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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日天劫(1-12) - 2,1

[db:作者] 2025-06-20 06:59 5hhhhh 6760 ℃

                            楔之二  影子

  九嶷山 六合内观

  玄泉钟响,满山弥漫着迷蒙水气,连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彷佛身在无间。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却似乎没有尽头,时间与空间感慢慢消失。

  再走片刻,魇道媚狐脚下微一踉跄,玉手扶着枯树,身子居然有些绵软,不觉微汗:「我……有些乏啦!」喉音娇腻,神色却十分精警。

  东乡司命与她默契十足,顺着她的话头说:「这水气是一种迷魂阵法,我依五行八卦的理路计算推演,却始终难以破解。排布这一路迷魂阵的,肯定是位高人。」

  浓雾忽然裂开一条狭长的「工」字细缝,两片门似的雾气分作左右,凭空出现一个透着微光的门框。一条娇小的人影提着灯笼,缓缓自光晕深处走了出来,身量虽不甚高,但腰肢纤细,显然是一名女子。

  「回去罢!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再不离开,休怪将军籙不客气啦。」喉音清亮脆甜,却有一股掩不去的稚气。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对望一眼:「莫非……就是她?」

  魇道媚狐倚树翘立,一副慵懒娇弱的模样,柔声说道:「妹妹,我等不是坏人,只是不忍将军籙误入歧途,专程来规劝道将首的。姊姊的闺名叫媚儿,不知妹妹怎么称呼?」向前走到光晕附近,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门中少女动也不动,朗声说:「我知道你。你是邪火教的『夜魅司』司主魇道媚狐。」停顿片刻,似觉得未报姓名不甚礼貌,小手揪着嫩绿色的细绸裤管,又补了一句:「我叫道宁。」

  魇道媚狐心中大喜:「果然是她!她不知让瓦鸺运了什么出去,自已却笨得留下来。逮住这个丫头,将军籙尽入我教之手!」故作惊讶状:「啊,莫非是道将首的掌上明珠?」乘机上前几步,举手齐眉,只见门里立着一名面貌清秀、肌肤白皙的绿衫女童,至多十一,二岁,紧抿着小嘴,皱起秀气的眉毛,模样颇为倔强,周身散发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年纪虽小,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我爹不在山上。」道宁蹙着眉说。

  「姊姊知道。」魇道媚狐笑道:「道将首到北方去啦!为『那个人』领兵打仗,是也不是?」

  「『那个人』?」道宁微微一怔,忽然醒觉。

  「你是说照日山庄的庄主劫兆?」她自幼与父亲聚少离多,总以书信沟通,父亲在信里每隔三两行便是一个「劫庄主」云云,让父亲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让父亲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这个人便是父亲生活里唯一的重心。

  「婆婆,这个『劫庄主』是谁啊?」九岁那年,她终於忍不住问。

  负责照顾她的虎婆婆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横过那张皱得像乾枣似的焦褐老脸,在六合内观人人都怕跟她说话,但只有虎婆婆会骂她、打她,强迫她吃青葱白菜,不像其他长老,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客气的冷漠。

  「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声,脸上凄厉的爪痕忽然跳动起来,似是扬眉冷笑。「那小子不是好人,我听说他有很多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兄长,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父亲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

  这个问题,道宁始终没问虎婆婆。

  她六岁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让周围的人脸色大变,往后的几天内纷纷走避,彷佛与她说话是种折磨,譬如「父亲」、「母亲」之类的……虎婆婆是少数愿意把她当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宁不想冒着失去她的危险。

  魇道媚狐一听到「劫兆」两字,脸色都变了,慌忙摒除杂念,把他的名讳驱出脑海;定了定神,强笑道:「正是那人。你父亲为他所蒙骗,率领将军籙的弟子为他对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潇潇,这十几年来,葬身北域的贵派英灵不知凡几。那人身为天下祸乱的根,是中宸州异变的元凶,道将首身为正道巨擘,不可为虎作帐。」

  道宁对劫兆素无好感,只是觉得奇怪。

  「天下祸乱……的根源?」

  「对。」魇道媚狐柔声道:「妹子可听过『三律倾斜』的预言?」

  道宁秀眉微皱,点了点头。

  「是太一道府的预言么?『三律倾斜,帝星应於四方』。三律是指天、地、人的运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灭、六合运转,地律是山川异改、四时变化,人律就是王朝兴衰、世间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变,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顺序,这是因为人的生命有限,对照天时,犹如沧海一粟,或可察觉山川改易,却不能长寿到能看见星辰的生灭变化。」

  「妹子真是聪明!」魇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归位,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后地律,最后才是天律正位,万物回归常轨。按照太一道府的预言,天武王朝气数已尽,四方帝星纷起,最后一统天下者将开创新局,使人律归位。」

  「『那个人』却以一己之力负隅顽抗,十二年来,天下始终无法混一,人律无从定位,如今连地律都已渐渐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飘过瑞雪?如今南方越来越冷,归根就柢,正是那人坏了三律归位的常轨,致使天下大乱。」

  道宁忽然笑起来。这一犹如冰消瓦解,光晕下小小的脸庞晶莹剔透,一瞬间五官的线条都柔媚起来,彷佛是南方软水捏成的人儿。

  「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却是一派胡言。」

  魇道媚狐笑容倏僵。

  「我爹说,天地变化是自然之力,人连律的改变都无法亲眼目证,怎能以一人之力倾斜三律?」道宁大声道:「太一道府是预言天时、地貌、人治都将发生变化,仅此而已。我爹常说,籙谶就像是地籍图册一样,只能记载山川形貌,却不能解释它们的过去和未来。难道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穿凿附会之说,才四处与人打仗么?」

  魇道媚狐恼羞成怒,变色道:「好碎嘴的丫头!」水袖一挥,去抓她雪嫩纤细的脖颈。谁知眼前白雾一起,门屝、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一旁埋伏已久的东乡司命倏往另一边扑去,匡啷一声,铁扇敲碎了一片云雾,洒落了一地晶亮亮的碎片。

  东乡司命拾起一片观察,不觉皱眉:「这是……水晶?」

  一条高大的人影从雾中走出来,狼皮黥面,肩上扛着昏迷的邵师载,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盗。他耳朵已聋,是循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的气味而来,东乡司命将水晶碎片交给他,魏揖盗闻嗅片刻,伸手往周围一指,摇了摇头,表示这气味四处皆是,难以精细辨别。

  东乡司命对着魇道媚狐一颔首,口唇歙动。

  魇道媚狐点点头,提声笑道:「妹子,姊姊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姊姊同你说呀,『那人』不但坏,而且还同你妈有仇呢!说起来,也算是你妈心头的一点痛。」

  云雾忽然摇动了起来,道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回荡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

  「你……你说什么?劫兆……与我娘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妈死前没跟你说过么?还是将军籙的人都没同你说过?这事儿说起来也太丢人啦!「那个人」啊……」魇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转,掩口轻笑:「杀了你妈的姘头呢!你妈恨死他了。」

  「唰」的一声,从三人绝难想像的方位裂开一道工字缝,雾门开启,道宁的身影出现在微光中。东乡司命一做手势,魏揖盗倏地窜至门前,谁知仍是一爪落空;无论他如何奋力躣前,道宁的影像始终停在身前三尺处,彷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底深渊。

  「你……你胡说什么?」门里的道宁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长成的细小身子微微发颤。她越想越是想表现出凶霸强硬的姿态,忍泪的模样偏偏是惹怜。

  魇道猸狐为争取时间,眯眼笑道:「你的母亲法绛春法二小姐,当年给你爹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此事传遍江湖,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将军籙四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却不知妹子今年几岁?」

  道宁脸色惨白,全身剧烈发抖。

  即使六合内观里上上下下都严禁提到「将首夫人」,自懂事以来,道宁仍隐约察觉母亲曾做过一件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将军籙的事,就连向最亲近的虎婆婆提起「母亲」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脸来,更别提长老们对她的异样眼光。

  为了证明她是道初阳的女儿,道宁拒绝了瓦鸺的帮助,坚持留在六合内观,「我是爹的女儿,要为爹守住将军籙四百年基业!」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才得以奋战至今。而魇道媚狐的譑却像一把尖刀,一把划开她心头最不敢、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块。

  「你爹对『那个人』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欠他这份人情!」魇道媚狐加入了魏揖盗的行列,一边扑向明明灭灭、忽隐忽现的道宁影像,嘴里继续阴损:「妹子,你若是你爹亲生的,她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九嶷山上,不闻不问?」

  始终在一旁冷静观察的东乡司命推过九宫八卦、五行阴阳,只觉这迷阵的变化毫无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动,也加入扑击的行列。白雾里只见三人上纵下跃,或轻灵或迅捷,不停追逐飘忽闪动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魇道媚狐脚下一软,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这是什么妖法?你这婊子生的小贱货,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后悔做个女人!」

  忽听半空传来一把嘶哑的笑声:「道初阳的女儿,果然有点本事!」声音如尖凿入耳,敲得人半身软乏,几欲晕倒。

  魇道媚狐闻身抬头,脱口叫道:「教主!」

  一顶贴满黄纸符咒的白帘软轿从天而降,抬轿的四人全身缟素,连脸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时膝弯动也不动,宛若僵屍。那轿一入雾中,蓦地四面帘卷,无数铁链「喀啦啦」地自轿中飞出,有粗有细,末端连着大大小小的浑圆钢球,呼啸着击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绵响,数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开来,浓厚的白雾「嘶」地还原成一道道冲天水气,东乡司命等挥散白雾,才发现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檐匾上刻着「弥之六合」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将军籙的总坛六合内观。

  道观前庭遍铺青砖,地上密密麻麻布满气孔,不住喷出水气,周围立着巨大的水晶镜,不过半数已被链球所毁,徒留一地碎片。东乡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进退驱避,竟不脱这片小小庭除,东乡司命观察孔位分布,果然是按九宫八卦排成,只是如何产生迷阵效果,却是全然不知。

  寒风吹动,冰冷的水气直渗骨髓,软轿四面的白帘一落,长脚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铁链也「喀啦啦」收回轿中。

  东乡司命等单膝跪地,齐声俯首:「参见教主!属下等有失远迎,还请教主恕罪!」

  轿中之人「嗯」也一声,软轿前帘一动,气劲隔空扫出,六合内观的六间大门「砰!」一齐撞开,门中的道宁一抹泪痕,身子兀自发抖,神色却颇镇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

  白帘卷起,轿中的软榻之上,倚卧着一名乾枯瘦瘪、眉发皆白,全身缠满铁链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气彷佛已被抽乾,眼窝深深凹陷着,宛若连皮骷髅;黑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两点莺幽鬼火闪动。

  「我是。」他咧嘴一笑,亲切的笑容却比狞兽还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过隙白驹』司空度。」

  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着,回顾轿旁的三名下属:「进去瞧瞧。除了这个小丫头,其他的人全杀了。」

  道宁脸色雪白,兀自挺着背脊,立在门边,魇道媚狐笑着走过她身畔,小巧的粉绣缎鞋跨进高槛,掩嘴轻道:「妹子若是怕见血,可得闪远一些。」

  东乡司命黑眸一瞬,从怀中取出号筒,一蓬蓝艳艳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无数黑影蜂拥上山。他手下的「东厢兵座」是教主的贴身近卫,与项伏胜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先前为迎教主圣驾,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与夜魅司打头阵攻山,此时以火号召集,转眼便至,将整座六合内观围成铁桶一般。

  不消片刻,魇道媚狐匆匆由观中行出,俏脸一凝,一把抓住道宁的手腕。

  「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道宁咬牙不理,但毕竟年幼体弱,被掐得身子微侧,露出痛苦之色。

  轿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让你碰她了么?」魇道媚狐面色突变,慌忙松手后退,伏在地上:「媚……媚儿糊涂,还请教主恕罪。」情急之下,声音竟然微微发颤。

  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两抹碧燐燐的幽火挪向后方,上下打量道宁片刻;道宁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只是不愿坠了将军籙与父亲的声名,动也不动的倚在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回去。

  「看来,你还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啧啧两声,笑容亲切:「我上九嶷山来,原本打算杀它百八十个,谁知山上只剩两个活人,我既不能杀你,只好让他死上百八十次了。」东乡司作势往颈间一比,魏揖盗站起身来,从草丛里提起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臂人,却是半昏半醒的邵师载。

  「邵……邵……」道宁脱口惊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银牙,眼中溢满泪水。在九嶷山「载」字辈的年轻人里,邵师载与李载微是对她最友善的两个,道宁决定与六合内观共存亡时,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奋勇担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

  「小、小太师姑……」邵师载勉强睁开眼皮,艰难地说:「快、快走……」

  魏揖盗利爪一闪,他胸前喷出一道血箭,皮肉耷着衣衫破片一齐离体。邵师载连呻吟的力气也无,残躯一阵抽搐,旋又晕死过去。东乡司命拍拍魏揖盗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须凌迟一百八十刀才许他咽气。少了一下,魏司主自已看着办罢。」魏揖盗读着他的唇形,露出残酷的笑容。

  道宁一抹眼泪,咬牙道:「你们……通通给我住手!」

  「小丫头,看在我与你父是旧识的份上,教你一个乖。」司空度笑道:「败军之将,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忽听一人笑着接口:「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败,该拿什么来换你的狗命,司空度?」语声飘忽,竟已来到檐上。

  东乡司命等猛然惊觉,循声抬头:「是谁?」

     ***    ***    ***    ***

  南陵城 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独自走入帐中,帐外人马杂沓、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於耳,他却是置若罔闻,一个人来到屏风后的狭小空间,从积尘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书匣大小的乌木箱。

  没能及时抢出道宁,邓苍形的任务已彻底失败。

  将军籙的将首道初阳是天武军的重要盟友,邓苍形后来又在中京见过几回,已经是个稳重温和的中年人,与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诚,笑里毫无心机。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邓苍形难得地喝得十分酣畅。以道初阳的地位,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蜚的。

  为着这样的好心人,或许……值得赔上一命吧?

  邓苍形开锁掀盒,解开泛黄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个陈旧牌位,牌位上分别写着「百军盟大智分舵常公讳百里」、「百军盟大勇分舵汤公讳显」、「百军盟大仁分舵胡公讳昆」、「百军盟大信分舵沐公讳雨尘」,金漆小字已有残褪的痕迹,面上略显斑剥。

  他将四块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随身并未携香烛。邓苍形由西陲转战江湖,行军数百里路,也不真的以为有时间祭拜,只是带着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

  他拾起破旧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无语。初老的昔日虎将坐在衣箱上低头祝祷,这些年他已养成心头默念的习惯,连嘴唇也不稍动,谁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义兄弟们都说些什么。

  「中郎若想飞黄腾达,就不该带着昔日百军盟的旧物。」

  曲延庭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取来一方小小的香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香烛置好,对着牌位躬身三拜。

  「若已不存飞黄腾达的念头,东西就该备得更齐全些。」他的口气里有些冷淡,转头将线香递给邓苍形。

  邓苍形怔了半晌,默然接过,低头拜了几拜,才将牌位收好,锁上木箱。

  「延庭,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将铠甲褪下重穿,手抱金盔,目光却避开了年轻的行军司马。

  「需要我陪中郎么?」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带,口气仍是一贯的冷漠。

  「那倒不必。」邓苍形一笑,随手取出两封密函。

  「救出道家的小丫头之后,你要负责将她送回中京。这封是储胥城的外郭蓝图,按照我的设计,能凭江筑起一道坚固防线,即使丢了南陵,邪火教也打不过江去。另一封是给庄主的荐书,储胥城构筑工事期间,需要有人领军与邪火教周旋,我推荐你接任夷陵将军的位子。」

  曲延庭向来不与他争辩,安静接过密函,塞进胴甲的内衬里。

  「你要好好干,别让我丢脸。」

  邓苍形双手轻拍面颊,藉以提神,一夜未眠令他眼窝有些凹陷,目光里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锋芒。

  「把江边的渡船全部弃毁,只留一条给你自已用就好。告诉弟兄,就说我刚接到庄主的密令,他已亲率中京八万大军前来,天明即至,要我们担任先锋军,抢在诸军前打上九嶷山。立下功劳,就搭庄主的龙船回中京!」

  曲延庭领命而出。

  片刻后,营外欢呼声如雷响动,彻夜鏖战的疲惫一扫而空,全军士气大振。

  对天武军的士兵们来说,「天劫」劫兆就是「战神」的代名词。传说中他双手如刀,连当世最锋利的神兵也难当一击,战场上随手一挥,便能取首百馀,无人可撄;此外,劫兆的双眼更能读透人心,敌人只要心里想着、嘴里说着他的名字,就会被他夺走神识,一贬眼便失去生命……

  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但邓苍形知道劫兆并不是一个怪物,摒除出神入化的武功不论,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

     ***    ***    ***    ***

  「跟我一起试试看吧?」

  当他失去兄弟、失去功业,失去信念与价值的当儿,劫兆对他如是说。

  「你不想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日后当你死去的弟兄们问起时,你要怎么同他们说?」

  「不想活的话,」他记得劫兆勾着他的肩膀大笑着:「就先把命寄在我这里吧!」

  对不起,庄主。我是猛虎,太平盛世离我太远了。

     ***    ***    ***    ***

  邓苍形踢倒马札,扶刀霍然起身。

  如今已少有人知,十二年前,「腾云虎视」邓苍形是普天下最擅长攻击的名将,是百军盟中最最锋利的无双箭镞,军旗之下从没有「防守」这两个字。

  「船都凿沉了么?」邓苍形眼中蕴有死志,声音、笑容都变得豪勇起来。

  掀帐而入的曲延庭却摇了摇头:「没有。」神色诡异地递过一张信笺。

  「军师胡来,股杖两百;你是笨蛋,合打一半。船不许凿,待我信号。又:道胖子的女儿交给我,咱俩合力,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

  笺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也说不上美丑,只觉如走剑行刀一般,理不可抑,气势逼人。

  邓苍形猛然抬头。

  「这是几时来的?何人送来?」

  「钉在帐前,没见是何人所送。」

  曲延庭察言观色:「中郎,这是谁的笺?」

  「是庄主。」邓苍形闭眼抬头,蓦地大笑起来:「庄主他……真的来了!」

     ***    ***    ***    ***

  九嶷山 六合内观

  众人仰望檐顶,只见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有些陈旧,反衬出他一身风尘劳碌,月下倍显倦意。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东乡司命心中一凛,却不能在教主面前显怯,叫道:「来者何人?在本教圣主之前,安敢无礼!」

  那人捧腹大笑。「圣主?就凭司空度那烂痞子?」

  东乡司命脸色骤变,怒道:「你胡说什——」突然一怔,檐上哪里有什么影子?却听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不敢听。」他猛然回神,全身如浸冰水,正想急跃开来,肩头被那人轻轻一拍,顿时动弹不得。

  那人悠然自东乡司命身旁走过,来到六合内观门前,一屁股坐上高槛,随手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几处穴道,血流顿止。魏揖盗悚然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邵师载已然不见,龇牙暴吼一声,表情却是惊怖大於恚怒。

  在门里的道宁看来,这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救回了敌人手里的邵师载,感激之馀,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他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鼻子很挺,鼻梁骨上却有一道从左眉横到右下眼睑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赶路,唇上颌下都有微髭。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给人颇为乾净的印象,眸光温润,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邻家青年。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师载的面上稍有血色,气息虽弱却十分平稳,还发出阵阵微酣,显已睡沉。道宁心头一松,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赶紧低头咬唇、深呼吸几口,低声道:「多……多谢你啦。」

  「谢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个万一,知不知道你爹有多伤心?」

  ——为了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么?

  道宁转头不答,又弯又翘的浓睫连瞬几下,眼泪却不听话的滑落面颊。

  「你这个彆扭的脾气,与你爹一模一样。」那人笑道:「江湖传言,不可轻信。世上,有很多像他们那样,喜欢玩弄人心、以语言刺伤他人的坏东西。亲不亲、爱不爱,不是由旁人说了算的,你仔细想想:纵使聚少离多,你爹他疼不疼你?」

  道宁微微一怔,无数个在昏灯下磨墨写字读信写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头。

  「我爹他……很疼我。」

  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吧,我早说了,你是道胖子的心头肉,要是缺了一丁半点,他肯定要与我拼命。」

  道宁噗哧一声,想起自已现在是九嶷山上唯一的代表,赶紧捂住粉嫩润薄的樱唇,眼角却难掩笑意。「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劫兆!」

  那人看起来颇讶异:「怎么?这儿有谁不知道么?我以为我还蛮有名的。」说完自已也笑了。邪火教众人却如见妖魔,东乡司命、魇道媚狐面色惨然,喉间「骨碌」一声,若非碍於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

  道宁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劫兆哈哈一笑,掩口凑近她耳畔:「听说我有一种控制人心的异能,只要说或想着我的名字,就会被我宰制心神,要他们从崖上往下一跳,这些宝贝也只能乖乖照办。」

  「那……你有吗?」道宁简直觉得有意思极了。

  劫兆耸了耸肩,故作神秘:「江湖传言,不可轻信。」转头一笑,剑一般的目光射向邪火教众人。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肝胆俱寒,魏揖盗却被激起了野兽反扑的狂性,吼得胸膛一震,魁梧的身躯一眨眼便来到道观槛前,铁爪呼啸直落!

  道宁惊呼一声,抱头往劫兆怀里缩去;半晌没见动静,睁眼一瞧,见那披着狼皮的巨汉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鲜血,动也不动,竟已断气。她向劫兆投以询问的眼神,「是梦,我让他做了个死去的梦。」劫兆随口笑答,目光却盯着那座贴满符纸的雪白软轿。

  「劫兆,没想到你的『云梦之身』已练到白日杀人的境地了。」轿中传来司空度嘶哑苍老的声音。

  劫兆微露诧色,随即醒悟过来,不禁叹道:「司空度,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搞成这副鬼德性?以精气换来『兽首』之位,这一切值得么?」

  司空度尖声道:「我现在,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如果不以铁索、禁咒节制,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畴,足可与天地造化、星斗运行相提并论,凡人绝难想像!太一道府所说的『帝星』,便应在我的身上!」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匿於轿中,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病恹恹的,十分的嘶哑衰颓;此时语调却带有一种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说一句,软轿四面的白帘便「呼」的一声无风自动,方圆一丈内的地面如波潮涌过,压得尘沙飞扬、草木散倒,不唯东乡司命等人,连抬轿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远处。

  道宁双手掩耳,仍觉尖锐的语声回荡在脑海中,似将破颅而出。劫兆轻轻在她肩上拍两下,道宁浑身一松,司空度的声音似乎遥远许多,彷佛隔着一道墙。只听劫兆叹道:「我从前只觉得你是个小人,多年不见,没想却成了个疯子。」

  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绝』,今日便在九嶷山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应命帝星!」最末一个「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语声又迫近些许。

  道宁头晕脑胀,抬头见软轿周围的气圈已扩张到三丈方圆,劫兆身前却彷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无数激尘碎木飞打上来,被两股巨力前后一撞,连齎粉也不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风成石」与「化外藏形」都是六绝的境界之一,两人以绝顶内力凝成无形气圈,本体不动,相互撞击。

  司空度以声波压境,犹有馀裕,轿中射出一条铁链,毒蛇般直扑劫兆面门;劫兆随手一挥,也不见他持什么刀剑,铁链应声两分。

  链断的瞬间,观外飞卷的草屑碎砖却往内推移寸许,劫兆微一咬牙,将道宁拉到身后,反手把脚边的邵师载掷入观中;便只这么一停,轿中又「飕飕」飞出两条铁球锁链,劫兆挥手削断,观外的飞石龙卷已逼至槛前。

  轿中接连飞出锁链,彷佛无有尽时,一条、两条、三条……每一回不断增加数量,劫兆每削断一轮,下一轮的来势便更强更猛。终於到了七链齐出时,劫兆低哼一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气漩夹带着无数碎石,呼啦啦的卷进六合内观。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号称『中宸第一人』,却不知人力有穷,便做第一,不过是凡人而已!在『兽』的无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

  劫兆咬牙不语,忽然踏前一步,气劲将旋扫而来的草屑推出观外,随手又削断八条铁链。

  司空度暴喝一声,一脚踏出软轿,蓦地青砖炸碎,震波连掀丈馀远,沿路五六块铺地青石应声翻转,犹如铁犁耙过;同时九条铁链一齐射出,劫兆身前的无形气壁终於被铁球打破,瞬间草叶碎石呼啸而起,一把将他吞没!

  「劫兆!这就是统御一百零八颗紫云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极致的『兽』的力量!」司空度仰天狂笑,声波掀石走沙,满庭的青砖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疯狂涌至。道宁抱头惊呼,却听「轰!」一声沙尘止於观前,门里草叶倏然落地;观外黄尘翻卷,里头却安静得连一丝风声也无。

  劫兆双手抱胸,一脚跨上高槛:「就这样?」九条断链匡啷啷掉了一地。

  轿中传来一声既痛苦又嚣狂的吼声,十条铁链「唰!」劲射而出,劫兆双手倏分,不分远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链!

  他用力揪紧,带着一丝豪快的笑意,缓缓踏前一步,只听轿里的司空度嘶吼一声,一条铁链应声崩断,其他九链跟着一晃,链上的劲道陡然增强。

  「就这样?」劫兆咬牙豪笑,继续踏前。

  每进一步,司空度便震断一条铁链,其馀链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强。等劫兆来到轿前时,两人之间拉锯着最后一条铁链,却听得砰的一声,软轿轰然炸碎,一条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跃而出,四肢缠着链子,左足的锁链末尾连着一颗黑黝黝的巨大铁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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