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回到了家。

我的家位于卡西米尔东部的一个村庄边上，白石是它的肌肉，木料是它的骨骼，总得来说，那是一座城堡——我家族的祖辈们建造了它，用以对抗当年入侵的萨卡兹战群，乌萨斯军队，以及鲁珀的家族盗匪。如今它和现代概念中的“固若金汤”远远扯不上关系，但仍然是当地比较有名的地标之一，而对我来说，它也是我也是一部分情思的寄托。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座堡垒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苔藓和藤蔓这些很容易出现在古代石建筑上的“装饰”仿佛永远和我家的护墙无缘，这让小时候的我颇为自豪。而直到现在，我的家族还管理着这片土地，定时向移动城邦缴纳税款。

我的爸爸路易·利奥康沃爵士是现任的家主——他的兄弟们要么死于征战，要么被无胄盟的刺客暗杀，只有他在过去的血腥时代中活了下来。我的家族无可避免的陷入了衰弱，但我爸爸仍然保持着绝对的骄傲，和妈妈一起生下了我和两个姐姐——我听说我妈妈在怀我时患上怪病去世，在他们把妈妈装进棺材开始填土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棺木中的哭泣声，所有人都很恐惧，只有爸爸径直走过去，把棺材打开，抱出了连着根脐带还在哭泣的我。这段不凡的过去让我成了村里著名的棺材子，即使村里的人都很尊重我的父亲，但他们却喜欢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可能会带来灾祸，应当被遗弃或者献祭给什么什么的乡土神明。

我还听说，在我出生百日宴会那天，太阳被阴影遮盖，而我则目不转睛的盯着黑下来的太阳，双眼无惧太阳光圈的灼烧。黑日过后，所有人都觉得此事不吉，觉得我的双眼从黑日中见到了常人不应见的景象，我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很不祥的人，但是爸爸又高高的把我举起来。“

她无惧阴影。”路易·利奥康沃爵士高喊，“她的名字是毕奎斯·利奥康沃！”

“毕奎斯”是我家家徽——持剑鹿角骏鹰的起源，爸爸告诉我说它的传说源自何年已经不可考，只知道这是一头生有双角，骄傲勇敢，在上古之时敢于和灭世邪魔作战的勇敢骏鹰，利奥康沃家族是它的血脉，所以我们继承了它的马耳和鹿角，强大的肉体力量，以及坚韧的精神。

总之我成为了“毕奎斯·利奥康沃”，村民们喜欢私下里喊我“棺材之子”或者“黑日之子”，我的姐姐们觉得毕奎斯太男性化，喜欢喊我“比卡亚”。无论他们怎么称呼我，我都绝对以自己的名字为荣，坚持着希望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骑士，于是我在不到十岁时就已离家，前往父亲熟识的征战骑士手下做侍从和学徒。

给征战骑士做侍从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比游侠骑士生活的随性浪漫，跟随征战骑士的生活往往是机械又艰苦的，练剑或者别的兵器自然不必说，接下来还有必要的体能锻炼和军事素养提升，以及纪律性，忠诚性的培养。如有出征需要，我也得跟随导师的脚步奔赴前线。而这些培养中最重要的是，对骑士精神的接受和认同。

我大概是在十六岁出师，虽然我是个黎博利人，但我的身体就像大部分库兰塔人一样，在偏年轻时便已十分强健，甚至有几分早熟——这大概便是鹿角骏鹰血脉的特性吧——一开始我本来是想成为竞技骑士的，但我爸爸却坚决反对这件事，他希望我能去多看看卡西米尔的各地，去培养真正的正直和觉悟。

现在想想，他做的真是太对了。

总之我当了好几年的游侠，见过了很多人，认识了很多朋友，杀死过威胁村庄的怪兽，挑战过为祸一方的恶霸。我的名字大概还在某些乡间的小调中流传，但直到现在，这些我曾经面对过的东西还在卡西米尔的乡间肆虐——经历一段时间的历练后，我以“灵语骑士”的封号出名，随后我加入了骑士团，奔赴前线。

“灵语骑士”这个名头也有点可说的故事，这和我的天赋有关——我可以通灵，在某些时候，我可以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也许那些东西是盘踞的灵魂，但也许我不过是对某些东西有特殊的感知方式罢了。

不管如何，我经常被这样的声音或者景象所救，我也时常在半梦半醒时听见妈妈在我耳边低语——我相信那个充满爱和温柔的女声是她的，我用天赋帮助过很多人去和他们所关心所爱的人对话。有些人很喜欢我，也有不少人觉得我是什么江湖骗子，迷信一点的人还喜欢喊我“女巫”。但在我帮助了这么多人来看，我曾以为我的天赋是正面的，是伟大的。

可是我错了。

我与我的同行者——艾瑞亚一起回到了家，艾瑞亚今年十四岁，却已经成了无胄盟的骑士杀手，她的绰号是“尘泥”，已经用过她那把比自己还高的巨弓杀了骑士了——而且，她并非卡西米尔常见的库兰塔人，而是乌萨斯人——艾瑞亚执意和我同来，我也知道，我没有拒绝她的方法。

我有一万种理由去拒绝她，但这个小鬼也有一万种方法跟我回家，于是我干脆光明正大的和她同行，在土路上颠簸行车，转了个弯后停下。

“等下你就在城堡外等我，我马上回来找你。”我认真的看着她，“我很快就办完事。”

“我知道，找骑士爷爷叙叙旧嘛，安心去吧，就是别让我等太久。”小熊崽狡黠的笑了笑，双手抱在胸前，“我也不是什么不太懂礼数的人，知道穿着这身进你家不太体面。”

我点了点头，虽然艾瑞亚的话不太中听，但她始终很理解我，所以我也很喜欢她，于是我就放心的开车向城堡驶去。

我在乡间田野中劈出来的一条土路上开了约摸十分钟，接着开进一片林子，一个转弯就看到了一片空地——我的家就在那。

我的家已经变得大不相同。

堡垒墙上的白石依旧洁净，但是各处都充满着修补的痕迹——用现代材料修补的痕迹，黑色的钢条加固其上，还可以看见精心排布的管线，城堡侧面延伸出几个空调的外机，窗户全部装上了玻璃，城堡外不远处还多修了一堵围墙，一道铁门联通着墙内墙外的世界。更奇怪的是，人特别多，不少穿着佣人的服色，还有几个农民打扮的人，门卫见车开来，就走出门卫室对我们喊道……

“请问你是哪位？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这等我。”我对艾瑞亚嘱咐道，接着转身提着装备下车，铁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看到我的双角和马耳后，这个陌生人没说几句话就立刻为我放了行——除了利奥康沃家族成员外，再没有别人会有这个特征——我来到被围墙隔离出来的前院，走向唯一熟悉的面孔——那是一个老妪，正在草坪上慢悠悠的推着割草机，她是我的奶妈，从我爸年轻时就来到我家，我爸，两个姐姐，还有我都很受她照顾，所以虽然她是我们家的佣人，我们所有人却又都同时尊敬着她。

她一看见我，深陷皱纹下的双眼就亮了一下，颤抖的张开嘴，因为她戴着假牙，说的话有些不太清楚，“三小姐……您回来啦……”

我伸手用力抱了一下她，又和她碰了碰脸。

“三小姐……老爷很想你……哎哟……”老奶妈念叨了几句，又伸手摸我的脸——我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一道从鼻梁上横切过去，另一道则是从左眼向下砍，两道疤痕在我的脸上交叉，稍微有点表情就会蠕动着扭曲起来，“怎么被砍了两道……”

我心想，没有把命交代在战场上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被砍两刀又算得上什么呢？于是我只是笑了笑，下意识的摸了下脸上的疤痕。“不过……还是一样好看……”老奶妈又笑了起来，似乎是想宽慰我。

不过我早就不在意了，我更关心的是家里发生的变化，“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家里应该没钱做这些吧？”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成了成功的企业家了，前几年回来，觉得家里年久失修，就把家改修一下，还请了不少佣人，家里现在用度，都是她们支持的。不过……老爷倒是很不悦……只是拗不过两位小姐……”

我叹了口气，两个姐姐的命运和我完全不同，她们凭借努力和机敏在商界获得了一席之地，对于她们来说维持这样一个家不过是小菜一碟，而我却还在贫困里挣扎。

我看着家里的改变，心中又不免有些惋惜，这样一座骑士的堡垒，竟也已只能依靠金钱支撑自己的形体，而变了我曾经熟悉的的样子。就像现在所谓的“骑士”一样，不是手握重金，就是在试图手握重金。像爸爸这样老派的骄傲骑士，在这个时代多半过得不太好，就连我家也不过是靠收的那些租子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这个小家度日罢了。我又摸了摸脸上的疤，让老奶妈领着我进了城堡。

两个姐姐很有孝心——这大概得益于我们从小的美德教育——这座原本冬天漏风夏天闷的城堡在现在已经变得颇为舒适，精心安排的通风口确保堡内的空气清新，有些缺损的地方也被现代材料补强了——一切都很好，它只是变得不一样了而已。就像现在的一切。

我抿了抿嘴，跟着老奶妈向领主书房走去。

爸爸的书房。

我看着书房的门，它很熟悉，很让我熟悉，白天的时候，我会带着小花进去，夜晚的时候，我会捧着夜虫进去，有求于领主的人会进这个门，有事要商议的人也会进这个门，我已许久未回来过，但看到这扇门时我就仿佛看到了老骏鹰的骄傲和威严，恐怕……还有顽固。

“老爷，三小姐回来了……”

“让她进来。”

于是我径自推开门，走进了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

这里依然和以前一样，壁炉翻腾着温暖的光明，给木梁石料映上温暖的色彩，阳光从石窗外下照，照着那个男人的背，让阴影遮挡他的面容，让他双眼中的精魄得以在黑暗中闪耀。

“回来了？”他开口，站起身来，我发现他的面孔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习惯性紧抿着嘴唇，还是那样喜欢用双眼展示自己的坚毅。

“嗯。”我点头。

“坐。”

于是我走上前去，把我的盾牌，连枷，战斧，还有我们家族的族剑——哥隆尼奥一起放在办公桌上，与他面对面坐下。我看见，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刮了几道。然后他叹了口气。

“你已经成人了。”

“嗯。”

“我想，我大概是不能再教你什么道理了。”

“嗯。”

“你是不是和无胄盟的人在一起。”

我又沉默了一下，心里似乎是想着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是理智又告诉我这样的努力不过是徒劳，甚至是懦弱。于是我点了点头。

“嗯。”

“刚刚门卫打电话来说，你甚至还带了一个杀手回来，现在她还在门口等你。”

“嗯。”

他又叹了口气。

“风车骑士拉·曼切的死讯，我已经知道了，那家伙虽然是个混蛋疯子，但也算是有点名气的骑士，何况……你还是和无胄盟的人一起杀了他，还扒了他的装备和财物，为什么？”

“我需要钱。”

“要钱干嘛？”

“用。”

“用在哪？”

“用在我死去战友的亲人身上。”

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你可以去找你姐。”

“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找他们。”

我们都知道，有些事只有自己做才算做，靠着别人的帮助去为自己赢得荣誉，几乎无异于剽窃，哪怕是盗窃，都还是凭着本事来的，如果不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去获得什么，那便是比盗窃还下流。

这是利奥康沃家古板又野蛮的信条，我和爸爸都是这个信条的忠实践行者。

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姐姐在修整城堡时，爸爸为什么那么生气。

因为这种“孝顺”无疑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家族的精神与门面，竟要靠这种近乎施舍的方式来维护，身为家主的爸爸，却需要自己女儿的接济，这是何等的羞耻。

所以他一定也能理解我。

“我听说你掀了好几个骑士的陵墓。”

“墓就在那，我不去，赏金猎人和无胄盟的寻宝队也会去。”

实际上，我现在用的这块盾牌，还是从其中一个陵墓翻出来的。

爸爸的眼神阴沉了几分，开始像是捕猎的老鹰了。

“这是乌萨斯军队的战斧，你为什么要带着呢？”

“他们中有我的朋友。”

我所做的一切都精准的踩到了这个老骑士的雷区。

“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利奥康沃爵士死死的盯着我，“我教导你武艺，精神，美德，如今你却败坏至此。”我知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到了。

“爸爸。”

我看着他，我希望他看到了我的诚恳，看到了我的坚持。

他确实在看着我的双眼，我也对着他的视线，我们俩谁都不让谁，但最后悲怆还是一点点的浸透他的坚韧。老头子已经彻底明白了我的用意，他坚持的一切骄傲在这一刻已然溃散，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他无法再教育我的道德，就像骑士再也没法教育卡西米尔一样。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我也不愿意点破。

但最后，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骑士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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