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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所謂磐石,和構成之物 Ch5 尾聲,1

[db:作者] 2025-07-24 23:10 5hhhhh 7680 ℃

羅德島旗艦內,B區醫療室,雷姆必拓標準時間下午兩點三十二。

「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環境裡遇到過去的仇人……就是這種感覺吧。」

拆開包裝,將長效顯影劑用的針頭裝上注射器,嘉維爾沒好氣地說道。她穿著慣例,卻又與奔放氣質相左的醫用白袍。滿臉檢查器具的專注,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真正的醫學人員。

「我怎麼覺得事情沒有太嚴重啊。」腳底推著滾輪,黑髮的菲林女人在一旁玩起辦公椅。

抱著椅背,反跨在座位上的煌披著長髮。受到疾馳而生的風所牽動,她的身影隨著滾輪的喀嚓聲,在偌大的房間裡滑行著。

「呃,你說的對。那好像不是我想的這樣子。」以指骨底著下巴,嘉維爾改口說。

「畢竟赫默醫生在談話的時候,很少會表達心裡的想法啊。被博士那樣逼著表態,因此激動的樣子,我是第一次看到。」亞葉回答。

從工程部率先離開的煌看著他倆,一瞬間沒有忍住上前擁抱的衝動。在囚徒號上的生活太久,刺激感也成了麻痺精神的鬆弛劑。

「如果真的是討厭的人,他應該會從中協調才對。演變成這個狀態,那傢伙到底在期待什麼啊……」

「不管結果如何,我已經向老師提出抗議了。這次的檢查作業結束以後,博士非得被掛在艦橋不可。」

「嗚耶,你不會不忍心嗎?處罰的輕重,還是以事情的結果決定吧……博士也不是第一次這麼亂來,只為了達到預定目標的。」

消化著魚貫入耳的資訊,沉浸在「自己好像變成了那小鬼的開導者了啊」的感覺之中,煌苦笑著回答:「跟你們比起來,我才是夾在中間的那一個吧?看伊芙利特那副樣子,我還猶豫過上場後要不要放水之類的。」

「我還沒問你,為什麼要參加這次的測試呢。」拿起裝有顯影劑的廣口瓶,亞葉端詳著氣泡的有無。

「雖然最初的考官名單是由人事組規劃的,但是定案還需要取得考官的同意不是?」

「呃,老樣子嘛。」

菲林女人蹺著腳,枕起雙臂。「我就想啊,快要半年沒有回來,這裡也變得不太一樣了……看著看著,發現兩個沒聽過的新人都參加,我不趁機打好關係可不行呀。」

女人燦笑著。掃視著填滿大臉的傻勁,較矮的菲林青年嘆了口氣。

「──你真的清楚雜糧麵包跟麵糊的差異嗎?我就問,你哪次沒把自己攪和進去的事情搞得一團糟的。」

「給點時間嘛,麵團是需要發酵的啦。」

煌聳肩,看著在實驗台前調整各項管線的兩人。

講了句「算了」,又謹慎地說道。「話說到這裡就好。你去換病服,要做歸艦檢查了。」話語中充滿命令意味,同為菲林的亞葉從黑邊的白色台桌前起身,走至房間後方的幕簾。

在淡綠色的塑膠幕簾一側,有著一台造型特異的儀器。那是台電磁共振儀,在沒有足夠無害的能量射線能穿透人體,以確認體內源石生長狀態的現今,中度耗電的電磁顯影就成了醫療體系中,最能夠彰顯技術結晶的觀測手法。

這裡是醫療部所屬的檢查室之一,擁有和急診區,還有和大型國立醫院持平的醫療器材。除了上呼吸道用的超音波和咽喉管外,還有長年保養的電磁共振儀,可替甫經登艦的感染者做全面的檢查。

基於這點,在本日的業務轉變為入職者的觀測之前,嘉維爾與亞葉還需要為回歸的特務小隊,還有入職測試的考官做體內攝影。

推辭著先後順序,成為了押隊的最後一人,煌清閒的脫去幾片護具,靜靜品味許久不見的日常。實際上,對於各有工作的三人來說,能像這樣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體會對方的存在,可說是十分難得的機會。

嘉維爾負責記錄數據,亞葉則是做電磁共振的攝影,還有現場比對。雖然兩人是門診小組的成員,但也得執行這些事項。

曾表示能從轉換工作性質來活絡手感的兩人,會在這時被華法琳批准跨行操課,也是因為歸鄉期帶來的人手不足所致吧。

儘管外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操作起專業儀器,換上醫者眼光與自己相望的兩人,總讓煌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兩人跟她當然不是最要好的朋友,但看著有幾分學術架式的她們,被迫缺席的苦悶感就爬上她的咽喉。

「不過啊,對方是同個組織的人也就算了,那個叫塞雷婭的,還是伊芙利特的熟人耶,這好像巧過頭了吧?」

會被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在煌回到本艦後,召開於前幾日晚間的人事審議內容,經由留艦的宴和蘇蘇洛傳達給了參與這次活動的所有職員。因此,包含亞葉和煌也知道塞雷婭與赫默的關係了。

雖然熟人這個詞與事實本身還有段距離,但是嘉維爾不打算多做修正。要是以所知的內容做出澄清,那名瓦伊凡女人的行動理念,或許會因為過於純粹而受到質疑也不一定。也許這麼想,作為旁觀者的兩人反倒能做出最公正的看法,以及祝福。

亞葉往煌瞄了一眼,說道:「你搞錯先後關係了。那位瓦伊凡會過來這裡,原因就是要與舊識接觸。如果是單純的仇恨關係,老師跟博士大概會知道,不會放行的。」聽到這樣的話,嘉維爾才確信自己的擔憂是不必要的。

「真的?你在說這種話之前,有考慮過那頭喪家犬一樣的蟑螂嗎?」煌托著腮,「我還是不懂凱爾希醫生為什麼放任她亂跑。」

「對了,那小子是兩個星期前回來,說是順路經過之類的。」嘉維爾撇嘴。

「這樣正好,船上想讓她爬著離開的傢伙多得是了。」

看著雙拳相碰的煌,亞葉理解她的憤怒,卻沒辦法公開認同這種情緒。

「船上禁止私鬥。」她說道。「根據內規,除了訓練以外的滋事就是私鬥,這是基本原則。」

「換句話說,我可以在訓練場把她宰了?」

「好,你儘管試。看老師會不會讓你這輩子再也喝不了酒……」

隨興地逞起口舌之快。各自操作著桶狀儀器,還有轉身脫去外衣的兩名菲林,那種自然而然的輕快感絕無虛假。兩人並非業餘,也不是哪個新進的生手。這樣的兩人選擇在面臨障礙時保持輕鬆,去吸收現實的轉變,並沉著以對。

在刻意避開的視線之外,煌換上病服,自適地披散那頭乾燥的黑髮。

貼身的外衣被她扔在房間右側的長桌上,那裡還擺著幾份半開的筆記跟參考書,大概是亞葉在等待時的習作吧。

眼看較高的菲林女性躺上掃描台,負責檢測的女性則拉上幕簾。捲起換好的病服短袖,讓針頭刺入飽受瘡疤的手臂,淡綠色的顯影劑隨著神經的發熱,在煌的體內擴散。

一邊和上半身消失在儀器內,仍然扭著腳趾的煌鬥嘴,亞葉沒有感受到簾子彼端的視線,只是隔著乳膠手套調整點滴架的位置。

向右瞥去,防窺處理的落地窗將原始荒野的景致牢牢框起。歷經數十萬年才定型的地嶽,早已將他們所在的這座鋼鐵之城視作無物。

事實上,這片大地可能從沒在意過吧。無論是自然形成的天災,還是為了抵抗它而製造的移動城邦……給予這些外物舞台的大地,或許從來沒把它身上的演員們當作『演員』來看待。

嘉維爾依稀記得那一天。從見證薩爾貢的巨型都市在叢林邊陲經過的那天起,她就發覺自己的渺小。在那之後,她的世界就隨著經歷拓展,與現代文明接軌,成為社會上再常見不過的,為知識而苦惱的男女。

她注視著發現觀測誤差,因而怪罪起煌為何在日間飲酒的亞葉。同時,她又聽見房間前方的門板傳來鍵盤聲。那是從走廊上輸入識別碼時,老舊的感測器會有的鬆脫聲響。

帶著實心鞋跟會有的敲擊聲,橘黃色外套的女性走進房間。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名扛著槍管的薩卡茲女孩。

披上幾何邊角的防火披肩,帶著傳導骨架的外衣看起來氣勢十足。頭髮似乎被梳理了一遍,被煌蹂躪過的髮流也回歸秩序。

「大家午安呀。希望我們沒有錯過體檢時間,」跨步著,進入明亮房間的梅爾這麼說道,「這裡還有一位待測的考官呢。」

檢測台退開的速度慢得讓人抓狂。煌耐不住性子,在視線還沒從儀器的近距離照明下回神之際便起身,絲毫沒把儀器的固有體積放在眼裡。

碰啪。

在清脆的撞擊聲之下,菲林女人的額頭與環形共振器的邊框撞在一起。

一旁的亞葉來不及闔上嘴。忍著扭曲的嘴角,她只是快步走向煌。一把拍在肇事者的腦袋上,亞葉轉身去檢查儀器的外殼。

「我、靠──」連揉著腦門的力氣都不想浪費。掙扎著起身的煌,彷彿要通過甩頭來擺脫痛覺。一看見伊芙利特的眼神,精神馬上好轉許多。

必須側身才能通過的燃料槽,還有跟在配戴者身後的亞麻色短髮女性,正向三人投以準備萬全的眼神。

「感……咳,感覺好點了沒?」煌提問的聲音意外地有精神。在假設中,經歷半天的搭船顛簸,自己應該會對於下午的監考感到厭倦,但此時的思緒卻意外感到清晰。

「你是要問幾遍啦。」薩卡茲女孩的雙手插在褲袋,壞笑著威脅:「你要是再問下去,我要反悔囉。」

「那就準備好了。」她聳聳肩。

「等等,這不是被工程部保管的武器嗎?你做好整備跟出廠簽署了?」亞葉將煌手臂上的針頭抽出,邊用棉片和膠布纏綁著。連看都沒看伊芙利特一眼。

「雖然簽使用協議的工作,一般要交給提出保管的人,但是奧利維亞那邊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就代為辦理啦。」

也就是鑽漏洞啦。梅爾在心底自嘲著,向室內的三人苦笑。嘉維爾瞪了她一眼,無奈地回擊:「告訴我,你確認這東西做過排毒了。」

梅爾點頭。雖然嘉維爾心裡明白,但現實總比想像中漏洞百出。而現實就是,如果這把火焰噴射器的任何一處,還殘留著研究所原來設置的源石擴散裝置,那麼它便是一旦開火,就會造成受擊者感染加重的瘟疫製造機。

嘉維爾再次看向落地窗。那塊五十公里外的,窗戶大小的山脈似乎在發黑。即使這樣,嘉維爾卻感受不到與陰暗色澤相襯的不祥,一股令人懷念的壯麗感反而油然而生。以這種形象為將至的事件做個開頭,或者自然占卜是再適合不過了。

根據被她忘得差不多的部落占卜法來看,黑色山嶺象徵著所處困境的巨大而深厚,而三兩飛過的鳥禽與天際微光,則將轉機的存在彰顯得無比清楚。

雖然從自然景物猜測未來的舉動根本毫無根據,但生長於薩爾貢雨林的嘉維爾,倒是對這種占卜有一套標準。既然猜測不會改變事情的結果,那麼先替自己預設一種結局,似乎也不是壞事。

儘管前途苦悶,將來卻仍有變數。這樣的遭遇,會讓伊芙利特成長,還是──漫無目的的思考在此停止,嘉維爾看向翻身下台,彎腰聽取報告數據的煌。

「影像有明顯的變化嗎?」重複著年復一年的問題,「與龍門作戰後的檢測數據相同。」亞葉從控制台的螢幕裡喚出相片,又拿起矮櫃上的檔案夾,翻閱著過去的相片影本。

「除了雙臂末端的衍生感染有輕微擴張之外,內臟的原發區仍然不影響代謝。」

「嘖,如果體表的源石增生達標,記得去專科那邊除石啊。血檢的部分就等三點的實戰測試後再說。」

「懂啦。」伸展著精悍雙腿的煌擺著手,一副自信充沛的樣子。「看來我還是挺幸運的嘛,這麼奔來跑去,感染竟然一點變化也沒有。」

「關於侵蝕率的增長,你還是親自去問華法琳他們比較準喔。」聽見煌滿不在乎的態度,嘉維爾指著她的身體。「現在的檢測標準早就不以影像為準了。血液的微粒過高,即使不過度使用技藝,病情也很容易加重。」

「我現在是感覺不錯啦。」煌轉了轉肩頸,走向那張褐色的木桌。片刻,又示意亞葉離開幕簾後方。

「而且晚上還有酒會不是?我也是熬到回來這裡,才開始思考喝東西的事情耶,就沒人誇我一下嗎?」抱起衣物,她哀怨地走回共振儀旁,在簾子仍然遮起的那塊區域更換衣物。

「唔,說到這裡,不知道新人喝不喝烈的啊。」

「阿煌……」

沒過多久,感覺到不自在的視線直穿障壁,她忍不住探出頭來。

「……哎,怎樣啦。」那雙黑亮的長耳示弱地彎下。

「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死腦筋到這個地步,結果還差遠了呢。」嘉維爾雙手抱胸。一聽見她的低聲質疑,煌不耐煩地吐著舌頭,打斷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是想叫我不要佔這孩子的風頭是吧?這種程度的氣氛,我還是感覺得到喔。」

話中提到的孩子是伊芙利特,也就是站在梅爾身旁發楞的女孩。下定決心,卻不打算如往常那般張揚的態度,甚至有些赫默的作風。從這個論點切入,嘉維爾確信自己不該再多做質疑,這個房間內的其他同僚也是同理。

女孩的決定和堅持,就是為了這個難得的舞台而準備──如果將白面鴞等人提供的證詞和資料閱覽過,知道她對於自身的厭惡和後悔,就能將薩卡茲女孩通過無理奉獻去維持自我的初衷理解透徹了吧。

會讓身心撞得頭破血流的是她自己,嘉維爾試圖將博士說過的評語套用在赫默,或者即將入職的塞雷婭身上。然而,在她開口之際,緊握槍管的伊芙利特卻抬起頭。

離開工程部,並抵達這裡的理由,並不只是要做行前檢查的。

至少對她來說,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女孩本想將長久的疑問提出,但視線卻被剝奪了。

先是發不出聲。突然間,黑暗壓了下來。

不過半秒的須臾被過度放大。對於改良過大腦的薩卡茲來說,看著火焰被氧氣助燃的那次眨眼,其發生的短暫或許遠低於打開杯蓋,將冰淇淋送進嘴的冰涼瞬間。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刺痛。她再張開眼。一切都退去了。

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被侵蝕四肢的幻痛撕扯著,伊芙利特連思考「這是幻覺」的時間都沒有,只是不斷地掃視尚未變白的那些景物。

菲林和阿達克利斯人的身影消失殆盡。像是刷上一層層白漆般,活物與房間的輪廓都不再清晰了。她的眼裡盡是虛無。

宛若那日。

匡噹一聲,有什麼被推倒了。泛白的景物如電影的木製布景般倒下,碎成一團,而驚喜呼之欲出。

如同古舊菌落的白光灑在面前,在早該被忘卻的那座實驗場裡。但是又有些不同,至少沒有人在那裡。她無法邁出腳步,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在心底不斷地罵著,直到腦袋能如同過去,將這些必須消失的惡夢揮開。

她覺得周圍好暗。光源是均勻的,可是有什麼擋住了它。

是什麼呢?它應該要夠大才行。

像是巨人。

『赫默連誇你都沒誇過,你卻像蛾一樣貼著光源不放。』

熱浪化為噪音,在她莫名僵硬的頸子周圍嬝繞。伊芙利特除了轉動眼珠以外,做不了任何事。

『你只是一味地向前走,卻沒有想過他們為何要後退。』

或許,連赫默也對這種破壞的惡性感到恐懼──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嗎?在我們被瓦伊凡揍得一敗塗地之前。

她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但她卻放任不管。

「你懂什麼!」

只要抬起手,就不用害怕這些了。一邊回想著詛咒防禦課的教程,伊芙利特將力量集中在腕部。

「他們在幫我!」

手腳的腕部,是象徵「行動」和「自我」的部位,是從古至今的巫術必須完全控制的隘口……拿著教學棒,指向身旁黑板的薩卡茲男人曾這麼說。

「赫默說過要靠我保護了……!」

她也說過,如果害怕就逃開吧,她會替自己擋著。仰賴著絕無虛假的那份臉孔,伊芙利特的左掌重回掌控,猛地向上舉起。

『你相信這些?她解決不了你,又不敢惹你生氣,才替你準備了這種歸屬感。』

腕骨和拇指碰到了什麼。從扯著眼神經的邊角窺視而去,樺樹般傲然的邪物就站在自己身後。枯燥的皮孔發出令恐懼增生的聲音,發出懷念又令她厭惡的獰笑。

比起把信任和愛轉化為質疑,摧毀身心的無形利刃。面對她的掙扎,樺樹外觀的野獸只是投以視線,從黃橙的雙目裡發散憐愛之光。

──該看看你的本質了,孩子。

已經不再是可憎的鬼魅。咧開樹皮,從鋸齒狀的口腔中吐露焰火,那握著手腕的巨人嘆息道。伊芙利特太無力了,只能任憑話語在腦海裡迴響。

然後,巨大的手從頭頂蓋下。她慢慢抬頭,望著黑暗。

她不再害怕了。

鮮紅,混著臭味的液體。伊芙利特感覺黏稠的水流經手臂,小河隱沒在腳邊的孔蓋裡。

然後花和陽光,還有泥土的味道撲鼻而來。那些可怕的東西都不在了。

「伊芙利特很喜歡這本書呢。」

和藹,卻語帶退縮的女性,在逆光之下搖曳著頭頂的羽毛。儘管聲音還有些怯懦,她仍然鼓起勇氣身手,試著去愛一個怪物。刺著點滴針的手臂被她撫觸著,貼上了花朵貼紙。

高及腰身的女孩雙手交疊,抱著一本橘皮的繪本不放。

站在病院的走廊邊,伊芙利特的思維認知著:這是赫默。

「奧利維亞助理,時間差不多了。」

那些話語裡全是不忍。鱗狀表皮的手指敲了敲赫默的肩頭,回應他的卻是女孩的吐舌。隔著薩卡茲男人的身影,伊芙利特看見赫默牽起八歲小孩的手,從堪稱溫室的房間中央折返。

這是輕鬆而芬芳的自然之境。是在切開肚子,還有讓手腳插滿針具的療程過後,少數能讓女孩放鬆的地方──

但是一時的解脫又有何用?

……救、我。

飛散於空的鐵液宛如蝶鳥,卻將所經之地悉數摧毀。昏死在鋼筋鐵條之中的十一歲女孩,看著那奔馳於鐵雨中的瓦伊凡女性。

頭頂的巨物吐出熔岩,直擊女人架起的礦石之牆。受到過中的衝力,同步於法術的手指應聲折斷,任憑熱浪濺射仍不後退的女人,正向自己不斷地喊著什麼。

……不、是我。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失去雙足的魯珀男人唸道。推著輪椅,燒得無毛的雙耳已沒有過往的神采。

伊芙利特從自動門的縫隙窺看著全景。

男人指著女孩,還有因為愧疚而面容黯淡,卻仍然護在女孩身前的白面鴞。

「你們做過頭了,助理。要是不對十六號灌注感情,事情可不會變成這樣呀。」

花瓣犄角的男人摘下識別證,一把撕碎。被輔具和皮鞋佔滿的走廊,盈滿了風雨欲來的殺氣。塞雷婭不在這裡。從白袍男女的身影之間,隱約能看見熟悉的容顏。

還有腿上綁著的隔離環。

要等著切掉吧,伊芙利特心想。先是跌入截肢的絕望,卻又再之後選擇與疾病奮鬥──能得到這種改變,赫默究竟是花了多少時間呢?

……為什麼、是我。

亞麻色的床鋪看起來很暖和,可是窗外卻很寒冷。女孩從躺臥的身姿中闔上書本,轉頭一看,坐在床邊的赫默眼神也很令人心寒。哥倫比亞街區的霓虹燈映在她的身上,卻像是吸進了深淵。

赫默沒能看見女孩的光芒。雖然拚了命想照亮她,從旁而來的視線卻總是宣告自己的無力。

……我應該很強才對。

老實說,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即使換了個地方,就算露齒,在跪地求饒的敵人前展露笑容,自己仍感受不到絲毫快樂。

這只是在逞凶跟炫耀暴力罷了。拿著槍管,把槍托塞進男人被撬開的那張嘴裡,伊芙利特感覺到牙齒正顫抖,等待著隨時抵達的虐待。

他的四肢都清晰可見。穿在外頭的衣物殘破而焦黑,連裝備一類的人造物都沒有留下。在這種前提下,皮膚想當然耳變得又紅又皺,神經也跟著被燒死了。

「很痛吧?很痛對吧──」

「等、等一下……不要,咳,不是說放棄抵抗就沒事嗎!」

「痛的話,給老子叫得更大聲一點!」

「你到底是、哪來的嘎噗嗚──」

女孩從上而下拍著槍口。聚合物槍托打進齒槽,清脆的破裂聲挑逗著十指。她會這麼笑著,直到被同伴架開。

是啊,懂得怕了吧。知道誰才是老大了?

她記得自己是這麼想的。沉溺於施虐的雙手停不下來,只是一個勁地敲著所剩無幾的牙齒。

受到連續的衝擊,戴著面具的男人面容凹陷,身體止不住痙攣。那畫著所屬組織的白漆保護不了他。從鼻孔流出的紅液,要比名為萊塔尼亞聯盟的獸親符號更為鮮明。

赫默仍沒有展露笑容。她帶著白面鴞和自己離開哥倫比亞,到了這裡。伊芙利特沒有想法,因為白袍的男女越來越多,而望著她的一雙雙眼睛,比起實驗室裡的人們還要尖銳。

這裡沒有痛苦。因為只要不去相信,就不會再一次感到失望。

這很愉快,至少比強調羈絆與善意的那些白袍人友善多了。不只這樣,要是在封閉的情感達到極限時,還可以用火把討人厭的東西燒掉──

……燒掉?

這樣會被嘉維爾罵的。

那就連她一起燒吧?

不對。有幾件東西,我絕對不能燒掉啊……伊芙利特想著,毀滅不會是全部。

像這樣恃強凌弱的罪惡感,還有與穿著白衣的體檢人員對峙時,從腦海裡掠過的屈辱和不甘,就算將眼前的事物都燒盡也無法緩解。

不對,這些不是能夠燒毀的東西吧。想證明自我的慾望,那比起實質的火焰更加明亮的「什麼」在嘶吼著,追尋一個真正的應許之地。

在赫默,或者我消失之前,我必須將這塊地方找到才行。

研究所裡的我還太弱小。因為周遭的人們時不時投以關懷,所以沒能將這種慾望積累得足夠滿溢。

不對,就算沒有人把我放在眼裡,這種想法更沒有實踐的可能,因為再也沒有能為我驕傲的人了。

……想一想,其實有點寂寞啊。

明明我只是想被誇而已。

但是有誰會把我,或者被我放在眼裡嗎?

「──那麼,能讓我進來嗎?伊芙利特小姐?」

直至一切汙濁的彼端,站著一隻兔子……呃,其實算不上兔子,但卡特斯的物種特徵掩蓋了本質。世界淨白,如同研究所裡的床單一樣。

女孩先站在那裡,又朝了招手,往這裡走來。

在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是博士。

他的聲音不算好聽,可能還有點生硬吧。男人孑然漆黑,卻不讓人覺得晦暗。

然而,自己卻。

「不要過來!你們這群穿白大衣的都一樣爛!」

自己卻搞砸了。這很奇怪,從到了這個地方以來,犯錯的次數就不斷增加。

儘管這樣,卻沒有以往的那種愧疚跟挫折感。

因為他們不一樣。和以前撐開自己手腳,把軟管塞進嘴裡白衣男女完全不同。

伊芙利特站在一旁,看著三個月前的自己退到牆角。迎著弓起身子的黃毛小鬼,站在醫療人員身後的兩人,從門邊進入房間。

男人席地而坐。

「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嗎?不在必須貫徹的事情上努力,不只是赫默,連我也會覺得難過喔。」

做事?難過?我試過了,也拚盡全力。我只會焚燒東西啊。把討人厭的,威脅到自己的髒汙全部燒光。再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有好壞,也不存在盡頭。不要看我,別過來。不要伸出手,就算有沙蟲腿,你的樣子還是……

還是跟車渠太像了。

別碰頭髮,那是赫默綁的,那是我的。

等等,對不起,我不會再欺負人了。

不要把我綁在實驗台上──

「沒有人會強迫你的。」

迫在眼前的聲音震撼了意識。不知何時,從遠方走近的幻影蹲坐在伊芙利特的面前。他的手上拿著一枚勳章。時間又變了。

彩紙撒下,她記得這是上個月的晉升典禮。

「所以轉過頭吧。就算很醜,世界還是很廣闊的。有這麼多人為了你浪費時間,把你塞進他們的記憶裡。」

那聲回答貫穿胸膛,伊芙利特的思緒宛如墜落般,掉回現實的深淵當中。

眼前,高壯的菲林女人正舉著兩指,比做拉特蘭的特殊槍械。

「……所以啦,後衛也是很拉風的呢。像這樣『啪咻──』地射出火柱,要是命中敵人,肯定超帥的!」

「你那音效是學哪部電影裡的火焰噴射器啊……」嘉維爾吐槽道。

亞葉以手背撥著瀏海,「好了,你也別太悠哉。刻俄柏那次需要浪費三個考官,就是因為你們太散漫了。」說著警告,主掌檢查的菲林青年想轉身更換藥物,卻被伊芙利特一口叫住。

「你是叫亞、亞葉吧?」

伊芙利特背對著她。經過沉默,她好不容易吐露疑問。

「對,怎麼了?」

「我想知道,礦石會影響腦袋裡的東西嗎?像是想法,還是喜好之類的。」

「咦?小伊芙怎麼問這個?」梅爾一臉意外。

「這……靠近大腦的病灶有可能改變腦皮質,而讓反應變得異常,這是你要的答案嗎。」

亞葉環抱手肘,右指托著下顎。

「那,有沒有可能被石頭控制,所以讓自己變成別人了呢?」

偏偏是現在。伊芙利特咬著下唇,她聽見自己不經修飾就出口的,在大人耳裡肯定很滑稽的言論。

儘管這樣假設,她卻看見房裡的其他人驚訝,還有皺起眉頭的臉龐。要是被發現是幻覺發作,她大概上不了場吧。

她一直忍耐著,因為藥物中止而產生的精神障礙困擾著她。同時,某些消失在遙遠過去的記憶也逐漸復甦,如同轉開的水龍頭一般流出。

在那些畫面裡,能看見自己的手腳,還有相襯的視野。既然如此,肯定不會錯。

「你們連這部分一起檢查吧。」她看著亞葉,還有嘉維爾的眼睛,自顧自脫下裝備。

「看看我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像是記憶,或是病有沒有變嚴重。」

「就算你這麼說……」

「我現在就想知道。在這裡,或者下場之後的我,是不是以前的那個伊芙利特。我能像現在決定好目標,會……會不會、是被誰指使的。」

她還能聽見那醜陋的異物齟齬,還有赫默無力的呢喃:我不會讓她見你。但是,她不能再逃走了。一邊堅定著選擇,令她恐懼的假設卻在耳邊呢喃起來。

比起在片刻,被不是自己的誰奪去精神,還有更加恐怖的可能性等著她。

她記得一切。或者說,她現在想起來了。

要是過去,那個撕裂實驗場的怪物是由自己一手操控,而記憶的空白其實是假象,那麼她必須審視起自己的意志才行。

這份挺身而出,想對塞雷婭兵刃相向的心意,到底是被仇恨驅使的嗎?

亞葉停頓片刻。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將這種任性的要求無視,她操作起機台。巨大的環形儀器發出似曾相識的運轉聲,內側的感應裝置亮起白光。

「你的體質比較特殊,伊芙利特。去換件大小適合的病服,躺上來吧。」亞葉在檢測台邊的器材架上翻找針頭,伊芙利特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襬。

一邊被氣勢震懾的停手,菲林青年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惶恐。「我、我看過你替艾雅做腦袋的檢查!既然這樣,乾脆就順便──」

「你就是你自己,伊芙利特。」話說到一半,背後卻傳出聲音,就連梅爾都吃了一驚。

「你再怎麼不聽話,或者造成別人的困擾,那些仍然是由你自己做的決定。」

被話語的指向吸走目光,連門板馬達轉動的聲音都因此黯淡的瞬間,在房門口逆光而立的女性露出嚴厲的目光。

「話這麼說,我還是希望你在這件事情結束後,能夠好好反省啊。」

「啊……?」經由意想不到的衝擊,迸發的喊聲究竟是誰的,女孩尚不能分辨。

在伊芙利特的反射,還不能與思維接軌時,那名短袍的黎博利女性又改變了視線。「……至於梅爾,作為你隨伊芙利特起舞的處罰,我會請可露希爾裁減你的研發經費。你等著吧。」

「赫──」

根本不用多想。比起尋找記憶,更近似神經反射的思維抵達她的腦海。揉合了習以為常的聲音,還有意外溫和的話語,讓伊芙利特再一次受到震撼。

「助理,你不要衝動啊……光是維修使用中的咪波已經很花錢了,要是再刪減下去,我會連早餐都吃不起吧!」

「這裡的早餐又不花錢。」提著畫布般單薄半透明藥箱,奧利維亞.赫默反駁道。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打算追究是誰的責任。儘管你們看起來都有份就是了。」

一陣沉默。任誰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唯獨倚靠在牆邊的煌手插褲袋,一臉玩味的樣子。

與觀察著她的煌交換眼神,赫默吐了口氣,快步向女孩走來:「還有,你忘記吃藥了。我是該找個人提醒你的,畢竟連白面鴞也不在。」

沒有多做解釋,她看著滿臉衝擊的伊芙利特。女孩的視線回應著她,卻不像往常那樣備受委屈。是說,她的眼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溫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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