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其实有些担心。

姜维的异常举动无疑标志着他的失败，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将92号交给曹丕。他只修改了最初发现的内存负载过高问题和外观，以及导入了曹丕提供的资料，其他核心数据采用的依然是姜维的样本。

92号会和姜维产生一样的问题吗？钟会不知道。

他无法做到拆解姜维，却又必须找到他异常的原因，虽然对不起曹丕，但只能让92号做这个试验品了。

子桓哥，请你原谅我。

年轻的教授在心中默念。

“钟士季。”

曹丕拿着刀叉在钟会面前晃动。

“想什么呢？”

曹休的一切手续完成以后，曹丕到隔壁商场买了两套衣服，随即带着两人来到了分部旁边的餐厅吃饭。

“没什么，只是最近太累了，子桓哥。”

回过神来的钟会自然地说道。

“确实辛苦你了，下午回去好好休息吧。”

曹丕端起桌上醒好的葡萄酒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对了，总部送来的文件你看了吗？”

“昨天取了，在我实验室的桌上。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紧急的项目吗？”

钟会皱眉问道。

昨天他还没走到情感部门口就被曹休的报警器召回，紧接着就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随后求辅嗣放过姜维、修复92号的人造血管，根本没有时间去管曹丕所说的那份资料。后来还是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小姑娘，下班的时候顺路给送到实验室来的。

“倒也不是，算了，明天再说吧。”

曹丕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紧张。

一顿饭吃得很平静，钟会一直想着姜维的事，没有什么胃口。曹丕会时不时问一两句关于分部的情况，还有一些仿生人的事，他就照实回答。在一旁的曹休全程都很乖巧，害怕打扰到他们谈正事，也不开口，只是在默默观察着曹丕对食物的喜好。

饭后，曹丕给钟会放了半天假，嘱咐钟会明天下午记得来分部开会。而他自己则需要回曹家在颍川的别墅，整理整理行李，再看看要不要为他自己和曹休添补些什么。

于是钟会告别曹丕和曹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推开房门发现公寓里空无一人，哪里都不见姜维的身影。

钟会松了一口气，他确实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姜维。他无法和对方一样，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他们亲密且温馨的生活。王弼虽然因为他的恳求，暂时放过了姜维，但钟会知道，他迟早需要给辅嗣一个交代。

还有92号，不，现在应该叫他曹休。如果曹休一切正常的话，他就更加无法知晓姜维的机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使他产生了如此危险的想法并付之于行动了。

那么，到最后他要拆解姜维吗？

钟会被这些沉重的想法压得喘不过气，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姜维到底去了哪里。疲惫不堪的教授倒在那张好久没有躺过的懒人沙发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曹家在颍川的别墅，虽然定期有请仿生人家政来清扫，但是久未住人，偌大的别墅里生活用品少得可怜，只有酒柜上的酒瓶倒是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排。

“子桓这么喜欢葡萄酒吗？”

曹休吃惊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咳……嗯。”

曹丕有些尴尬，他爹偶尔会派他和郭教授来分部出差，他们就会在这边住上几天。

说到郭嘉郭奉孝，那可是个实打实的酒罐子，这酒柜里的酒有一半都是他买的。而且这人也挺没个正形的，按辈分曹丕是该叫郭嘉一声叔叔的，然而他的郭叔叔嫌一个人喝酒没劲儿，在得知他喜欢吃葡萄以后，每次就爱拉着他这个小辈一起。所以酒柜里剩下一半葡萄酒，是他和郭嘉一起买的，没办法，他爹太纵容郭叔叔了，连带他也受了点儿影响。

现在突然被曹休问起，他有些心虚。曹休太像曹昂了，而他的大哥是绝对不会喜欢他喝这么多酒的。

想起曹昂，曹丕的思绪又飘远了。

曹丕有一个很美好的童年，至少在十岁之前是这样的。

他的性格从小就别扭。想获得他人的认可，却从不宣之于口，只是悄悄做一百件事来假装自己可以轻易成功，又在别人没有注意到时倍感失落。这也许也是他现在这么照顾钟会的原因，钟会让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他的忧郁，他的细腻，他忙碌的父亲看不到，一心照顾弟弟的母亲亦是同样。可是，有一个人，总会注意到。

“子桓，这是大哥奖励你的葡萄。”

记忆中的曹昂总是笑着摸着他的头这么说。

在曹丕的记忆中，曹昂始终都是那样温柔又强大的。直到最后挡在他和父亲前面的背影，都仿佛是镶着一圈泛着柔光的金边一般。

他爹的生意真正走上正轨是在他九岁那年，那时候曹昂也开始变得忙碌，常常全世界各地到处飞。他不知道大哥在忙什么，只是埋怨他为什么不陪自己。有一次他把好不容易抽空回来的曹昂关在了门外，而自己则在房间里生闷气。

“子桓，开门。”

他的大哥无奈地敲门。

他就躲在房间里默不作声，他想，至少曹昂要敲三次门，他才会原谅他。

然而，房门外只传来一声叹息。接着就是一阵逐渐走远的脚步声，随后便归于了平静，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大哥走了？在房间里的小曹丕瞬间皱紧了眉头。大哥果然变了，连哄自己几句都不愿意了。伤心的小曹丕打开房门，想要看看还能否偷看到自己这个绝情的大哥的一点背影。

而当他推开门，看见的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小的灰发模型机器人抱着一颗葡萄站在他的门口。小曹丕好奇地蹲下身子，碰了碰它。机器人随即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子桓，不要生大哥的气了。”

然后伸出双手将葡萄递到了他的面前。

小曹丕一下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不收下我的道歉礼物，是嫌少了吗？子桓。”

他抬头，曹昂不知何时重新来到了他的门前，带着笑意问他。

九岁的小孩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不满与埋怨，兴奋地拉住自己的大哥问：

“子脩哥！这是什么？”

曹昂也蹲下身子来，将机器人放到他的手心里：

“这是公司最近研发的机器人。子桓，大哥这段时间会很忙，可能没有办法一直陪着你。这个送给你，想大哥的时候就拍拍他，好吗？”

小曹丕闻言立马拍了拍手中的机器人。

“子桓，好好写作业。”

机器人嘴里传出曹昂严肃的声音。

曹丕又拍了拍。

“子桓，不要一直吃甜食，会长蛀牙的。”

这一次，传出的是无奈的提醒。

“子桓，该睡觉了。”

“子桓，乖乖等大哥回来。”

“子桓，大哥也想你了。”

……

小曹丕乐此不疲地玩起了新玩具，好奇地问道：

“子脩哥，你在里面存了多少句话？”

曹昂不答，只是摸着他的头说：

“等你全部听完了，大哥就回来了。”

最后，曹丕还没有听完曹昂给他的全部留言，他的大哥就回来了。因为这个机器人模型在中途坏了，当初的技术就是这样，不太稳定。小曹丕很伤心，觉得自己弄坏了大哥送他的礼物。曹昂只好拼命安慰他，说以后再给他做个更好的，他才止住泪水。

可是，曹丕终究没有等来新的机器人模型，甚至还永远失去了他的大哥。

他到现在也不敢再踏足宛城一步。

那个地方成了他的禁忌。

曹丕记得曹昂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子桓，曹家的将来就交给你了。”＊

他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曹魏的继承人，他爹开始像当初培养曹昂那样培养他，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他大哥的肩上曾经承担着怎样的重量。

他的父亲变得更加繁忙了，他也是。他们家好像再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曹丕察觉到了这种生活的畸形之处，但是他没有开口。他知道他们都需要应接不暇的工作，才不会想起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不管是他，还是他父亲。

就在这种逃避中，曹操逐渐苍老，他逐渐长大。

到了三十岁，猛然回头，才发现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二十年来，他从没有一天真的忘记过曹昂，他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假装忘了。然后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从宛城的那个噩梦中醒来。

曹丕无法再忍受了，他想起了曹昂送给他的那个机器人模型。

于是他找到了钟会，再后来就有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曹休。

曹丕觉得曹休和曹昂有七分像，尤其是眼睛。剩下三分是他故意让钟会修改的，曹休的事情，他还没有告诉他爸。他暂时是打算一步一步，自然地把曹休带到他爸面前，然后让他认曹休做个养子什么的，反正已经有曹真这个例子在前了，应当不会太困难。

“文烈，不要……再离开我了。”

曹丕看向那双浅色的眼眸，认真地说。

曹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就握住了曹丕的手，同样认真地回应对方：

“子桓，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春日正午的阳光，不似夏日那般毒辣，照在人身上，刚刚好是能让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的温度。就像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一样，刚刚好足以温暖彼此的心。

钟会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他是被饥饿唤醒的。没有温柔的叫醒服务，也没有丰盛的晚餐摆好在桌前，年轻的教授躺在沙发上怔怔看了好几分钟天花板，才终于意识到姜维还没有回来这个事实。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打开了客厅的暖灯。白色的工服被他睡得皱皱巴巴的，但他没空管它。他从橱柜里翻出一桶泡面泡上，然后坐到了餐桌前，盯着它发呆。

自从和姜维同居以后，他的垃圾食品被对方扔了个干干净净。这桶不是漏网之鱼，是姜维承诺等他胃好一点，留下来哪天给他做火锅要用的。

现在看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钟会自嘲地笑了一声，掀开泡面盖儿，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呕……！”

还没等他咀嚼两口，就忍不住全部吐了出来。

钟教授赶紧到厨房倒了杯水，漱口。

这玩意儿是一直都这么难吃的吗？他以前居然可以忍受天天吃这种东西？

被姜维养刁钻了的味蕾，已经受不了速食产品了。

就在钟会在厨房里疯狂喝水的时候，客厅里的手机响起了警报。

“！”

曹休这么快就出问题了？钟会把杯子一扔，力道没控制好，杯子摔在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一地玻璃碴子，但是教授无暇顾及它，赶紧跑回了客厅。

钟会拿起手机，在看清上面的数字后，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大脑失去了运转的能力，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连鞋也顾不上换地冲出了家门，疯了一样地在路上狂奔。

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动，而上面赫然显示着91两个大字。

钟会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他开始后悔，他明知道姜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他明明看到了他落寞离去的背影，为什么没有阻拦？因为他在生气。他总是如此以自我为中心，只想着别人的错误。他在害怕姜维是残次品的那一刻，其实也就否定了对方存在的意义本身。他只担心自己的研究成果，只想着要怎么处理，掩盖这件事，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说不定正是因为制作者是如此自私的人，姜维才会有那些扭曲的人格。钟会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想起姜维最后在实验室里那个黯然的眼神，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心脏被人狠狠捏住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会和姜维好好谈谈的，无论是什么问题，一定都可以解决的。所以，请一定要保佑他的爱人平安无事，否则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钟会赶到警报定位地点的时候，姜维正被三个高大的男人围在中间，男人们的拳头如同雨点一般没有停歇地砸在他身上，而他只是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地上默默承受。

“你们在干什么！”

钟会眼睛充血地狂奔过去，作恶的男人们不知是不是惯犯，一听到远方的响声，就头也不回地扔下姜维翻墙跑了。

钟会冲过去扶起地上的姜维，发现他的右臂机体已经快被打脱落了。姜维想要把手臂藏到身后去，却因为脱落的手臂程序不稳定无法做到，他只能尴尬地解释：

“士季，我没事的。”

钟会不是傻子，仿生人虽然没有痛觉，但系统受损至少会影响他们程序的接收。更不要提，可能会有报废的危险。怎么可能没事？

教授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他哑着嗓子问：

“他们为什么打你？”

姜维摇摇头，慢慢开口：

“他们好像发现我是仿生人了。”

仿生人仇恨派，一群把自己的一切失败都怪罪于现代科技的废物，阴沟里的臭虫。

“为什么不还手？”

钟会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右臂，忍不住高声道。

“士季，我不可以再惹你生气了。”

姜维抬头，盯着对方的双眼真诚地说。

钟会听到这句话，眼眶倏然红了：

“姜伯约，你这个蠢材！”

年轻的教授破口大骂道，他一拳打在仿生人的胸脯上，姜维刚想辩解，就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到他的皮肤上。

仿生人错愕地看向面前的爱人，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抚上对方的脸，轻轻为他拭去泪水：

“士季，别哭。”

钟会抑制不住往下掉生理泪水，他觉得十分丢脸，便别过头去：

“我才没有哭！蠢货！”

“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士季。”

姜维只是温柔地抱住他，向他道歉。

以姜维的武力值，普通人类，不要说三个，十个也不见得能够制服他。

姜维如果还手，这三个人必然是性命难保的。

仿生人条例虽然是只约束仿生人的不公平法律，就算是人类先挑衅，仿生人一旦还手，照样会被要求回收销毁。

但钟会知道姜维不在乎，他也绝对可以杀了他们后处理得天衣无缝，不让任何人发现。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隐忍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再让自己生气了。

王弼和曹休的事，姜维也许真的对他们没有任何歉意，甚至可能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是，他在乎自己高于这世上的一切。

他让姜维道歉，姜维就言听计从地做了，即使他并不抱歉；他说暂时不想看到他，姜维就一个人默默退场，不管内心有多想要见他；现在姜维知道自己不喜欢他暴力的一面，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再将那一面暴露出来。

姜维所考虑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他一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没有任何杂质的偏爱？还任由自己的坏脾气随时随地发作伤害姜维？

“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钟会擦干眼泪，同样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伯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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