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眠：繁星墜落的夜晚》

　　－Finale【溶解】

　　「妳的笑容拭去了我思念妳的淚水。」

　　音樂家是以鎂光燈和掌聲維生的一種職業，淋浴在這事物上十多年，我比誰都理解這是一種成癮、癡迷，甚至是侵蝕時間和精神的毒品。

　　汗水滑落額角，高舉雙手，回音聚集在半空的反射中。隨著秒針刻劃，清澈的殘響消失在葡萄園，觀眾席的沉默悄悄地發酵、擴散開來。與高舉琴弓的室內樂夥伴對視，我們收起溶解在空氣中的低語，起身，扣起西裝，彎身向傳來海般掌聲的觀眾席深深敬禮。

　　這裡是我夢想的柏林愛樂廳，我在這裡演出的夢想成真了。

　　抬頭，在一片灰暗的觀眾席中，我看見妳眼角帶著淚光，默默鼓掌著。

　　在那，只有妳是鮮豔欲滴的。

　　停駐三秒，我們走回後台，接著在掌聲如雷的舞台上往返三次，深深鞠躬，以懷中的歡笑彩飾足，等待歡呼的停歇。音樂會正式結束，頭上的軌道燈關閉，觀眾席亮起明燈，驅散黑暗。步下舞台，我們穿越分隔靜默的厚重木門，然後高聲歡呼，這真的是很棒的一場音樂會。

　　與妻子分離來到德國已經快一年，在UdK修室內樂演奏文憑跟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在德國的研究，所教授不會安排任何課業，要練琴、找夥伴組團甚至做學術研究都不會有人督促，想做就去做，想多看看這個國家，在街道與建築、景色裡找到藝術的意義也自便，學習始於自己，研究這事情沒有最終目的，至少在藝術上是沒有終點的。

　　「彈的真好啊Andre！」

　　「沒啦，你剛剛那段Solo才真的有夠美。」

　　走回休息室的路上，身邊高大、有著金色短髮、擔任小一的同學爽朗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則發自內心地稱讚他剛才的Solo，他跟我一樣是修室內樂文憑的碩一生，雖然體格高壯，但他拉起琴來可是力量與纖細、浪漫兼具，除了有德國傳統的嚴謹樂風，更帶著一絲法國的浪漫及隨意，是我非常喜歡的風格。

　　「謝啦！能聽到你那麼說可是至高的榮耀。」他真實地笑了出來。

　　我們這次以鋼琴五重奏的形式在柏林愛樂廳演出，算是研究項目的過程及門檻，但我們本身就是喜歡演出才會聚集在這，而且要感謝教授，是他幫我們輾轉取得了這個世界頂級的音樂殿堂。

　　「辛苦了，要去吃飯嗎？」回到休息室收起樂器，朋友問向我。

　　「抱歉，我跟妻子有約了。」

　　看了眼眼前的同學、學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畢竟在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是外國人，而且還結婚了。

　　「妻子一定比較重要，別在意，你妻子也交換到UdK了對吧？她修甚麼？」

　　「她修平面藝術，大三。」

　　「下次記得帶來給我們看看呀。」

　　在同學和學姊的體諒下換上休閒西裝，向他們約定下次一定帶著妻子參加慶功宴後，我拿起塞滿東西的托特包、花束和西裝袋，在他們的道別下先行離開音樂廳。

　　我很幸福，在異國遇到了體貼我的朋友們，這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而且妻子也來到觀眾席下看著我步上舞台，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這場演出？雖然再次彈琴了，但是不是很糟呢？即便我很擅長室內樂，但她喜歡古典音樂嗎？我是不是有成長了？

　　「辛苦了，是場很棒的演出呢。」

　　推開玻璃門，踏出音樂廳，在那冰冷藝術之所外迎接我的，是溫暖的春日、莊嚴的石板路以及我這輩子所愛之人。

　　泉水灑落，琉璃綻起盛大水花，陽光如彩粉為水藍點綴光輝，遠處傳來的颯颯風聲化作背景，妳的身影映在波光粼粼的蔚藍之中。

　　身藏飛舞的花幕後，捧著聖白花束的妳身著潔白禮服，戴著一頂草帽背對噴水池，在花草中等待我的到來。在春日溫柔的日光下，妳仔細打理的水藍髮絲垂落在肩邊，抬頭，妳朝我抿起櫻色雙唇，半闔的雙眸滿是靜謐，彷彿世界就此暫停了一瞬，除了耳中的聲音遠離，就連世界萬物也因妳退色。

　　看著妳，我一下子不知道跟妳說甚麼，突然有種很懷念的感覺，就像我們在日本一起生活時。放下手上的東西，我上前緊抱妻子，我好怕眼前的她是幻覺，雖然才半年多沒見，但我覺得好漫長，好難熬。

　　「辛苦你了。」

　　「謝謝妳，妳真的辦到了。」　

　　纖細的雙臂繞過我的背後，在我懷中，妳總是以沉默來代替話語，但我很喜歡這樣，甚至因這種簡單、深情的動作而感到眼眶濕熱。

　　去年夏日，我拿著教授的推薦信以及入學證書隻身來到德國進修，在這期間，我從鋼琴演奏改修室內樂合作，並在教授和同學的鼓勵下找回演奏的快樂及信念。夜裡，我總是和吃著午餐的妻子聊天，雖然各在世界一端，但我們依舊住在對方小小的心室中，距離並不能阻撓我們思念彼此。

　　「薰，生日快樂，雖然我不能跟你一起慶生，但我為你準備了禮物。」

　　今年生日，她在視訊中笑著對我說著，但我只是煮著晚餐，隨意地問她準備了甚麼。

　　「我取得柏林藝術大學的交換學生名額了，我的學長。」

　　聽到她這麼說，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愣愣地看著電腦裡的她，然後欣喜若狂地大叫了起來。經歷了難捨的分離，我以為兩年間我們可能只能見面幾次，但是她要來到德國，我們又能在一起生活、走過更多陌生的街道。

　　「去公園走走吧。」

　　春日拭去妳的淚水，妳抬起頭看著我，笑靨如百合般純潔動人，彷彿能使破碎的希望因此閃耀。收集著彼此的餘溫，妳將手上的白百合放進我襯衫的口袋，接著牽起手，攔了輛計程車搭到Rudolph-Wilde Park，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跟房東解釋，之後要去哪裡玩，我們很久沒坐在一起了。

　　「你在德國的期間，我其實很想念你，但我也學會了堅強甚至與孤獨相處。」

　　看著側臉被午後日光映亮的妳，我將妳攏進懷中。

　　抱歉，為了自己的夢想，我拋棄了妳以及過往，但妳卻搖了搖頭，跟我說我曾經守護了妳的願望，這次輪到妳了。

　　到達公園後，我們在附近買了杯奶茶，然後走進茵綠的公園。平日午後，公園沐浴於陽光及寧靜中，在悅耳的鳥鳴中，我們走在樹陰下，並停駐在鴨池前，望著彼岸的火車站。

　　「將喜悅、悲傷都紡織進歌聲，這不是妳的夢想嗎，我的歌姬？」

　　在水光絢爛的靜止畫中啜飲茶香、哼唱，妳望向我，在草帽的批護下溫柔笑著。

　　是呀，妳就是我的歌姬、我的心臟、我的生命，愛是一種慢性毒，一種腐蝕理性、器官甚至身體的劇毒，但我不曾認為這是壞事，甚至像個中毒末期的人，對此無比依賴。

　　「所以我才繼續高歌著，前往更大的舞台呀。」

　　停下歌聲，挽著我的手臂，妳呼呼笑著，而我的聲帶卻被妳的笑靨給填塞。

　　大學，妳一邊修平面設計，一邊從事歌手活動，而且越做越好，我以妳為傲，甚至覺得自己漸漸配不上妳，妳總是那麼耀眼且樂觀，但我想守護妳的身後，我想成為妳的避風港，無論何時都能放下身段以及面子投靠的存在。

　　「妳知道嗎，哪怕是一瞬我也不想與妳離開，我深怕妳會不見，即便是站上舞台，我也希望能與妳並肩而行。」

　　停下腳步，妳背對著鴨池走到我前面，正當我猜測妳要做什麼時，妳突然上前抱著我，並施力帶著我滾在一旁的柔軟草地上。視線搖晃，在茵綠上嫩葉上翻滾了幾圈後，我們停在一棵高壯的樹下。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呀。」妳坐起身子，妳看著遙遠的火車站大聲地笑了出來。

　　看了眼頭暈眼花、躺臥在泥土上的我，妳倒下身子，將頭枕在我的手上，撫著我的臉龐。低頭一看，妳的臉上盡是慈愛，我拿起一朵胸口的白百合，插在妳散落的髮絲上。

　　在若隱若現的的碎光之下，花般嬌嫩的妳將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感受著我的呼吸、思緒。此時，我們的笑聲、感情、溫度以及日常折射在彼此眼裡的風景，全都溶解在這瞬瀰漫的空氣中。

　　純潔地笑著，妳在樹葉間灑落的光彩下，緩緩闔起雙眼。

　　「只要有你在，那地方就是我的歸屬，無論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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