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斯小姐并不清楚这个生硬的会面是怎么收场的，总之，在明亮的客厅里，主客三人都已经安坐下来，自己在父亲的右手边，面前正对着尊贵的“布恩伯爵”，而手提箱顺手放在了地上。

　　年轻的伯爵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可疑物品，而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和老安东商讨商业合作的细节。大部分时候是老安东在滔滔不绝地介绍梅德斯家的产业，而布恩伯爵则微微点头，保持着贵族的派头。至于梅德斯小姐，虽然被默认在这场会谈之内，却始终一言不发。她现在正在重新组织语言，如何在这位大贵族离开之后向父亲摊牌。她已经计划好了，先说服父亲，从他手里拿到一笔启动资金，下月初便可以去首都的圣灵塔学习高等法术。若是第一年有哪位大法师相中了她，便挂在那人名下钻研学术；若是没有，她就去白烟区找个工坊工作，那里的人可不认得什么“梅德斯小姐”，但绝对不会拒绝一名持证药剂师。无论如何，天赋异禀的她都会在五年内成为一名高级法师，数小时前，她便从考核官那里了解到了不少先例。那时，刚满二十岁的她将是帝国的又一颗明星，那些酒囊饭袋般的“富家公子”与“千金小姐”都会在她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梅德斯小姐在脑子里播放了一遍她的规划，时间跨度之大，一直到大约百岁之时卸任大法师，撰写回忆录。等到小姐的思想回到现实的时候，她发现那位陌生来客正盯着自己，父亲也冲她挤眉弄眼，显然在暗示什么。

　　“咳，我的女儿，你也不用劳心跟着来了。去换一套礼服，伯爵大人愿意在寒舍享用晚餐，是家族的光荣，哈哈。切莫怠慢了。”

　　跟着过去什么？梅德斯小姐大概猜到这位伯爵是要去参观工坊，然后又折回此处，与父亲在餐桌上正式达成共识。虽然这件事对她的宏伟计划没有任何影响，却令她莫名烦躁。不对，魔法师应该优雅从容，怎么能因为小小的不顺就影响心境呢。于是，她强撑出一个自己父亲一般的笑脸，礼貌了两句，便抄起手提箱去了闺房。

　　而老安东的第二个目的也达到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下的粗糙谎言，尤其是在了解到这位伯爵大人对魔法持开放态度的时候。现在定时炸弹已经被带走，而且就算伯爵突然问起，他也可以一个人打圆场，不用指祈祷女儿能理解自己的暗示。至于第一个目的，从布恩伯爵愿意留在一介平民家中用餐便可确定结果了。

　　此刻，梅德斯小姐已经摘下了帽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中的蓝衣少女发呆。她原以为这件做工考究的长裙是一件礼服，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起身转向一旁的全身镜，看着面前的少女褪下一身的蓝色，展现出内里其余朴素的衣物，白色衬衣，灰色束腰，白色丝袜，最后又重新露出那双反光的黑色圆头平跟鞋。至于少女的身材如何，若是按照圣灵城里那些大贵族的标准，显然是食之无味。脖子偏长；胸部只有轻微的起伏，虽说还在发育，但先天上已经望到头了；臀部也不够丰满，连带着的大腿，小腿也都过于消瘦，偏偏膝盖又有些突出，破坏了属于苗条的整体美感。这种关节过于明显的情况还存在于少女的手肘，手腕和脚踝。不过她的腰还是值得称道，盈盈一握，绝非束腰压迫出的畸形，但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拼接在一起，也只能带来瘦弱嶙峋之感。不过，这一切配上她缺乏日晒的苍白皮肤，兴许又恰好契合了某些人群的癖好。

　　无论如何，身体的主人没有在意这些。她从衣橱里找出另一件衣服套在身上，于是镜子前又出现了一位黑裙少女。但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这件衣服不过是蓝色百褶裙的翻版，减少了裙上的层次，加了少许银色的花纹；而黑色其实并不能彰显少女的沉稳博识，反而衬出了她皮肤的病态。梅德斯小姐不喜欢有人进入她的房间，穿着打扮从来都是自己处理。自老管家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衣着，而她的衣品也自此偏离轨道。好在帝国在服饰审美上足够开放，迄今为止也没有闹出笑话。除此之外，她依然记得如何盘出优雅端庄的发型，才没有让自己看起来像绘本里的吸血鬼。

　　现在，梅德斯小姐需要填补晚餐之前长度未知的空闲。这位天才少女停下了她关于未来的妄想，从书架左侧抽出了一册订好的手稿。它的封面是一个板印的复杂术式，第一页画了一个工整的圆，第二页是圆里多了一些弧线，而之后的每一页都在之前的基础上多了几笔，旁边还有简略的注解。而最后的成品又与封面不同，是她在不久前向考核官展示的魔法，一个自己改良的引燃术。对方充分肯定了她的思路，并顺手演示了同一框架下已有的某个进阶版本——比她的术式更高效，更稳定！圣灵塔的法术禁止外传，但放慢速度向一位准学员表演低杀伤性魔法自然不会被追究责任。

　　为了不让这身衣服有可能遭遇不幸，梅德斯小姐只好坐在书桌前用纸笔推演。她根据记忆在纸上画出数个个精美的术式，但注入微量魔力后结果却相差无几。几番挣扎后，又她抓起手稿去到自家的花园里。花园中央是一个原本造型雅致的亭子，但现在亭子里却堆着不少石板。将提纯价值低的魔晶矿粉碎再粘合，就可以制成这种安全的临时拓版。对于大部分中低层的法术研究者，这种石板不但可以减少施术者魔法消耗，还能用于记录魔力流动，布置临时法阵，模拟一元术式等多个场合。至于缺点也很明显，笨重的石质材料运输不便，一并导致了其成本的增加。魔晶在帝国全境有统一的价格体系，但魔石板则浮动明显。梅德斯家族的现任族长自然不会因为这些石板而心疼，但他不允许将石板搬到室内，地下室也不行。因此，梅德斯小姐如果需要用到这些石板，就只能在室外研究了。

　　梅德斯小姐在亭子周围插上六个黑木楔，吟唱之后，木楔上纹络显现，构成了一个简单的结界，用于隔绝风沙和噪音。随后，她带上粗布手套，将一块石板搬到亭子中央的圆桌上，对照自己的手稿，用另一块碎石传到自己的魔力，在石板上刻画“引燃术”的术式。当她刻到第三个石板的时候，结界忽然产生了不自然的扰动，随后，一块阴影覆盖了她面前的石板。

　　 “左手边的这个术式应当是接近的。”来者是布恩伯爵，工坊离这里有些距离，就算他在抵达后立即折返，也不应该这么迅速。但此刻，梅德斯小姐只在意他话中的内容。“你——伯爵大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嗯，很明显是在还原寂燃术，我以前还这样点过蜡烛。”

　　之后的四个小时，二人就这样对着一堆石板探究起了某个固定结构下魔力传导损耗与传输速率的取舍平衡。霞光满天的时候，布恩伯爵还在讲解寂燃术的核心构造；等到明月高悬，二人已经共同完成了七个不同启动速度，不同效率，不同强度的“寂燃术”，而晚餐也不明不白地取消了。老安东时不时会在二楼阳台处望上一眼，若不是要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恐怕早就把整张脸笑作一团。唯一可惜的是那些精心准备的佳肴，以极其奢侈的方式制成，又以更为奢侈的方式失去意义，令后厨的厨师与佣人们扼腕不已。

　　在两位魔法师高强度的消耗下，可用的石板所剩无几，速度之快让梅德斯小姐本人都惊奇不已。“唉。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多屯一些。”“无事，本就是我一时兴起，明明是客人却忘了分寸。若是小姐不介意，我可以把名下的一座研究室赠与小姐个人作为赔礼。那里有完善的设施，就在白烟区东侧。”

　　满月之下，梅德斯小姐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位名为里诺·布恩的年轻伯爵。他眼窝微陷，鼻梁高挺，嘴唇平薄，暗金的瞳色美丽奇异，配上立体的五官，仿佛在彰显此人的尊贵。这双眼睛在身后黑夜的衬托下十分显眼，而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他别在左胸的镶金徽章，在月光下，上面的八瓣花的纹路带着光芒，中间三瓣为阴刻，外围五瓣为阳刻。梅德斯小姐对这个纹章有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况，她需要优先考虑其他事情。

　　“承蒙厚爱，只是您已经为我一介平民耽误许久，若是我再平白接受这份厚礼，便是贪得无厌，不知羞耻之辈。恕我不能接受。”

　　“不，梅德斯小姐，你不应该抱有这种想法，你的魔法天赋与敏锐洞见不应被俗世伦理如此拘束。于我而言，这间实验室已经弃用许久。若是能用其帮助到一位前途无量的魔法师，实在令人欣慰。这并非是某种施舍，而是我作为法师，出于对法术界的未来的考虑做出的选择。也正因如此，我相信小姐你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

　　一番道理下来，涉世未深的梅德斯小姐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计划从家族中独立出来的那份自尊，已然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若是放弃，便是对这份心意的践踏，对自身天赋的亵渎。于是她不再推就，欣然接受了布恩伯爵慷慨的馈赠。伯爵临走之前，凑在老安东身边低语几句，这个中年男人先是错愕，随后便再也崩不住脸，五官都笑成了一簇。梅德斯小姐问他，也只是说着诸如伯爵大人年少有成，多找机会向他请教之类的话；就连将自己的求学计划和盘托出时，他也不以为意，同意之后又继续外行地吹嘘起刚刚离开的魔法师。梅德斯小姐第一次看见父亲在自己面前谈论魔法时露出这种真诚的笑容，并将其归结为布恩伯爵的功劳。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内心一阵失落。难道是因为她作为假想敌对抗许久的父亲突然回心转意带来的空虚？从来意志坚定的天才并不理解这种心情。

　　次日中午，梅德斯小姐按照二人之前的约定，在白烟区的入口见面。当圣灵城厚重的金属城门缓缓打开时，她想到昨天自己也是从这扇门通过，迫不及待地让自己的才能得到认可。而一天之后，自己又从此处经过，去得到一间专属的研究室。白烟区在城市的西侧，被一层透明的结界包裹着。而结界巨大的椭圆外形却清晰可见，因为整个白烟区布满大大小小的工坊，各种工艺下产生的气体透过烟囱在空中混合，形成未知的白色烟雾，又在碰到结界时被其吸收，于未被公开的地方进行处理。皇族们常常抱怨这里让他们无法在宫殿上好好欣赏美丽的落日，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说服白烟区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一同迁址。因此，贵族圈经常将这个乌烟瘴气的区域，美称为“白色夕阳”。

　　布恩伯爵正站在结界入口旁的树荫里。令梅德斯小姐感到意外的是，他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工作装，下半身则是用粗皮带勒紧的深灰长裤。若非那惹眼的金瞳和从容的举止，恐怕没人会觉得眼前站着一位拥有爵位的贵族。布恩伯爵解释道，白烟区总是充满了“惊喜”。虽然内部的第二层结界将街道建筑与烟雾隔开，但若是不注意，在街道中央突然烧掉衣服同样是很正常的事情。当然，像梅德斯小姐这样穿着漂亮的蓝色裙子之类的人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吸引往来人士的目光。

　　梅德斯小姐注意到，这里砖石铺就的平整路面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不少都牵着驴或马，驴马拉着大箱货物。他们几乎都穿着颜色单调的衣服，现在的布恩伯爵也可以完美混入其中。而街道两旁的建筑排列紧密，一些粉刷成白色，更多则是砖红色；有些十分破旧，也有一些显然是刚刚建成。一路上，伯爵介绍着两侧的工坊和店铺，然后拐进了一个不算宽敞的巷子，站在了一个两层高的屋子前。他从衣服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铜钥匙，将其插入门锁。锁孔中冒出了一阵紫光，门也随之无声打开。

　　研究室的地面铺着大理石砖，灰白墙壁上的壁灯发出令人心安的柔光，挂着的几幅花草油画同样增添了几分祥和。一楼干净的书桌和空旷的储物柜显然是刚刚擦拭过，而摆满书架的二楼则有些凌乱，但床铺依然整洁。这里的地下室明亮宽敞，没有潮湿的气味。最重要的是，地下室的中央有一个直径两米多的黑石板嵌入地面。作为魔力的优良载体，它能够被反复使用，也能承受不少大型术式；旁边的三个高台上，还各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小石板。布恩伯爵简单演示了这种基石的调节方式和使用规范，又似乎有些不放心，从二楼拿来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小册子，与钥匙一并交给了梅德斯小姐。随后他又叮嘱了几句，并强调这栋建筑已经是小姐的所有物，便自称有事离开了。

　　梅德斯小姐在这片独属于自己的陌生空间里激动地探索着，之后又莫名地坐在床上发呆。她从眼花缭乱的群书中翻出了那本著名的《魔素论》，而等到她感到饥饿，想起自己应该回家吃晚餐时，依然不能完全理解第一章的内容。

　　从第二天开始，梅德斯小姐便住在了白烟区的研究室，并与面包店的老板娘熟络起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二楼的藏书，它们绝大多数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其内容时常令她为之前的自大感到羞愧。有时她也会去地下室实践，感受魔法的真谛。布恩伯爵每隔三四天便会来看望她，并施加指导。有一天，他甚至带来了一整套高精度的炼药器材，走之前又留下一张凭证，可以用他的名义随意采购原料。在与商铺员工打交道的过程中，梅德斯小姐逐渐了解到，“布恩”是一个在两百年前帝国成立之初便存在的贵族世家，被称为“金色的雄鹰”。这个家族代代单传，每一代都是伟大的魔法师，还曾经担任过圣灵塔的法师首席。而到了这一代的里诺·布恩，虽说性子古怪独来独往，但在历代布恩里也算不得特殊。他曾在这个研究室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从死于危险研究的父亲手中接过爵位后不久，他便很少再来。直到最近，为了和商人家的女儿私会，又经常来到这里，在白天解决完事，晚上再回去休息。

　　交谈的时候，梅德斯小姐免不了被这些人揶揄。诚然，年轻的里诺·布恩伯爵有着显赫的家世与俊美的相貌，精通魔法又温文尔雅。对于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肯定是绝佳的幻想对象。现在，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就在身边，那么自己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这个魔法领域的前辈对自己的关怀堪称无微不至——或许用“奢华至极”来形容更为合适。就在前天，他还亲自送来了三个版本的《传统巫术考》。在示范环节，阵阵吐息无意中缠绕在自己耳边，令她不由得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全身都渗出汗来；而他离开后，自己又是一阵空虚，不禁期待起下次的见面。再仔细想想，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免去了敬语，直呼他为布恩。而这位伯爵也已经放下客套话，并同样用她的姓氏“梅德斯”称呼她。这是否意味着，二人实质上正借着资助与学术研究的名义发展彼此的感情呢？

　　梅德斯小姐被这样的思考困扰了一整天。最终，她决定顺其自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将在一周后前去圣灵塔进修，但布恩的出现足以打乱这份计划。今年十五岁的天才少女下定决心，定要在两人的下次见面时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不清不楚的东西会拖累她的步伐，届时，没有任何情感经验的少女将凭直觉做出决定。

至少在梅德斯小姐的临时计划中是这样的。

小说相关章节：死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