就着车子造型的问题谈论了一会儿，好奇地拨动脚蹬子看车链子转动，说：真好，又安静又快！荣助按响了清脆的车铃把对方吓了一大跳，他才注意到这个车头还有发声装置。

　　荣助：听听多响。

　　？：这个铃是干什么用的？

　　荣助：当然是行进的时候，让前方的行人规避的提醒啊。大叔你这都不知道？

　　？：哈哈哈！我刚从乡下来，不过这个装置确实很实用啊……就不会碾到不该碾的东西了。

　　荣助：哦……

　　眼镜大叔背上还背着编织袋，袋子旁边坠了竹制的钳子。原来是拾荒的人。

　　这一天在堤上，中年男人扶着车后座让小孩自由地放飞了起来，荣助一边飞快地蹬一边得意地按车铃，享受堤上的风。不知不觉，扶车座的手也放开了，荣助终于学会了骑车。

　　荣助：谢谢你！大叔你住在哪里啊？

　　对方指了指不远处村落旁边的棚子：在那里！虽然只是小地方，但以后会慢慢做起来的。若僧（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荣助说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反问了对方的，对方想了想说：你叫我田贯（tanuki）就可以啦。——那小棚子，荣助亲眼去看过，虽然非常简陋窄小，但是里面用捡来的材料布置得一应俱全，可以看得出是田贯倾尽心血的作品。

　　真是奇怪的名字，奇怪的人。荣助心想着，牵着车回家的路上却暗暗期待明天的见面。

　　讲到这里，老森不由得也来了兴趣，问：后来这人怎么样了？

　　荣助神色凝重，继续讲了下去。

　　那之后的一周他每天都兴致勃勃推着自行车去堤上找田贯大叔，不只是骑车，也聊天，田贯描述自己住的村落，说那里没有车也没有大房子，人们住在树洞里面，有的住在地洞里，靠野果和虫子为生。并且他非常懂得哪里有应季野果，什么样的泥土能挖出来很棒的虫子，只是最近这些东西随着城市的扩建越来越罕见了，他不得已只能背井离乡来到近郊开始拾荒生涯。

　　荣助：那不是很好吗？至少我不觉得人类能靠吃野果活下去。

　　田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的族人们都离开我了。

　　荣助：啊……田贯先生以后就一个人生活了吗？

　　田贯：是啊。

　　荣助：我将来要去东京读书，那里有很多高楼大厦，街上满是最摩登的商店，跑的全都是四轮的机动车，还有用电的电车哩。

　　田贯：那对我来说可真是一时难以接受……

　　荣助：待在小棚子里还不如出去看看呢。

　　田贯：是吗……也是，那我以后有机会也去城里看看。

　　这就是荣助和田贯最后的对话了。之后，荣助在家度过一阵子升学前复习期，没有空再去骑他心爱的自行车，自然也没空去堤上找过田贯先生。在父亲出差后一段时间，荣助的世界只剩下考试，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为了应付家里人还是努力地沉浸学海之中，终于度过考试期的那天，荣助一如既往推着单车兴冲冲跑去堤上时，眼前却不见了田贯的身影，不仅如此连棚子都变成了废墟，地上还扔着一副踩碎的黑框眼镜。

　　荣助冲回家里，会客厅满是父亲的同事，却不见父亲在哪里。他气冲冲地想，不陪我练自行车，爽约几个月也就算了，怎么回到家也没有找我？刚想生气，眼角余光却注意到院子里露出布口袋的暖色毛皮，一个认识的叔叔从里面把东西掏出来给他长见识：看到了没有，这是狸猫的皮，刚刚剥下来准备干制的，吓人不？哈哈哈。

　　荣助看到那血液都干涸成半固体的毛皮不由得犯恶心，就离开了客厅到处寻找自己的父亲。

　　在后室坐着聊天的是自己的父亲健太郎，和另一个人：父亲的上司长堀俊介。

　　健太郎：（严肃）荣助，你来得正好，坐下。

　　荣助不情不愿地跪坐在他们面前。

　　健太郎：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常去堤上和那个叫田贯的人一起玩吗？

　　荣助：你说好了陪我练车又骗我，所以轮不到你管。

　　健太郎：荣助！！（怒声）

　　长堀：（止住）好了好了，别吓着孩子，毕竟还小不懂事嘛。

　　健太郎平息一会儿：荣助，那个人并不是人类，是怪人。你没有受到伤害算你走运，但是以后要是还和行动怪异的人来往，就别怪我对你无情。

　　荣助：什么？爸爸你说什么，那是田贯先生啊？

　　健太郎：幸好这次属下发现得早，那家伙，因为别人去对他的棚子进行破坏，就发狂伤了人，警署已经把他控制住，当场击毙了。你以后不必再去找他了。

　　荣助：什……

　　长堀：（笑眯眯）小朋友，知道那家伙不是人，你还敢再乱和陌生人来往吗？

　　荣助：他……他就是人！他还陪我骑车……（错乱）

　　长堀：（收起笑容）田贯是只狸猫怪，死了之后就变回了原形，院子里挂的那张就是他的皮，尸体已经喂狗了。

　　荣助当时就跌跌撞撞地爬出廊下阶梯呕吐了起来。健太郎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堀俊介依旧笑眯眯地制住要扶荣助的健太郎说：没关系，让孩子吃个教训也好的。

　　后来年轻人望月荣助也去了东京，看到了满街的四轮车和电车，耳边的噪音十分刺耳，在后半生每次想到那张狸猫皮都会眼酸，他在并不漫长的岁月里想通，虽然田贯大叔是怪人，但对他一直很好，从来都没有做过害人的事。真正可恶的，是那些利用职权随意迫害弱者的家伙——也包括他的父亲在内。荣助在东京上学之后，就和家人彻底断绝了联系。

　　听到这里，老森发觉眼前这年轻人眼中的光芒都失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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