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底气不接受？」

　　无反问道。不，反问这个词并不适用于无。无就是没有。无论形体还是意识都没有。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与人对话呢？

　　萧十一郎只是在自问自答而已。

　　「你喝醉过没有？」萧十一郎淡淡道，「同样是喝到断片倒在妹子床上，有的人会酒后乱性，有的人却只会老老实实地睡觉。」

　　「你是后一种人。」

　　「所以我不相信自己会做出那些事。绝不相信。所以我才能及时发现那不过是个幻境。」

　　「那不是幻境，而是现实。无中能生有。只要你相信它是现实，它就是。」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

　　「丘比说，它能剥除你的道德感。无论谁完全被欲望支配之后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失去道德束缚的我可不是我，就像失去空的白不是白，失去巴卫的桃园奈奈生不是桃园奈奈生一样。既然不是我，那家伙就与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想用那家伙撬开我的心门可是打错了算盘。你一口咬定那是现实？那么我现在就站在超越现实的地方。我将在这里击败你。『现实』中的事，与我无关。」

　　顿了顿，萧十一郎忽然微笑了。

　　「无，其实你也很忌惮我的吧。你知道我心志坚定，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带偏，所以才会冒着被天塔发现的风险把我整失忆。我这所谓的失忆啊，连哪个动漫公司出过什么作品都记得一清二楚。失去的是记忆吗？不，失去的是身份。有关『我是谁』的信息都消失了，只剩下零星闪回的碎片，比如杨凡和独法师的名字。」

　　「天塔低估了我的危险性，所以才会对你的失忆漠不关心。呵，三塔、贤者之石乃至她们本身都是我的造物，我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而你又是维系天塔存在的关键，我怎么可能不设局染指。」

　　「被剥离身份的我就像一张白纸，只要调整外界对我的态度，就不难重塑我的自我认知。你是无。你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必须扶持一个切实存在的傀儡才能真正干涉世界。身为机缘巧合下主宰天塔的英雄先生，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不错。听说过斯坦福监狱实验吗？分明只是一群彼此平等的志愿者而已，在扮演一段时间的狱警后却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拥有随意惩罚『犯人』的能力，而『犯人』也习以为常。每个人都要在社会上扮演一定的角色。角色对本性的影响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大得多……不，到底存不存在本性这种东西都有待商榷。」

　　「存在。」

　　「存在？」

　　「存在！」萧十一郎斩钉截铁地回答。

　　「也是。你很细心，甚至可以说是多疑。周围的一切都在证明你崇高的身份和莫大的权力，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保持戒心。正是因为这反常的多疑，你才能一步步发现天塔的秘密。否则，所谓的英雄先生也只是个方便控制的后宫王而已。」

　　「如果仅仅是多疑，那么我会掉进你的另一个陷阱。三方争霸的陷阱。人塔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人塔与天塔的矛盾、天塔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哈哈，就算单看这最后一个矛盾也已经是令人挠头的道德难题了。我是维系天塔存续的关键，但我的存在本身又必须以损伤天塔女孩的自由意志为代价，那么我到底有没有权利享受这一切呢？许愿台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瞅中了我的道德洁癖，扔给了我一个几近不可解的两难问题。如果我掉进里面出不来，就很容易质疑自己的道德感，这样就输给你了。」

　　「但是你没有输。」

　　「因为我很善良。即使重置了社会角色，我依旧比大多数人都要善良。这也是我的本性。」

　　「什么意思？」

　　「反叛军的戏码，是你的得意之作。」

　　「吹雪她们从来就没有恢复自由意志，对你的恨也不过是贤者之石模拟出来的。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能看破这一切。」

　　「你想不出？」

　　「本来大家都在和和气气地过着后宫生活，突然有一个号称有自由意志的家伙说她们都被洗脑了才会如此，就算普通人也很难不接受自己是伪君子的事实，何况是自始至终都在自我反省的你。」

　　「推销假货第一定律：不要让对方见识到真品。」萧十一郎笑了笑，「从白到C。C。再到柊娜娜，真正的自由意志我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我一直在尝试绕开那些严苛的设定，并且鼓励她们也这么做。我透过皮囊看到了她们的心，正如她们透过英雄先生看到了我自己。我相信她们能理解我，就像我理解她们一样。我相信我们能携手度过三塔危机，我相信我们的『有』可以战胜你的『无』。这就是我的善良。这就是我的本性。」

　　无没有接话。

　　话已说尽。事到如今，只有战。

　　记忆在一点一滴地回归，拳头也已攥紧。

　　但是，如何战？

　　如果才能战胜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如何才能战胜一个创造了所有存在的东西？如何才能战胜一个甚至就是自己本身的东西？

　　泪。

　　热泪在淌。

　　「无，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很博学。十一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就耀眼到难以接近。但是他主动接近了我……接近了当时一无所有的我。我在天塔里运用的一切，中规中矩的话术也好，百无一用的宅知识也罢，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他教给我的，细心谨慎的习惯也是拜他所赐。我们比任何人都要更接近彼此。但是，记忆里最后一次和他相处……呵呵，那时我们在打架，甚至打进了医院。我们在打架啊！为了一点当时认为应该不死不休的事！」

　　笑。

　　流着泪笑。

　　「他是个很可怜的家伙。父母的爱本应是无私的，可他并没有享受到。如果不足够强，就连血脉相连的爹妈都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弱者没有资格建立羁绊。所以，变强吧变强吧，变强就可以守护自己也守护别人了。可当他真的变得很强后，他却又迷茫了。他问我，朋友们到底是喜欢他的人，还是喜欢他扮演的那个慷慨奉献的英雄？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的存在有何意义？换成任何人不都一样吗？如果有一个更强的人出现呢？大家岂不是会把他一脚踹开？在漫长的人生里，这样的结局几乎是必然。到那时……到那时朋友们的存在有何意义？他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泪在烧。

　　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我好恨啊，无。没有在那个时候就想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在那个时候就跟他说现在想说的话。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足以致命的痛苦。」

　　名为悔恨……不，名为坚强的灰烬！

　　「再也不能见面的朋友啊，请你听好了：人鬼两隔、渐行渐远、割席分坐，这些都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但是，即使如此，自己的存在、大家的存在、彼此为对方付出的一切依旧是有意义的。记忆。他们会化作我们最深层的记忆。即使已经忘掉了一切，即使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朋友们的善良也会好好地守护着你，因为，现在它已经化作你自己的善良了。」

　　攥紧拳头，咬紧牙关。

　　「我还记得你的名字，杨凡，而且也将永远记下去。无论遭遇了什么，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其他人也一样。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就是靠大家的力量才能好好地活下来呢。」

　　大踏步地前进。

　　将无的力量一点一点踏碎。

　　「一切都是无，一切都是虚妄，大部分宗教哲学都会走向和你类似的结论，我想不反驳也反驳不了。但是，杨凡，哲学这种东西，我一向认为跟色文一样，如果它不能让人活得更加愉快，那我宁可不要。」

　　裁纸刀出鞘。

　　「荣幸吧，无。你或许是古往今来唯一被这么务实的武器捅死的上帝。」

　　现实。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现实了。

　　如果天塔的那些二次元生物来到这里恐怕会当场疯掉吧。别说用语言来表达眼前的景象，就连大脑都会直接当机掉。这里是一个如同幻空间一般的地方，无限广阔但又非常逼仄狭窄，仿佛稍微动一下似乎就会碰到什么东西似的。

　　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有一个深井似的洞口，目光似乎也被那个深井似的洞口吸入，变成了透过万花筒看世界一般的效果。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万花筒，每一个图像里面都还包含着更小的图像，更小的图像里还包含着更小更小的图像，就像镜子之间的映射一样不断地循环，直指无限。

　　而这些万花筒呈现出来的图像，则是——

　　书架。

　　是的，到处都是书架，无穷无尽的书架，有的书架倒置在头顶，有的书架在无尽远的地方，有的书架就在脚下。

　　而充满了书架的东西，则是书。

　　无法形容数量的书。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书给填满了。

　　这是书的海洋，书构成的世界。

　　书架里的书都是横向摆放着，书脊朝天，但是上面的书却不受引力影响似的根本不会掉落。

　　到处都是书，各种色彩不一的书，每一本书的书名、规格和颜色都不太一样。简直仿佛把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搬到了现实。

　　说也奇怪，这样封闭却又广阔没有光源的空间，按照应该是一片漆黑，但是这片空间却是灯光通明，难道书架本身会散发出自然光？可是这样多数量的书架又会导致光线无限叠加，最后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一片雪白，难不成书架在释放光线的同时也会以一定比率吸收光线，似的书架释放的光线和吸收的光线维持在一个比例极其微妙的平衡状态，才能够让肉眼看清楚这里的景象么？

　　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神妙已经超出了大部分的想象。

　　粗粗一看，书架上不乏再熟悉不过的书。《世界调制模式》《催眠眼镜》《红瞳》……包括，《迷蝶》，三塔和无所在的世界本身。

　　这里是最开始丹生谷森夏提到的终极客观实在界，比其他任何世界都要更加真实的世界。这里已经超越了逻辑和时空的概念。其他所有世界不过是随手就能删改的书而已。

　　或许，应该叫它的大名——混沌心海界？

　　剧烈喘息。

　　萧十一郎，不，阴暗面大小姐，就在这个世界喘息着站起身。

　　「法师，我做到了。独自征服了这本名为《迷蝶》的书。所以，这次的实习证明……快签！」

　　「啊啊知道了我知道了。话说，为什么会在社畜面前炫耀自己的实习成绩啊？……啧，我的笔呢？被哪个混蛋拿走了？」

　　阴暗面大小姐从疲倦的脸上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这次……不一样。」

　　「吵死了吵死了。啧，谁还没有个大学病的时候。你现在苦恼过的事情我当初都苦恼过，得意什么呀？」独法师一边在实习证明上签字，一边撇了撇嘴，「哦，对了。你刚才的意思好像是说，要用生活击败哲学。」

　　「我确实做到了。」

　　阴暗面大小姐瞥了瞥自己刚刚走出的那本书。封面上的题目「迷蝶」，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

　　正如一方通行所说，除了「我」这个字本身，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概括阴暗面大小姐这个人。

　　这是她胜利的标志。

　　「如果我说，你用以击败无的武器本身也是一种哲学呢？泛神论……泛神即为无神，神即为我，一切都是我，一切都是神。只有哲学才能战胜哲学。喂喂，你不会以为肉体凡胎的你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吧？碰巧泛神论帮你打败了无而已。」独法师多少有点嘲讽地微笑着，「如果下次泛神论也站到了你的对立面呢？阴暗面大小姐，现在你逃避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啊？」

　　裁纸刀徐徐入鞘。阴暗面大小姐淡淡道：「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

　　他，不，她，的确是个永远不会为未来担心的人。

　　所以她才是阴暗面大小姐。所以她才能跨越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好好地活到现在。

　　「完全就是个空壳，仅仅凭借中二病上头的意念才能勉强维持自我吗？」瞥着对方裁纸刀尽头若有若无的诡异光泽，独法师轻轻叹了口气，「我很担心你能在无手上坚持多久呢，傻妹妹。」

　　　　　　　　　　　　　　　　花絮

　　入睡期——浅睡期、睡眠锭、K结——熟睡期——深睡期、睡惊——异相睡眠、清明梦、梦游——精神宣泄疗法、厌恶疗法——鬼压身——醒觉。每一章的题目连起来，恰好是一个完整的睡眠过程，暗合「庄生梦蝶」之意。而各大阶段与剧情节奏又是一一对应的：睡眠锭是频率较高、波幅较大的纺锤形脑电波，对应婚车上阴暗面大小姐急躁的行动；K结频率很低，波幅却更大，对应阴暗面大小姐在白和牧濑红莉栖面前解开心结；睡惊是睡意朦胧中突发的短暂虚惊，对应高空坠落事件；清明梦是能意识到现实的梦，对应阴暗面大小姐从柊娜娜口中初步探知现实世界的秘密；梦游是梦境对现实成功的干涉，私探窑子如果成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精神宣泄疗法和厌恶疗法是治疗梦游的主要方法，对应无的反击——七彩诅咒和许愿台；而到了鬼压身，虽然极度痛苦，离完全清醒只剩一张窗户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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