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陷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

这里无边无际，没有任何一丝的光束能够渗透进来。千篇一律的漆黑永远望不到头，似乎这里就是世界的终结所在。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阴暗的土壤上，脚爪与潮湿的泥土间的接触轻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可我明知道是这样，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或许，这里才是真实也说不定？

直到我看见了他。

一只雄壮魁梧的白虎，伫立在视线的最尽头。他是那么的伟岸，亮白色的毛发犹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

我追寻着他，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和他的距离都始终是那么的漫长，没有丝毫的缩短。

我知道他是谁，可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从过去到现在都对我最好的那只兽人，可我一直都没有胆量对他说出那一个词语。

用我的全心全意说出的那个词语。

不过，我想，也到了那个时候了吧。

恍惚间，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的不是天堂上如梦似幻般的云雾缭绕，出现在我的头顶的只是一顶白白的天花板，以及一瓶正在点滴着的输液瓶。

“哦？你醒啦。”

察觉到了我的苏醒，一个陌生的声音回荡在了我的耳畔。那是中气十足充满自信的粗犷的声音，和大叔的声音有着几分神态上的相似，只是音色要更加低沉一些。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条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一条黑龙。

“嗯，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黑石，是东城公安刑警大队的队长。昨天我们接到举报说有兽人在街上寻衅滋事，我刚好也闲着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事情居然演变成了这么严重的斗殴事件，看来我真是来对了。”

我还没开口说话呢，这条黑龙就自来熟似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而那语速快但吐字清晰的话语，伴随着黑龙带着些玩笑调侃的语气，也稍稍让沉默的空间里少了几分尴尬，这让比较沉默寡言的我舒服了许多。

看来他很会哄小孩嘛。

不过我可没有心思去认真思考他话语里所传达出来的讯息，现在我唯一关注的只有一个问题。

“张铭——也就是我的养父，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至今忘不了大叔倒下前看向我的那留恋和愧疚的眼神，而鼻腔内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腥味也一直提醒着我当时他的处境是有多么糟糕。

要不是现在我的身体连动弹一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然我肯定会立刻跳下床去找他的。

“诶，先别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唉，你们这些年轻兽人啊就不知道好好锻炼，一遇到这种情况就拉了胯吧？到最后还是得靠叔叔我们来帮忙——不过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至于你的养父，他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情况好不好很难说，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劝你稍安勿躁。”

我在床上蠕动的动作有些惊到了眼前的黑龙，他从座位上起身，庞大的漆黑色的身躯压迫着我的视觉神经，让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强大与威严。

不过，他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对我严刑逼供什么的，而是用一只硕大但又灵活的爪子帮我调整好了因为晃动而位置有些歪斜的输液瓶。

“你还挂着葡萄糖呢，不过你身体的其他状况都比较良好，这也是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的原因。好了，现在可以说说当时的情况了。”

做完了下意识般的举动，黑龙从一旁的包里取出了一本笔记本，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平静望着我。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工作应该是很重要的吧。

我也知道现在无理取闹只会加大医院和警方的工作压力，倒不如好好地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早点找到郝六，然后给大叔报仇。

于是乎，我努力地再现着昨夜那个我不太愿意回想起的场景，把一切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的名字是张凡。那天我从学校出来，走到一个小巷子的时候郝六跳了出来想要敲诈勒索我，带着他的一群小弟……”

“嗯，好的，你的口供我已经记录完毕了。”

黑龙认认真真地将我说的话都抄写在了笔记本上，庞大的身体配上小小的笔记本，刚毅坚实的面庞配上一丝不苟的神态，看起来倒是有一点反差萌。

也是一个很尽职尽责的大叔啊。

我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可没想到拿到了证据的黑龙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开始和我扯皮聊天了起来。

“接下来说点有趣的吧。你刚才的话以及口供都在说，张铭是你的养父对吧？”

黑龙充满闲适地躺在椅子的靠背上，微微地翘起了二郎腿，同时还调整着角度，寻找一个最舒适的地方，俨然就是真的在和我闲聊的样子，和刚才那威严的警官判若两龙。

“嗯……是的，我的母亲和我父亲离婚后就带着我找了一个继父，而前几天她和继父都因为车祸和去世了，是张铭收养了我。”

有些疑惑黑龙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我抱着这会不会对破案有帮助的想法，将真实情况说了出来。

虽然内心里我对那两只禽兽没有什么好感，但在外兽面前我还是得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

“是嘛，可是张铭和你的关系在警局里的存档可不是这样的哦。”

黑龙侧过他的面庞，英俊帅气的脸上带着几丝玩味，猩红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出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事实。

“啊……那是什么？”

我被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除了养父以外，大叔还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啊……

“那当然就是——养母啦！咳咳咳，我开个玩笑，既然张铭没有打算和你明说，那我也没有权利去透露他的隐私。问题的答案就由你自己去寻找吧。”

黑龙的玩笑开的我有些猝不及防，就在我差没直接喷出来之前，黑龙笑嘻嘻地澄清了一切，看他眼神里那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只感觉自己被一个三岁小孩给耍了。

不过，答案嘛……算了，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大叔会将事实说出来的吧。

我相信，他做的任何一切，都是为我好的。

“黑叔叔，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回家睡觉了……”

就在黑龙爽朗的笑声几欲震碎房间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比我还要小一点的白狼探了一颗小脑袋进来，朝着我身旁的那条黑龙奶声奶气地呼唤了一句。

“哦哦，话说太多了连时间都忘了。对了，张凡，你的名字和我家小凡是一样的呢，这是白凡，是我的——呃，养子吧。”

就像是看到了最心爱的事物，黑龙眼睛里的神采又一次地变化了，而这一次则是彻彻底底的宠溺。他望着站在门口的小白狼，声音里满是妥协和疼爱：

“好好好，黑叔叔这就来了……那么我先走了，下午我会再来一趟，等张铭醒了还有他的口供要录。”

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不过，在黑龙回过头重新看向我的时候，他眼眸里的光彩，是那么的熟悉啊……

那不就是大叔每天看我的时候的眼神吗？

“嗯？想要黑叔叔一个亲亲吗？现在还不可以哦，回家了想干什么再干什么吧……”

黑龙的声音伴随着房门的关上戛然而止，病房里空荡荡的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什么嘛，这真的是养父子关系吗？怎么看都更像是情侣吧……

呜，也是身处壮年的大叔，也是十七八岁的学生，他们和我们，真的好像啊……原来，这样真的可以发展成情侣的……

黑龙和白狼的案例给了我不小的触动，我开始慢慢思索起，是不是我和大叔，也可以像他们那样生活呢？

我承认，我对大叔的情感早就不是一开始的陌生与疏远了。

而那渐渐诞生的爱里，除了一点点儿子对父亲的敬佩之外，

对强大雄性的爱慕，又含有多少呢？

十五

经过了一个中午的调养，我的身体比起之前要好上了许多。而医院提供的饭菜营养而又丰盛，让我意识到这里的服务好肯定与价格脱不了干系。

可就我这样一个学生和大叔这样的建筑工兽，哪能支撑起庞大的医疗费和日常开销呢？

我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但现在的我就是六神无主，根本拿不定主意。

黑石在下午如期而至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带上一直粘在他身边的小白狼，毕竟这次也只是带个口信。

“我们在案发周围进行了排查，刚好有一户在阳台上面安装了监控。本来是为了防盗的，没想到刚好将当时的情形全部拍了下来。这下子你就不用担心啦，坏兽肯定会被我们绳之以法的。至于你的养父，等他的身体彻底好了再带他来警局里录口供吧。”

虽然黑石带来的是个好消息，但是我最想听到的话依然没有出现。大叔的身体状况依然是模糊一片，时间拖的越久，我对他的担忧就要又加重几分，到现在，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如果再不能得到有关他的确切消息的话，我觉得我都快要疯掉了。

“……你们辛苦了，谢谢。”

我沉默了片刻，随后挤出来一个强硬的笑容，朝着黑石道谢着。

黑石也只是一个警察，他也没有能力能帮到现在的我。或许，只要不让我成为一个累赘就行了吧。

“放心吧，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好了，我的事情差不多就结束了，如果有需要欢迎再来警局找我，报我的名字就行。”

黑石看出了我内心中的不安与焦躁，但碍于我和他之间的身份，他只能简单地安慰了我一下，随后，匆忙赶来的他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又一次地让我一只兽留在了房间里。

工作还真是忙啊……

没有感觉到什么愤怒，我甩了甩尾巴，感受着逐渐在里面被唤醒的力量，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警察的工作这么繁杂，大叔的工作只怕是更辛苦和劳累吧……真希望自己能够赶紧毕业，好能帮助他些什么……

话说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把房间给退了呢？

房间内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正当我随爪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粗略地翻阅的时候，刚刚沉寂了不久的房门就又被推开来。

我有些不耐地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个我朝思暮想的面庞。

一颗硕大而充满成熟气息的白虎脑袋正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眼神里带着担心与着急。在他的身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有完全的清洗干净，一条条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血迹如同狰狞的刀痕，印在那黑白相间的条纹上。

“呜，大叔……”

在那一刻，我悬起了好久的心终于落了地。我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了，我把爪间的书“啪”的一声丢在了床上，转身就朝着大叔的方向飞奔而去。

而房间门也在我与大叔间的距离逐渐拉近的时候被缓缓地推开。

我直直地就扑进了大叔的怀里。

“哎呦，小凡，你轻一点……”

我好像有些高估了大叔的恢复能力，但此时的我实在是太过于兴奋了，以至于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我心中的激动。

大叔用他强壮的爪臂轻轻地扶住我的身体，卸去了刚才我的冲击所带来的力量。

他无奈的声音里是如释重负，以及对于我还安然无恙的欣慰。

“对了，大叔，你的身体……还好吧？”

我可没有忘记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在最初在大叔的怀里乱蹭了几下，满足了我的安全感之后，我将核心的问题抛了出来。

“嗯……也没什么大碍了，我现在来找你就是打算去办理出院手续的，身上的小伤在家里调养就好，没有必要花什么冤枉钱。”

大叔的脸有些僵硬，他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没有听出大叔话语里别的含义，我只是开心着大叔的平安无事，于是我也连声应和着：

“嗯嗯，都听你的。”

“那好，我们就走——呃哼！”

大叔刚想拉着我朝医院的大厅走去，可他的步伐还没有迈出几步，那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剧痛疼的他捂住了胸口。那紧缩的眉头和扭曲的面部表情无一不在彰显着，此刻的他究竟是有多么的难受。

“你，你没事吧！”

我又慌了神，可就在我准备扯开嗓子喊医生的时候，大叔伸爪阻止了我。

“小凡，别，我还能忍一会，只是那群小崽子下爪太狠了，一时半会没发缓过来而已。放心，会没事的。”

大叔脸上的笑容真的是比哭还难看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现在的他丑，反倒是越来越多的酸味在我的心头聚集。看着这么挣扎着的大叔，我的心疼已经无法用语言文字来概括了。

“嗯……”

我吸了下鼻子，强忍着眼睛里的泪水没有流出来。但我知道自己还有事情可以做。

于是，我来到了大叔的身边，将自己的爪臂绕过了他曲起的胳膊上，主动挽起了他的爪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向大叔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想，这也能给大叔心理上的慰藉吧。

无言的搀扶就是最温暖的陪伴，将一切手续都办理好之后，我和大叔一路磕磕碰碰地走回了家。

明明只有一两公里的路程，我和大叔却走了整整三个小时。直至夕阳已经全部隐入了山林之后，家方向的灯火才可以远远地闪耀在夜空之中。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我就把大叔安排在了床上。这一点大叔实在是拗不过我，也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至少现在的他也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充当病号享受我的照顾了。

“小凡，你明天还要上学，我一只兽就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用你来操心。”

就当我将接下来几天的计划说给大叔听的时候，大叔的回答却是无情的拒绝。

“反正都已经落下那么多了，缺这几天也没什么事。反倒是你，现在情况这么糟糕，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但是你——”

“你是我的爸爸，你受伤了儿子当然有照顾的义务。好啦，现在就当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好好孝敬爸爸的时间，爸爸就不要再拒绝了。”

这一次的爸爸叫起来比之前自然多了，我早已接受了这个称谓，虽然还有一点点的不习惯，但只要我能付出自己的真心实意，终有一天，我会完全接纳它的。

“……”

大叔沉默了，但是，从他眼睛里所闪烁出来的欣慰与慈祥，我知道，他已经将选择权交给我了。

“那我去做饭了哦，接下来的日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下床！”

“那就快去吧，我的小凡。”

爸爸的语气是那么的柔和与温暖，从这一刻起，我就彻底属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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