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文生與保羅的小黃屋 (梵谷X高更,完),1

[db:作者] 2025-07-24 23:11 5hhhhh 7520 ℃

  燦金麥浪,碧藍闊空,我飛向炙熱南方,來到人生的天堂。

  行經馬賽原野,終至阿爾洋房,我迎面承受,那普羅旺斯的北風拂身而過。

  空氣分外澄明,直視天上火球,向日葵靜靜佇立,年年無憂無愁。

  一個個夜晚無夢,一張張夢魘蛰伏;白日黑夜錯替,至今繾蜷依舊。

  不堪回首,仍是,我與你的時光斑斕。

  西元1887年11月,文生來到巴黎已經二十一個月。

  自從哥哥志願成為福音牧師而離家以後,西奧已經很久沒有與他的哥哥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我本以為這該是個好的開始。」

  文生在西奧狹小的屋子裡來回踱步,不斷用他厚底的靴子踢他的精緻家具,已經長達好幾個鐘頭了。

  西奧向來是個愛整潔的人,這點從他向來打理得一絲不苟的外貌就能看出,他的房子不外乎也打理得美輪美奐的。

  「可惜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我的房子看起來不像是個人住的地方,反而像是個破舊的雜貨鋪,再也不會有人來拜訪了。」西奧不由得抱怨道。

  ──他的哥哥向來是個無人能忍受的大麻煩,但他情願忍受。

  來回踱步了許久,文生終於腳痠了。

  文生先前曾去過好幾個地方,旅行的時間與距離都比西奧更廣,這使他有著驚人的體力,對西奧的家具所帶來的折磨,也持續得更久。

  「可終於結束了呢。」西奧默默心想。

  看到哥哥終於放下警戒的時候,西奧才自牆角的椅子上起身。

  直到方才,他都還避得遠遠的--因為哥哥有時候溫和得像個紳士,有時卻暴躁得可怖。

  他再三地觀察,確認著文生那暴躁的情緒已經過去。

  而文生蹲在牆角,也正偷偷地張望著西奧的動作,他想:「若是平常,弟弟一定會來安慰我。他為什麼不來呢?難道就連他,都準備放棄我了嗎?」

  就在文生心中那絕望的野獸又要破繭而出時,西奧及時地來了。

  「文生,你真是個大孩子,有什麼好愁的?」他蹲在文生的身邊,試著把他哥哥拉起來。

  文生一邊扭動著身軀,不肯讓弟弟扶起來,卻又一邊想著:「終於,你來了。你永遠也不會拋下我。」

  文生蹲著,西奧也陪他蹲著。

  他用棄婦般的語氣,跟弟弟抱怨道:「好不容易從海牙來到這裡,沒想到我前五年的辛苦全白費了。」

  「巴黎已經在流行不一樣的風格,一點都不適合我。雖然你在這裡,我喜歡你,可是這裡的人討厭我,也討厭我的畫。看來──我只能回去荷蘭,繼續畫畫綿羊,還有農婦了。」

  「是不一樣了。」西奧答道:「但是這沒什麼,不論哪個時代,每個地方的流行都在變,不是嗎?我親愛的哥哥。

  「若是要論看過的畫,只怕我比你還多呢,哥哥。

  「你是個畫家,你必須知道每個地區的流行;可我是個畫商,若我對流行的了解,不比你清楚,只怕我連繼續支付我畫廊的租金都沒辦法。

  「這一切並沒有你所想像得這麼誇張,只要你能試著用更多不同的色彩,使你的畫面活潑,從你的手上將會誕生出世紀性的作品。

  「如今你才嘗試了這幾個月而已,別灰心了。哥,我相信你是有才能的。」

  ──畢竟,我養了你這麼久,也沒有放棄過你,不是嗎?

  西奧心說。

  文生其實不相信西奧的話,一如他不相信自己的才能。

  文生自知,自己是一個從學習傳道,到進畫室裡學畫,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都沒有一件事情能做得成功的人。

  儘管如此,西奧的話,總是能使他狂躁的心熨貼下來。

  『沒有了西奧,我會完蛋的。』他想道:『我會活不下去。我會去吃蠟筆的!』

  「好了,文生,聽我的話,你不該繼續悶在這個小空間裡,我的房子太小了,這不適合藝術家的思考,對靈感有礙──對了,你或許該跟我來畫廊一趟。」

  想到這裏,西奧興高采烈地說道:「最近我升職了,畫廊改搬了一個地點,採購的畫作由我決定,有一部分能隨我的喜好擺設,我能向來看畫的貴客們,展示我所喜愛的畫作,或許我能與這些貴人們產生共鳴呢!」

  西奧喜悅地說道:「哥哥,這其中有你的畫!我精心布置過的,你一定要來看看。」

  梵谷家的產業,雖然始終與買賣畫作脫不了關係,到了西奧,那更是混得風生水起;西奧的確把他的畫廊經營得有聲有色,也發掘了不少知名的大畫家──只可惜,至今,都還沒能捧紅他的老哥。

  卻說文生一聽見西奧的畫廊裏,竟展出了他的畫,自然是心動得不行,方才的抑鬱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像個孩子般一躍而起,雀躍地問道:「好弟弟,哪一幅畫?你告訴我。」

  西奧看見文生的星眸裡帶著光彩,也不由得笑了出來,「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說不定已經賣出去了呢。」

  西奧說的話,總是特別能撩動文生的心絃。這讓文生期待不已。

  「但是,哥哥,店裏有很多上流社會的人,你不可以這樣子就過去。我們先上街,我帶你去洋服店裏轉轉。」

  「為什麼?西奧,我穿這個樣子,都已經一年多了,除了你以外,沒有人這樣說過我。」

  西奧領著文生來到了服裝店裏。

  全身鏡中,那一身黑的人,簡直是個土包子。

  這是文生一年前,還待在海牙時的穿著;也是他現在的穿著。

  「這和巴黎的風光不相襯,你看起來不像是街上的行人,你不自然……」西奧說了一會兒後,發現文生竟露出哭喪的臉。

  他連忙換了一個說法,搭著哥哥的肩膀,柔聲說道:「文生,你可是我們畫廊的參展畫家,你必須打扮得亮麗入時點。」

  「我勸你最好連鬍子都刮掉,不然就是得幫它抹點髮油,否則以後免不了與人交際,當你親吻別人的臉頰,與人行貼面禮時,你那刺呼呼的鬍子,會讓人很不舒服的。」

  「原來你一直都在忍受著我刺呼呼的鬍子嗎?」文生問道。

  「沒這回事,我只是說,如果……」西奧深怕哥哥的玻璃心又要碎了,講每一句話,都是那麼地斟酌,深怕傷害了他的哥哥,儘管他說的話,幾乎都是對的──西奧是一個已經在巴黎工作了很久的職業畫商,他有他對生活的見解。

  「噢,西奧……你說得對,我應該放棄我這些土包子的偏見與執念,你一直在想辦法幫我,我該聽你的意見──你在巴黎就是我的經理人,我要讓你替我打理一切!」

  文生佇立在連身鏡前,任由裁縫師拿著皮尺,替他裁量著尺寸。

  「這就對了,哥哥,我會一步步讓你成名的,這只是第一步而已。」西奧貼心地迎合著哥哥的心意說道。

  文生還沒有嚐到成名的滋味,就已經先膨脹了。

  他滿腦子裡都暈突突的,「西奧,別對哥哥灌迷湯,哥哥已經醉了。」

  文生的神識,已不由自主地飛到了自己若當真成名以後--是的,「總有一天」不會遠的,一定會有人理解他的想法,了解他的審美、用色與筆觸。

  「若真有那一天,到時候,你資助我的這一切,我會以上百、不,上千法郎來報答你的。」文生興高采烈道。

  西奧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讓裁縫替他揀選衣服的哥哥,說道:「哥哥,從來我都是這樣,只要你高興就好,這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報答,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想要,也沒有興趣。」

  ──是的,只要你能一直開開心心的就好,因為這對你而言,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

  終於進到西奧的畫廊裡,文生從一開始的雀躍,逐漸變成了沮喪。

  「弟弟,我已經逛遍了整間畫廊,就是沒有看到我自己的畫。」

  「在這裡,這是我基於賣畫的考量而擺設的,希望你別覺得不高興。」

  西奧親自拉著文生的手,越過樓梯口,走向一個文生完全不曾踏足、也不願意踏足的區域,「──就是這裡。」

  西奧試著讓自己表現得泰然,不要心虛,可他眼睜睜地看著文生的臉,一下子就垮了。

  他的雙眉垂得彷彿有千斤重。

  文生亦步亦趨地走上前去,看見了自己的畫,與其他諸位的擺在一起,隨後問道:「──你把我分在印象派?這怎麼可以!」

  「最近的流行確實是如此。印象派是法國的新興流派!」

  西奧試著解釋道:「相信我,和他們的畫擺在一起,你會出名的。」

  「可是他們的線條還有用色……該怎麼說,黏糊糊的,太雜亂、隨便了,我和他們當真是不一樣的……」

  「哥哥,你的線條也很粗獷,用色也很大膽啊,不覺得和這些畫放在一起,更顯得你的作品突出嗎?」

  文生本來還在嘮叨些什麼,然而西奧卻望見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哥,你等我一下。」說完就轉頭朝那人走去。

  「……西奧、西奧!」

  文生實在不知道自己這種動不動就發作的嘮叨症有多煩人,綜觀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他弟弟西奧能忍受他而已了。

  他望著西奧遠去的身影,只見他走到一幅畫前,與某個人攀談。

  那人的身高比文生高,身材頗為精壯,從側面來看,五官有些瘦削而幹練,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英氣感,散發著某種陽剛的氣質。

  那名高大的男子,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畫前──這在文生的眼裡,是多麼地明顯,搶眼得甚至要把西奧的存在,都給一併抹去了。

  文生遠望著那人,向來不大喜歡與人打交道的他,終於還是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西奧正與那人攀談得起興,而那人站的位置,正是文生所繪製的三幅〈向日葵〉的其中一幅之前。

  「保羅,這一位是我的哥哥。」

  見到文生居然跟了過來,西奧想道:『這是個好機會,哥哥一定會喜歡他的。』立刻指著文生,向保羅介紹道:「他就是這一幅畫的畫家。」

  「親愛的文生先生,你好。」

  那男人儘管年紀比文生大,卻還是客氣地打了聲招呼,語氣非常親切。

  「自從這一幅〈向日葵〉在這一間畫廊裡擺出來以後,我時常過來看看這一瓶可愛的花,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幅畫的畫家,比這一幅畫本身,要來得更加可愛。」保羅說完,便要與文生握手。

  「你好……」文生忙把手往自己的褲子上抹了抹,確保沒有手汗。

  他不敢久握,也不敢緊握,保羅卻把他的手握得很緊。

  「若非我阮囊羞澀,這一幅畫,我是一定會買的──接下來只能仰賴西奧幫忙,先把我的其他畫賣出去,我才有錢來買這幅〈向日葵〉了!」

  保羅滔滔不絕地說道,儘管他與文生是初識,可是他一點都不怕生。

  相反地,文生這頭,卻非常沒有底氣。

  『他在看我的畫?還是碰巧站在我的畫前?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他想買我的畫……

  『如果他這麼喜歡的話,我情願和他直接交換畫作……不,就是直接送他都可以!

  『這位保羅先生,難道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知音人」嗎?』

  文生不可置信地自問道,他想了好多,可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在外人眼裡,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正在發呆的自閉症。

  然而保羅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喜歡畫畫的人有不少都是怪人,他自己也不例外。

  「這位是保羅.高更。我與他之間,有很多事業上的往來,老闆也很喜歡採購他的畫。」西奧向哥哥介紹道:「我認為他是一位大畫家,就跟你一樣,時候還沒到,但終究能起飛翱翔的!」

  除了名字以外,西奧的話,文生真是甚麼都沒聽入心,他的心頭,只是兀自砰砰地跳著,『保羅在欣賞我的〈向日葵〉……我最喜歡的一張〈向日葵〉!』

  「這幅向日葵真是驚為天人,我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來看一遍,一天沒看到就覺得難受極了,好像整個人都沒什麼活力。」

  保羅就像是能猜到文生在想什麼似的,竟主動提議道:「文生,雖然我身無長物,卻有幾幅畫還在寓所裡,沒有賣出去。

  「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如果你的弟弟也同意的話,請務必來我家裡一趟,挑一幅我的畫作,讓我與你交換這一幅〈向日葵〉,我相信我會和這瓶花成為很好的朋友,可以的話,我要把它掛在畫室,讓它在沒有太陽的日子也照亮我。」

  西奧聞言,立刻說道:「保羅,這一幅入庫了,鐵定是不能這樣私相授受的。你如果還想要與哥哥交換別的畫,可以來我的家,我家裡還有好幾幅,你能挑一幅喜歡的,只是不能這一幅……」

  「……真的?」文生卻完全沒聽見西奧的勸阻。

  『這個人會是我的知音,他懂得欣賞我。沒想到夢想成真的日子這麼快!』

  文生差點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他遲疑地說道:「可是我的畫很拙劣,我知道我還不夠用心,我不是學院出身的人,我沒有底子,我怕我不配……」

  「怎麼會?」保羅立刻上前,按住形容委頓的文生的兩肩,說道:「你為何要看不起自己呢?你是不相信我保羅.高更的眼光嗎?」

  被保羅按住肩膀的一瞬間,竟讓文生感覺全身都通了電似的,一陣酥麻。

  保羅完全沒發現文生的異樣,只繼續說道:「它們盛開的姿態很強烈,就像是半個人似的,狂野又有活力。」

  當保羅在述說那幅畫的好處時,他始終笑著。

  當他笑的時候,在文生的眼裡,他的樣態也像是「向日葵」了,這令文生沉醉。

  保羅繼續說道:「文生,我能感受到在你畫裡頭所呈現的,那不安定的狀態,你的線條始終是流動的,上色也是,這使得每次當我看這幅畫的時候,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每當我細看畫裡凹凸不平的細節,胸腹裡的血液都要跟著騷動起來。

  「我還沒有見過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天哪!畫這幅畫的人,若不是個天才,就絕對是個瘋子。』我問你,你覺得我看人的眼光準嗎?」

  「……是嗎?」文生不知當如何評論自己的作品,竟然能引來保羅一通直抒胸臆。

  「……我是天才,還是瘋子?你覺得呢?我……不知道。」文生木訥道。

  他很好奇地猜想著:『對於保羅而言,這是在稱讚我嗎?對於一個畫家而言,被說是「瘋子」,這算是一種值得自豪的誇獎嗎?』

  ──不論如何,至少,他告訴了我,他為什麼會喜歡我的向日葵。

  儘管這和文生原本的構想不一樣。

  他以為自己應該會先成名,他的畫會被高價競拍,會有藝術評論家在報紙上為他寫畫評;可是他卻在今天,在西奧的畫廊裡,認識了保羅。

  ──我本來所預想的,是向日葵的逐日,一如凡人們仰望著太陽神阿波羅般……但是,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太陽神阿波羅,業已下凡了。

  這讓文生不能自制地高興著。

  「文生,雖然我不能得到你的向日葵,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請挑我的一幅畫帶回家吧?不然我怕你會太快忘了我。」

  保羅的話,令文生如何拒絕?

  文生對這個如太陽神阿波羅般俊俏、全身上下散發著強光的人無從抵抗,只有選擇繳械的份。

  他點頭如搗蒜,「……保羅先生,我是絕不可能忘記你的,但是不論如何,我都想要擁有您的作品,這是我的執念。

  「如同你說,會想把〈向日葵〉掛在畫室;那麼我情願挑一幅您的作品,掛在我的寢室──我希望每一日張開眼,睡前,都能看見您的作品,這會使得我更頻繁地想起您……!」

  文生說的時候,身體發抖,體溫升高,牙口都要不利索起來,眼神四處閃躲著。

  保羅卻好像早已習慣被他人投以這樣的崇拜之情。

  他伸手捏了捏文生的脖子,「嘿,小兄弟,你放輕鬆。

  「不只是我的畫,只要你想見我,你以後隨時都可以見到我。我們兩個人現在不都在巴黎嗎?

  「以後我們還會見到很多次的,不論是在這間畫廊裡,還是在別的地方。」

  保羅直把文生僵硬的脖子筋給捏軟了,文生顫抖了一下。這讓保羅「哈哈」大笑出聲,幸好此時畫廊裡的人還不算多,沒驚擾到其他看畫的客人。

  保羅瞟了呆若木雞的文生一眼,嘴角始終夾雜著一抹曖昧的笑意,似乎是對文生的反應感到很滿意般。

  他當場攤開了自己行李箱,親自抓著文生的手,去撫摸行李箱裡,他所放置的作品,「都是小幅的,否則不能隨身,請你別見怪喔!」

  文生不看則已,當他終於開始看保羅的畫作時,他只感到十分驚艷,幾乎是崇拜。

  他蹲在行李箱前,對每一幅畫仔細檢點著,愛不釋手,甚至不小心把所想的話都說出口:「保羅先生,我可以作你的奴隸,我可以把整個人都賣給你──只要你把這個行李箱,全部給我。」

  這話一出口,令西奧一陣驚嚇,「哥哥,你不要隨便把自己賣掉好嗎?!想想我的感受,你弟弟我還在現場呢!」

  保羅聞言,儘管面不改色,仍是搔搔頭,有些困擾地說道:「文生,很感謝你的厚愛,但是我現在連我自己都養不起了,恐怕無法再多養一個奴隸喔。所以你的告白,我收下了,但是太過熱情,恕我暫時無法接受。」

  文生當然也知道自己說出的話不恰當,他一邊看著保羅的畫,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他的作品上拔開,一邊偷想道:「保羅啊,保羅,這是神賜給我的男人!今天的相遇,都是神已經註定好的。

  「他可以成為我很好的老師。以前我常向西奧抱怨,問他為何不是個藝術家,為何總是無法理解我在想什麼……而今,我可終於遇到了一個對的人!我和保羅都會成功的……只要他願意當我的老師。」

  雖然保羅任由文生,從這些畫作中自由挑選,最後,文生出於不好意思,還是挑了一幅最小的〈在馬丁尼克島的湖畔〉。

  「確定要這一幅嗎?」保羅笑著問道。

  「……是的。」文生瑟瑟地點頭,「難道您不願意將這幅作品,割愛給我嗎?還是說,我挑作品的眼光不太好呢?」

  「──怎麼會呢?」保羅說著說著,就伸出手來,揉揉文生的頭髮,把他的頭髮揉得跟刺蝟一樣。

  「我只是怕你可能會後悔!」保羅笑著說道:「那幅畫太小張了,我以後可是個會成名的大畫家。你挑小張的,就太不划算了,大張的可是會更值錢喔。我說得對不對啊,西奧?」

  自西奧的畫廊離開以後,他們仨找了一處露天咖啡廳落座。

  本來他們應該去更高尚的地方論事,一如巴黎藝術家的習慣,凡是有品味的人都聚集在「左岸」一區。

  「這裡很好,我喜歡觀察行人,看他們走來走去的。」文生說道。

  西奧凡事都贊同哥哥。

  保羅說:「我哪裡都去過了,這不妨事,我不在乎。」

  於是三人各點了一杯咖啡,圍繞著一張高腳玻璃圓桌,坐下來侃侃而談。

  論當今的畫壇,保羅率先出聲說道:「當代的藝術家們,尤其是那些學院派──我當然不是在說,舉凡學院派出身的畫家都是那樣,我只是想說,有『某些』畫家,他們能畫得很工巧,線條細膩,用色精準而和諧,因此賣個高價格。

  「但我想說的是,不論是風景畫還是人像,甚至是靜物畫,都顯得太過『真實』了。從他們的作品裡,看不出他們生而為人的『靈魂』,他們沒有把自己投射在作品裡。

  「這些東西看上去一點意思都沒有!就好像在看個假人似的,徒具有人的外表,肚子裡頭,卻沒有腸子。」

  「他們的作品沒有『活力』,但是,文生,我從你的〈兩朵向日葵〉裡看見熊熊燃燒的生命。我想當今這個世代,除了我以外,唯一能辦到這件事的,就只有你而已了。

  「你的畫裡,可是有靈魂的呢!我甚至害怕你拿你的鮮血來當作顏料調色,因為你的用色是那麼地怒放,那麼地令人無法猜想……!」

  保羅說話時,是顯得那麼地興奮。

  一想到自己被保羅拿來相提並論,文生就感到怦然心動──因為眼前的男人,大發議論的時候,是多麼地猖狂,多麼地光彩照人而奪人心神。

  他目空一切,他看不起全天下的藝術家,卻唯獨看得起他自己,與文生.梵谷──這令文生心蕩神迷。

  西奧很沉默,只是保持禮貌性的微笑,不時啜飲咖啡、頷首。

  文生也沒插話,卻是在觀察著眼前,獨屬於他的太陽神.阿波羅。

  當保羅說到忘情處時,他會下意識地抬起下頷,這讓他看起來更加地不可一世。

  他的每一句話,儘管都是無心之言,卻是那麼地驕傲而又自負。

  文生很意外,像自己這樣的人,居然有幸,能被保羅抬高到與他同樣的高度。

  保羅說完之後,停下來,喝了口黑咖啡,說道:「我喝咖啡的時候,通常不加糖,也不加牛奶,因為這很『娘們』。」;此時,旁邊的西奧,正在喝拿鐵,他「呵呵」了一聲。

  文生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倒是不在乎作「娘們」,只虔誠地說道:「哪怕保羅先生要自比為耶穌基督,我也願意崇拜你。

  「保羅先生,幸好今日我看到了你的人,也見到了你的作品,否則我怕若是我只看見你的作品,卻沒見過你的人,沒親耳聽你說過這些高尚的藝評,恐怕要犯相思……

  「當我能認識像你這麼厲害的藝術家時,我很自然而然地,也會想要你認識我,也認識我的作品……」文生腆顏說道。

  保羅的一對眼睛正在笑,他拿這雙洋溢著笑意的眸子,瞅著文生說道:「你既然已經認識我了,就不必再犯相思了,不是嗎?」

  這讓文生更覺得,如果保羅需要一個追隨者,隨侍在一旁,聽他講道,他定然自願作那第一個追隨他的人。

  西奧坐在那兩人之間,聽他們互相交流意見,忽然有一種自己是電燈泡的錯覺──他甚至能看見文生的眼中,正在發生一場火災;或許是對高更的好感,為他的生活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他攪拌著杯中的咖啡,不禁嘆了口氣,想道:『這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奇怪,也很難得找到知音。我只是沒想到他們倆個,居然會這麼地一拍即合?

  『對藝術家們而言,知音不但難尋,更多的還是相輕。

  『文生總是沒辦法很好地照顧自己,可惜,他也很少喜歡上任何人,因此我無法將他託付給別人;如今看來,保羅先生是與文生有志一同的同道之士了!他們一定能成為繪畫上的良伴……

  『希望保羅先生能代替我,給予文生,我所不能給他的慰藉。』

  「親愛的西奧:

  謝謝你當初極力地促成保羅搬到阿爾,與我同居,還慷慨地提出每個月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供我們兩個使用。

  我想,迫於經濟的壓力,不論如何,保羅都會同意的,不過是來早與來遲罷了。

  我曾寫過幾封信催促他,但未曾見過他回信;只有一次,他曾寄來他的自畫像,坦白說,看著那幅畫,能使我的心舒坦些,所以我還是忍不住,把那張畫掛在了床邊。

  信的開頭寫道『親愛的文生先生』,而不是直接叫我文生,這令我好彆扭。

  在巴黎的時候,他對我明明是如此地親切;而今同居在即,他卻這樣疏遠我!我實在恨透了他的高姿態。他差點以為自己是個天神,所以不回應我的要求,也不與我說話。

  先不說保羅那傢伙了,我不是很想繼續說他,我現在要談的,是弟弟你最關心的,關於我的創作問題。

  坦白說,最近我還沒找到新的題材,我什麼都畫,可是什麼都畫不好!

  而我卻不認為這會是個大問題。

  只要等保羅搬進來,很快地,我的靈感定會如湧泉般噴薄,屆時,我可能日也畫、夜也畫,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現在的我必須多休息,反正我畫不出好東西來。

  我希望保羅不會把我當成一個粗野人,為此,我盡可能地體貼;我已經替畫室買好所有的畫具,連他那一份的顏料跟畫布,我都備齊了;希望他能知道我對他的好,別再一派狂狷的模樣。

  相對地,眼下我手頭拮据,恐怕要向弟弟你求助了……不過呢,維持三餐,倒還不成問題,我想,我還不會煮顏料來喝吧?

  這間小黃屋子,一個月只收「十五法郎」的租金,外觀好看,住起來也舒服;重點是比起飯店或是旅館,都要便宜得很多,往後只要保羅住進來了,就可以為我們倆個,節省許多的開支。

  雖然你不在我身邊,但我一個人還是能簽約和租房子的,你覺得我厲害嗎?西奧!

  喔,對了,我差點忘記說了。

  我替保羅買了一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還有燈芯草做的柔軟椅墊。

  我希望能看到他進到屋子裡,一坐下,抽上幾口菸斗,就再也不想出門了。

  畢竟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很浮浪,他靜不下來──何況是阿爾這樣的鄉下地方呢?我怕會悶死他,把他悶出病來,但我又是那麼渴望與他同居,日也想,夜也想;但願我還在巴黎和你一起住的時候,夜晚作夢呻吟,沒把你吵醒才好!

  除此之外,我還看到一條綠色的被子,很適合保羅房間的風格,我正在猶豫該不該買下來。

  因為保羅遲遲不過來的緣故,我怕他來了以後沒地方睡,我決定先替他把臥房也佈置好;我要確保他既然來了,就不能再輕易離去。

  (看到這裡,西奧認為自己該立刻去兌五十法郎寄去阿爾,才能確保文生不會因為亂添購家具的緣故,而吃蠟筆或是拿顏料煮湯。)

  奇怪,我怎麼又說到那個該死的傢伙呢?

  是了!平時練習寫生的時候,我會到田裡去,摘幾綑向日葵,帶回家裡頭,用水瓶插上,放在窗邊,當作練習的素材。

  等保羅來的這段期間,我已經畫了半打多的向日葵,並把這些盛開的小花黏貼在家中牆上的各處。

  天啊,真是瘋了!我想,恐怕是不會有任何人待見,一間房子的牆壁上,全貼著這種外來的小花吧?

  可是我以為保羅會喜歡哪?他起初最欣賞的,不就是我所畫的向日葵嗎?

  而且他也總是喜歡畫些異國風情的土人,這種小花與他的情調格外地相似。我會告訴你,我覺得保羅這個人,和向日葵這種花,特別地相似嗎?

  以上,這就是我的近況,其餘的,一切平安。

  只要我一有大型的畫作,是完成度比較高的,就會立刻著手,託人寄過去給你,會寄到巴黎的畫廊去,再麻煩你收件。

附註:保羅只聽你的話,麻煩你也替我催促他一下,謝謝你!

  真的真的,很愛很愛你的哥哥 文生」

  展信,看畢,西奧不由苦笑,「什麼嘛,滿紙都是關於保羅先生的事。

  「不過,看起來,他的狀態確實是還不錯呢;但願文生這充沛的精力,沒有用完的一日。」

  保羅擅長社交,一如他之前是如何認識文生的。

  他滿載的熱情與自信,總是促使所有人都臣服於他。

  早在文生搬去阿爾住之前,文生在巴黎,就已經認識了保羅所有的朋友,在西奧看來,這對他的哥哥起了一些「不好的影響」。

  自從文生接觸了巴黎的新畫派,以及保羅口中的「現代藝術」以後,文生便急於開始吸收這些嶄新的技法,諸如秀拉的點描法還有莫內的色感,卻無法內化。

  「都是保羅先生,害得文生的畫失去了他自己的特色,反倒成了個四不像。」

  對此,西奧評論道:「我總是在文生的畫裡,看見幾位馬奈的人像,或是莫內的天空。

  「文生,你必須去找回屬於你自己的特色。你去阿爾吧,我替你出錢,請你離開巴黎。」

  幸虧這種不好的影響,在文生離開巴黎,來到阿爾,畫了半打向日葵以後,終於是完全地去除了。

小说相关章节:歷史衍生歷史衍生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