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原持续延伸

浓厚的风雪如从天而降的苍白帷幕，将他们关在这彷徨舞台的中央。大地平整延伸，铺设到视野不可及的尽头。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越野车的轮胎与防滑链深深嵌在雪中，哪怕坐在封闭的驾驶室内，都能听到积雪压实的嘎啦声。

在一望无际的冰原北进了三天，这辆半路买来的老式越野车终于开不动了。温度计显示户外已低于零下二十五度，没有周全防冻措施的这辆车在排气管被雪堵住后，彻底熄了火。

博士拧了拧车钥匙，没有打火的哒哒声，这辆车成了一堆冰冷的铁块。失去空调的驾驶室迅速变冷，没有雨刷扫雪的前挡风玻璃立刻蓄上了一层松软的雪花。

“继续向北，还有多远？”

博士扭身，从后排把背包拿过来，同时推推副驾驶的塔露拉的肩膀。

正在闭目假寐的龙女疲倦地睁开双目，莫名恍惚了数秒，方才渐渐清醒。

“……”

她什么话都没说，直接用力推开车门，踩上淹没脚踝的积雪。寒风突然灌进车内，博士被袭击的冷意激得浑身一颤，他连忙打开自己这边的车门，追随而去。

炽烈的火焰融化了积雪，映照火光的塔露拉踏着融化的雪水一路向北，她完全无视了这可怕的低温。但博士就没有这个本事了，他裹着御寒的大衣，戴着防止雪盲的护目镜，还背着旅行家的大背包，手里提着雪铲。

“塔露拉！塔露拉——！”

呼唤在风雪中破碎，博士用力踩着积雪，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到这里就可以了。博士，你回去吧。”

塔露拉还穿着罗德岛发给她的术师干员制服，这种只适合在温带使用的夹克理应在寒带冻成布棍，但在塔露拉的火焰技艺之下，始终保持在零上二十多度的舒适范围。

“前面我自己走。你帮不上什么忙了。”

“你这是什么话！”博士熟练地呵斥着塔露拉不合时宜的发言，他勉强跨了几步，赶到塔露拉身后数米之内，“没有我的法术，你怎么在睡眠时抵抗不死黑蛇……等等！我让你等一下！！你该不会打算不眠不休、一直走到目的地吧！？”

被识破内心打算的塔露拉一语不发地加快了脚步，崎岖的冰原对她来说是康庄大道，只要按照平时步行的速度，就能轻易甩掉博士，这样他或许会知难而退……

“反正博士不久前才帮我压制科西切，不是吗？”塔露拉立刻停步，干净利落地转身，返回博士跟前，“我依靠自己就能坚持很长时间了，你回去吧！”

“……”博士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反问道，“那么，你回来时怎么办？缺乏睡眠，然后饿晕冻死在这里吗？”

塔露拉懊恼地紧咬银牙，不想再说一句话，可还是回答了博士之前的提问，“大概还有一百公里吧。”徒步穿越一百公里的极寒雪地，显然对任何物种都是个挑战，尤其是对于博士这样的“人类”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谁知头盔里却传来了笑声，与在罗德岛舰桥的时候一样乐观爽朗，“那不是挺好吗？我们走了近千公里，一个追兵与特务都没有遇到，只剩下一百公里了！”

这种态度愈加令塔露拉不快，“你对自己的体能未免太有自信了。”

“可是我还带了许多食物，我们三四天穿越一百公里应该没问题。”

“你……”

“你走在前面吧，我踏着你的脚印就行，这样我可以省着扫雪的力气。”

塔露拉猛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防寒服里露出来的骑士头盔似的面具，平复心情后转身离去。博士在面具之下收敛笑意，集中注意踩着塔露拉的脚印前进，还发现脚印开拓的速度减缓了许多。

博士从身后背包里拿出指南针与地图，现在他们大概是在向泰拉大陆的北缘前进，“希望这个指南针能晚点退磁……啧，终端机的锂电池冻住了……没法使用电子地图……”刚刚摊开的乌萨斯国境图被风雪盖住了，博士用力抖动纸面，却不料撞上了塔露拉的背。

“怎……”

话音未落，塔露拉直接拿过指南针，随着掌心温度升高，指南针的灵敏性逐渐恢复，开始左右晃动起来。“把终端机给我，只要加热就行了吧？”

说着，塔露拉还伸手去要。

“不行，重新启动时必然会发射电子讯号的，可能会告诉其他人我们的位置。”

“那不是更好吗？”

“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塔露拉没有听从博士的话，兀自升高掌心温度。不料博士突然袭击，一把夺过终端机，用力一扔，将终端机抛向茫茫雪地。如此风雪，恐怕立时就被大雪覆盖，无法找回了。

“随便你好了。”

塔露拉冷峻的面容写满了不满，但是她前行的速度始终没有加快。

一前一后，两人在雪原行进了大约三个小时，夜晚就来临了。毕竟这是极地，冬夜越北越长，即便塔露拉一直前行，但在天黑后仍然难以判断自己有没有走歪方向。

“别再走了，塔露拉。来帮我搭帐篷。”

“你以为我们是在露营吗？你想搭的话就自己搭，我不会管你。”

塔露拉的指尖凝聚出火焰，照亮前路。

“那你连熟食都不吃吗？你这样走三四天，即便能抵达目标位置，又怎么回来？莫非……”

似是害怕博士说出后面的话，塔露拉立刻折回，“那你赶紧把要加工的熟食都给我，别磨磨蹭蹭。”

本来冰雪之下是坚硬的永久冻土，不过在火焰法术之下都不是问题。帐篷四角的钉子深深扎入土地，同时周围悬浮着几个火球，避免风雪将帐篷压垮。博士从背包里拿出压缩的罐头，虽然不多，但省着点仍然足够两人吃上数天。

“水呢？怎么只有铁锅？”

“你用法术煮沸雪水不就行了？”

“你……你把我当成柴火了吗？”

“怎么会，只是现在的环境让你的法术格外有用。”

打量着背包里周全的食品、睡袋、卫生用品等物什，塔露拉不禁困惑，“你该不会早就预料到我某一天会突然离开吧？”

“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博士将铁锅里的水通过滤网，灌进保温杯里，“给，你走了很久了，不补充水分可不行。”

塔露拉犹豫了半晌，还是双手接过。

“这是罐头，你一直在释放法术，多吃点补充体力。”

“我不饿，这罐给你。”

“那可不行，现在你的火焰可是我们的生命线，要是你没有体力释放法术，我们都得冻死在冰原。”闻言，塔露拉不爽地叹了口气，博士似乎总有理由来反驳她，但她却没有办法反驳回去。

简易的塑料汤匙搅动着罐头，铁锅中沸腾的雪水蹭蹭冒出热气。

“……”

塔露拉悄悄望着坐在右侧的头盔缝隙，内心不由一阵焦躁，“博士，你什么都……”

博士立刻竖起食指，抵在大概是嘴巴的位置，做出嘘声，“我什么都不想问。”

“……为什么？”

塔露拉将博士身前的罐头拿过来，加热。

“我以为，你一抓住机会就会劈头盖脸地问。”

“真的？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

这幅语气仿佛是在嘲弄自己，或者说，是对自己心口不一的讽刺。

“……我以为你想知道。”

“但你并不能告诉我。甚至，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

“我说错了？”

“……”

“等你想要告诉我时，你再自己说吧。你出走的理由，我不会问的。无法得到结果的提问，反而增加回答者的困扰，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博士取下头盔，露出清癯的面容，从塔露拉手中接过罐头，用开罐器切开盖子。

以为博士后面还有话，塔露拉默默盯着博士结束这番动作，等候续说。可是，博士不慌不忙地拉开盖子，慢条斯理地挑起小块牛肉，再慢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塔露拉急躁的心头再生闷气，嘟囔道：“……所以，你就这么相信我？”

“什么意思？我现在会不会冻死不是全在你一念之间吗？”

“……”

比起出走的缘由，显然是生死问题更严重一些。

既然后者都安心托付，纠结前者未免太小气了。

“你……其实，都知道了？”

明明没有必要小心翼翼，塔露拉却为了隐藏这点而刻意板着脸。

“我知道的，是我知道的。而你心里想的，是你心里想的。说到底……”

“少来凯尔希那一套，别跟我打哑谜。”

“……”

博士的沉默让塔露拉愈加确信，他明白旅途的终点是哪里。

“……你本来可以和其他人说的，”塔露拉叹息道，“何苦……”

“我可不知道这个。”

“我们可能会死在途中，你舍得？”

“我当然舍不得。但是，我们不仅不会死，而且会完成目的，甚至把前因后果都完全隐藏起来。之后，我再把你抓回罗德岛，一切都复归往常。”

“你不怕那个时候我和W一样，远走高飞？”

“……”

“那样你的努力可就……”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我什么时候挽留你在罗德岛了。”

塔露拉被博士的快人快语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博士放下空空的罐头，重新戴上面具，“真到那时，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可是任由前恐怖组织首脑逍遥法外，你的原则呢？”

将铁锅内的水都倒掉，把垃圾收集起来，博士淡然地回答，“我的原则是帮助坏人改邪归正，既然你都是‘前’恐怖组织首脑了，那自然就与我无关了。”

“你……好、好，那要是我再……”

“——我会对你很失望，然后杀掉你。”

冰冷的铁盔与苍白的面庞互相凝望。

博士略微一瞥，随后转身躺进帐篷里，留下塔露拉独自面对篝火的光焰。

“……放心，要是有那一天，用不着弄脏你的手。”

“——不会有那一天的。”

塔露拉冷哼了一声。

“夜还很长，上半夜就拜托你了。下半夜记得叫我。”

睡袋拉链声过去不久，呼吸就逐渐均匀。

塔露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堆，怅然眺望无边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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