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你們吵架啦？」

在開往海邊的路上，大叔突然問道：「你跟泯浩啊。」

「噢...嗯......」

我按照往例坐在副駕駛座上，轉頭望向窗外的風景去敷衍答案。

「我能感覺得出來，你們最近的關係有點緊張。」他說道：「是因為什麼事嗎？」

「......我對他說了不好的話。」我老實坦誠。

「什麼話？」

「我說他把我關在屋子裡，像在坐牢一樣。」

大叔輕笑了一聲，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在笑我說的話有多蠢，感覺耳朵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感覺自己甚至比從前還要不自由，每天睜開眼睛就是被受限在房子裡，做什麼事情都被他監視控制，爭不過就掉眼淚給我看，搞得好像是我對不起他一樣，現在也就只有在他去上課的時候才能稍微感覺到舒坦一點......」

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又情不自禁地抱怨了這麼多，於是立刻咬緊唇噤聲，避免自己再說出任何可能會傷害泯浩的話語。

然而，當大叔意識到我停止了抱怨後，反而笑著說道：「怎麼不說了？」

「都是些不好聽的抱怨，還是少說幾句好了。」

「你難道覺得我會把那些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他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我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倚在窗邊。「就是因為知道他是關心我，所以我討厭這樣只會抱怨的自己，也不希望讓你覺得我只是個不懂感恩、自私無情的人......」

「你指的感恩是？」

大叔不解地問道：「因為我花了大把的鈔票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還是因為泯浩為了照顧你幾乎沒有一天睡上一個好覺？」

剎那間，無形的壓迫感令我喘不過氣來，甚至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看大叔一眼。他所說的每一個條件都是我活下來就必須背負的責任、每一件以愛為名的重擔，而我只能用一輩子的生命去報答。

那是唯一的、沒有盡頭的感謝與賠罪。

大叔的手卻突然溫暖地壓在我的頭上，像是哄小孩似地拍了又拍。

「傻孩子，我對你的付出從來都不是為了你的一句道謝，我只希望你能夠健健康康的而已。」他說道：「甚至我的這點付出，也比不上你真正在面對的那些苦難的千分之一，我甚至還不知道我這樣的付出對你到底是好是壞。所以你的抱怨不是不懂感恩，只是我、或者是泯浩的方式不太對而已。」

摸完我的頭後，他騰出的那隻手再次扶回方向盤上。「而且你能說出你真正的想法，我才更知道要怎麼幫你，就跟公司開會是一樣的道理呀，任何的意見就是要提出來討論，想辦法一起將效益最大化，才是得到對所有人都全贏的結果。至於自私嘛......每個人總是會有情緒的嘛，你只是習慣了去承擔他人的情緒，所以才會反過來指責自己是自私的，實際上你把話說出來並沒有什麼不好。無情就更不用說了，你真的是無情的人的話就不會在這裡愁眉苦臉的了。」

大叔花了很多的時間在開導我，一字一句都在努力地將我從自責自罰的情緒裡拯救出來。但他話鋒一轉，卻還是提到了那一晚的事。

「我還是希望......你能夠體諒泯浩的不安，如果不是他的察覺，你可能真的就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走了。」

那一晚的事我其實也不太記得了，因為全程一直是很暈很迷茫的狀態，等到我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人早就躺在醫院裡了。

「他說，從前你的病惡化的時候從來不會那麼悄聲無息，而且自從你裝上輔助器後，你的狀況看上去明顯比之前好很多。所以當你那晚的臉色突然變得不對勁的時候，他是真的嚇到了。」大叔語重心長地說：「他是真的很害怕失去你。」

——你就不能考慮一下我的心情嗎？

他的聲嘶力竭，哭喊著他的恐懼、不安，哭著求我留下來，留在這個世界上陪伴他，就像那晚倒在他的懷裡時，耳邊最後聽見的也是懇求我不要離他而去。

彷佛我活著的每分每秒，都是對彼此的一種折磨。

大叔突然緊握著我的手，強而有勁的力道像是在慰留一般。

「如果你追求的自由是一種自私的話，把你囚禁在這個世界的我也是自私的。」他輕聲說道：「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望著那隻手，與我的手掌相比，他的手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給籠罩起來，使我無法抽離。

只能在其中逐漸陷入、無法自拔......

「到了。」

車子在路邊外擴出去的停車格裡停了下來，這裡是能夠眺海的一小區瞭望台，人行道也做得特別寬，就是為了讓自行車也能尋著這條步道一邊騎一邊欣賞不同角度的海景。

大叔拉起手煞車後便先行下了車，將輪椅從後車廂抬出並架好在我的門旁，之後才把我的車門給打開。

「下來吧。」他恢復成以往的溫暖微笑，並扶著我的身體讓我安穩地坐上輪椅。「就先沿著這條步道走走，如何？」

「你覺得好就好。」我說：「反正我坐在上頭，好像也沒有選擇的權利。」

「你當然有。」他笑了笑。「你說希望一直走下去的話，我也不會停下來的。」

我輕笑了一聲，於是坐在上頭的感覺也沒那麼拘束了。

「那先走到另一邊的瞭望台吧。」

「好，那麼主人想以多少時速前進呢？」

「啥？那......就一馬赫吧。」

「做不到啦。」

我感覺自己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為了每一分笑聲都吸飽了氣，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感覺活過來了。

確實啊，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像現在這樣，呼吸著自由自在的新鮮空氣了。海水的鹹味充斥其中，同時又帶著海風特有的清爽，隨著輪椅的推動，大海的面貌在我的面前一點一點地變化，光影、色彩，每一眨眼又是全新的景色，而那廣闊無邊的海天一線是那樣宏偉，彷佛自己那渺小的煩惱也顯得那麼地無所謂了。

很喜歡啊，海。

「我其實很少來看海。」大叔說道：「我太太比較喜歡爬山，我和她一起爬過大大小小的山，在宥瑞還小的時候，我們還會和其他幾組家庭一起去露營，小朋友們就在山上自己玩，感覺也很愜意。」

「這樣啊。」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想像著宥瑞在草地裡打滾的模樣，就莫名覺得好笑又可愛。

「所以，像這樣慢慢地欣賞著這樣的海天一線，也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機會。」他彎下腰來，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道：「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嘴裡吐出的暖氣呼得耳朵發癢，我微微地縮起頸子並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則是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而後繼續推送著。

我捂著那隻耳朵，緩緩地回過頭望著前方一點一點從身下而過的木板路，輪椅在兩側喀啦喀啦地轉動著，掩住我真實的心聲。

該道謝的人，是我。

大約過了十分多鐘，我們來到另一邊的瞭望台，這裡有樓梯可以走下去海邊，所以在這裡停車逗留的人就多了，幾個人三三兩兩地聚在瞭望台上，又或是更往下去踩踩水，不亦樂乎。

我眺著一望無際的海放空思緒，靜靜地享受著這份難能可貴的片刻寧靜。此時大叔又湊到我的身旁，微微一笑。

「想不想下去走走？」「可以嗎？」

我脫口而出，無意識表露出自己的渴望，才在下一刻趕緊閉上嘴，就怕自己又任性恣意。

「海水會不會把機器弄壞啊......」

「你別跌到海裡的話應該是不會的，不然這外套給你披著，就不怕海風吹到裡頭了。」

他旋即脫下自己的防風外套披在我的肩上，而後將輪椅停靠在樓梯旁後扶著我站起身，並小心翼翼地帶著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梯子。隨著我們離沙灘步步接近，階梯上的沙也逐漸積累起來，直到我們的雙腳完全踏在沙灘上時，我一次站在大海的面前，從中感受到那樣屬於偉大的平靜。

當我往海邊踩了幾步，些許的細沙便開始吹進腳趾縫間，這也才明白為何大叔會叫我穿涼鞋的原因，細細的沙粒摩擦著指甲縫，我享受著被自然侵犯的感覺，放任它們侵襲著我的每一吋毛細孔，祈求能將我體內的鬱結也一併帶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邊的味道，很鹹、卻也清爽，身體隨著吸吐更替著體內的氧氣，讓海風一點一點地洗去我的憂愁與煩惱。幾次下來，情緒也不再那麼壓抑了，甚至感覺有點輕鬆。

「還行嗎？呼吸會不順嗎？」大叔不忘關心道。

「感覺很好。」我用力地伸展四肢，試圖讓整個身體活絡起來。「感覺整個人都變清爽了。」

「那樣很好。」他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先走一小段路吧，如何？」

「好啊。」

我不再壓抑情緒，毫不猶豫地投以他一個快樂的笑臉，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大叔那滿是溫柔的笑意，他伸手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的臉，我愣了愣，輕撫著剛才被他捏過的臉頰。

「我喜歡你笑著的模樣。」他說道：「不要忘了露出這張笑臉時的感覺。」

耳根好燙。

我抿著嘴垂下頭，過了一會兒才微微地點點頭。我聽見他的輕輕的笑聲，而後他再次握緊我的手，與他併著肩一步一步地走在沙灘上。

我們沿著海邊慢慢地走，他配合著我緩慢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地陪在我身邊，卻也不會過度地攙扶，而是讓我放鬆自在地踩踏在沙灘上。我不確定我們是不是走偏了，但海水打上岸的距離確實是越來越近了，直到一次的浪濤撲上我的腳板，冰涼的感覺著實嚇了我一跳，下意識地就把腳從海水裡抽出來，而大叔也立刻扶住我的身體，免得我重心不穩就一頭栽進沙堆裡。

我愣愣地望著退去的海並緩緩地放下那隻腳，海水再次打上腳踝，將腳邊的沙子細細地掠走，在下一次淹上岸時又替我撲上薄薄的一層。光是這樣的一漲一退，我便佇足良久，直到我的腳板完全被細沙給一層一層地埋沒。

靜靜地、緩慢地，將我掩埋。

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音、感受不到任何悲傷。

直到我真正成為了那個不存在的鬼魂。

那是躺在沙灘上被緩慢漲潮給逐漸淹沒的我，曾經期待的結局。

一個悲傷的結局。

是你從無垠的海底，撈起了我。

「......阿予？」

我順著他的環抱倚靠在他的胸膛上，靜靜地凝視著一點一點將我吞噬的海。

「......謝謝你。」

我輕聲地說出那句我一輩子也還不起的感謝。

漸漸地，我能感覺到摟著我肩膀的手臂也收得更緊實了些。

「我也謝謝你，」他說：「謝謝你成全了我的自私。」

我輕笑一聲，卻也倚靠得更加踏實。

偷偷地、獨享著這份隱密卻但平靜的時光。

漲潮淹了上來，於是我們在瞭望台附近的水龍頭把鞋底的沙子給冲乾淨了才回到車上。大叔一邊按著導航猶豫要去哪裡吃午餐，我趁著車子還沒行駛之前拿出手機，快速地在螢幕上敲打出一串訊息。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

「在跟誰傳訊息呢？」

大叔冷不防把臉湊了過來，我立刻把螢幕往自己身上一貼，回頭瞪了他一眼。

然而，他的臉湊得比我想像中還要近，我頓時倒抽了一口氣，大叔的面孔占據了我幾乎所有的視野，使得我一時不知道該把視線聚焦在何處而無所適從。

「跟...泯浩......」

「這樣啊，那他說了什麼嗎？」

該死，這不知何處安放的焦點。

往上看是他那一貫溫柔卻又有點憨厚的眼神，往下卻又是他吐露著溫暖氣息的雙唇，隨著他的話語開合蠕動，令人目不轉睛。

「他...還沒回覆......」

「嗯......」

就在我以為他問完話後就會退回去時，他卻突然朝我伸出手來，就如往常一樣撫摸著我的頭。

明明就如往常一般，不是嗎？

我瞪大雙眼緊緊地盯著他，大叔便立刻露出擔憂的表情。「你還好嗎？是不是剛剛走太遠了，怎麼感覺你又有點喘......」

「我—--

他的大手撫上臉頰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似乎著魔了，腦袋裡熱得無法思考。然而我卻不曾想過，這一切在前幾分鐘就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醞釀了起來，那在我耳邊低語的氣息、以及那輕捏我的臉頰時的力道。

停不下來，我那幾乎超速運轉的腦內，像是失去踩煞功能的跑車發了瘋地催促油門，一點兒也停不下來。

我輕輕地按住那隻手，將自己的臉頰往掌心裡微微一蹭，從粗糙的紋路中隱隱地獲取細膩的溫暖。

我怎麼了？

「阿予......」

大叔的輕喚很近。

近到等我抬起視線時，我的眼前只剩下那雙同樣茫然卻又帶著一絲入迷的眼睛，幾乎將我的靈魂如浪濤般吞食而去，直到我的嘴唇貼上那份陌生的柔軟時，我才意識到一件事。

我們曾經赤裸相待、也曾經互相手淫、甚至一度要進入性交的階段。

但我們從來沒有接吻過。

他的吻很溫柔且慢條斯理，彷佛有一種真正的大人才會有的成熟，嚐起來也像是在細品一杯雞尾酒般溫潤順滑，在這之前，我甚至沒有經歷過如此溫柔的吻，那麼優雅、又那麼令人著迷。

我下一意識伸出手去捧住那張佈滿溫柔痕跡的臉龐，並同時反過來安慰他，我吸吮著他的唇瓣，那比我看上去得還要柔軟溫暖許多，令人不禁有些上癮。於是我便順著情慾往他的嘴裡伸出自己的舌尖去逗弄他，不想他的舌也同時反過來纏住我，像是在安撫我那過於急躁的慾望。

「哈啊...嗯......」

這就是...大叔的味道啊......那曾經親吻過我的身體、甚至是我的性器......我想起那天還在南部時，我讓他帶我去汽車旅館時的景象，他毫不猶豫地含住我，並且讓我在他的嘴裡高潮......

就在我現在正深吻著的嘴裡----

鈴鈴—--

手機鈴聲突然在靜謐的車廂裡大響，把我們兩個同時嚇了一大跳，大叔甚至不小心咬破我的嘴唇，痛得要死。

「啊、抱歉，你還好嗎？」他是最先手忙腳亂的，而我只是瞥了他一眼，而後用手沾了一下自己的唇，一抹淡淡的紅便印在上頭。

「......沒事。」

「可是...你流血了......」

血腥味很快地滲透進整個嘴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覆蓋掉大叔的味道，也同時覆蓋去方才的情慾與衝動，彷佛被猛地澆了一盆冷水似的。

直到我拿起我那支響個不停的手機，一看到來電顯示上出現泯浩的名字，那顆燒得火熱的腦袋才是真正地冷卻了下來。

我緩了緩呼吸，而後接起電話。「......喂？」

「你怎麼響這麼久才接？我擔心死了。」泯浩焦急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我好擔心你是不是又把自己給關起來、把我拒之於外......」

「沒事，我找手機花了一點時間。」我熟練地編了謊糊弄過他。「不用擔心，我很好。」

「真的嗎？我很怕我一直強迫你，又把你關在家裡，反而害你變得更糟......」

不曉得宥瑞藉著去看表演之名把泯浩帶出去碎念了多少回，他不再像前一天那麼地堅持己見，反而處處都在擔憂我的心理狀態。一時間偌大的改變也令我有些無所適從，只能順著他原本的想法去安撫他逐漸焦慮的思緒。

「我沒事，你也只是擔心我而已，不要想這麼多。」

「可是，你一整晚都不出房門，甚至不願意出來吃飯，我不希望你因為不想看到我反而傷了自己......」

「我真的沒事，你不要這樣想......」

「如果我真的讓你這麼討厭，我消失就好了，不要再勉強你——」

「蔡泯浩。」

我知道，他現在很害怕我突然叫他的全名，好像他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似的。

但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將他從那無盡地自責迴圈裡給抽離出來。

我沉默了半晌，讓寂靜去平息我們彼此在心裡燃燒著的急躁與不安，而後才平靜地說道：「......對不起，一直以來讓你這麼擔心。」

「予熹......」

「也很對不起，這些日子為了我讓你寢食難安，還得忍受我的任性。」

「別這麼說......」

「還有......」

「......嗯？」

「......對不起。」

——我剛才和你以外的人接吻了。

「不要...不要一直說對不起嘛......明明就是我讓你不高興了......」

另一頭的聲音隱約帶著哭腔，卻又勉強著自己用爽朗的聲音說道：「你害我等等又要被宥瑞罵了啦......」

「不想被罵就回來睡吧。」我笑了笑。「你一不在，突然覺得床很空，怪空虛一把的。」

「真的嗎？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都睡過幾次了還講什麼蠢話。」

「呃...你這樣講好像在開黃腔......」

「噁心。」

「咦？」

我失笑了一聲，同時也聽見身旁的人也輕輕地笑著。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卻在與我四目相交的同時尷尬地收起笑容，並默默地別開臉。

其中的緣由，我們心知肚明。

「那...我很晚才會回去喔，你想休息的話......啊，沒關係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沒事，我會等你的，真的撐不住也會乖乖休息的。」

「這樣啊，那......那要乖乖的喔。」

「嗯，乖乖的。」

「嘿嘿。」

他終於笑了，那個令人懷念卻又有點欠揍的傻笑，只要聽見這個笑聲，心裡的擔憂也就放下了一些。

同時，那份罪惡感也疊加了好幾份的重量，扎扎實實地壓在我的心頭上。

在簡單的道別後，我切斷通話，並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而心裡的沉悶卻不曾從我的胸口裡分出半點。

「阿予......」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搖搖晃晃地走到步道上，最後無力地蹲了下來，捂著自己的臉把身子給緊緊地蜷縮了起來。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任何曾經的時候能比現在讓我更想殺了我自己。

我怎麼可以這麼蠢？

我怎麼可以這麼糟？

我怎麼可以背叛那始終向著我的笑容？

我怎麼可以......

我怎麼可以再次動搖......

「阿予......」

大叔的聲音從身後由遠而近。「阿予，你還好嗎？」

「暫時...讓我一個人靜靜......」

我需要冷靜，甚至是一桶冰把我給澆醒的程度。

從來沒有像這樣，腦袋熱得無法保持自我，從來沒有。

還是說......

這才是真正的...我......

「可是，你這樣——「離我遠一點，」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求求你......」

求求你了...大叔......

「...會沉下去的......」

沉入以你為名的深海裡。

最後，我們在海港附近的一間餐廳坐下來用餐，那是一間外觀看上去很希臘風情的簡餐餐廳，但裡面都是賣像糖醋排骨或宮保雞丁之類的台味料理，更令人意外的是，海港餐廳裡唯二的海鮮只有鱈魚排餐和炸魚柳條。

「真沒想到啊。」大叔苦笑著，畢竟附近真的沒什麼好吃，就只有這家店附近好停車，我們就抱持著踩地雷的心情踏進店門。幸好，端上來的菜色看上去都還算色香味俱全。

我啜著海帶清湯，味道還算清甜，而大叔已經餓到飯一轉眼扒了一半，他知道我平時細嚼慢嚥，所以他會稍微放慢速度，偶爾放下餐具滑個手機，這樣我就不會為了不讓他等太久而吃得太快太急。

「好吃嗎？」他問道。「還行。」我細細地嚼著炸魚柳條，其實有點乾。

平常安太太的吃食總是準備得豐盛美味，但大叔似乎口味並沒有因此被養刁，三格小菜裡的三色豆也舀得乾淨，享用完畢的餐盤裡顯現出大叔不浪費的習慣，連粒米也仔細地用筷子一點一點撥進湯匙，再一口塞入嘴裡。沾著糖醋醬的嘴唇將湯匙含進嘴裡，那滴殘留的醬汁便沾黏在上頭，隨著湯匙的抽出而拖拉出一條痕跡。在咀嚼片刻後，從微開的雙唇間溜出的舌尖靈活地將唇上的醬汁給舔去，為嘴裡的味道又再多添一絲風味。

四周感覺好安靜。

靜得只剩下那細細咀嚼的聲響，以及那濕滑晶亮的唇隨著口腔的動作而蠕動的模樣......

「阿予？」

我一眨眼，抬起頭與他對上視線。

「不吃了嗎？你拿著好一陣子都沒動口。」他指著我手上只被我咬過一口的魚柳條問道：「還是不合胃口？不喜歡的話回鎮上再給你買其他的......」

「沒關係。」

我說，並大口咬下一塊魚柳條，它已經在我不知不覺間冷掉了，味道又比原先更加乾澀、無味。

難以下嚥。

大叔二話不說，便替我解決掉其中一條，一口就咬掉一塊，咬了兩口就歪著頭思考，然後才把剩下的一半拿去沾他盤子裡僅剩的一點糖醋醬。

「也不錯。」他簡潔感想。

吃完飯後，我們才剛回到車上，大叔的手機就響了。

「喂？是。......這種事麗尹不能處理嗎？我今天休假，......不用，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晚點過去看看。」

「工作？」

我看他難得露出不耐煩的眼神切斷通話，然後隨手將手機扔到儀表板上。

「上頭今天突然來公司說要看資料，下面的人亂成一團。」他無奈地笑了一聲：「八成是跟老婆吵架不想回家，才跑來公司沒事找事做，苦死這些年輕人了。」

「沒有人能代替你去呀？」

「有是有，只是以位階來說應該還是得由我先出面，否則SOP的程序會不對。」

「嗯......」

話說回來，我才想起他的身份是副部長，照他的話所說，那個有空能代替他出席的大概是那位年輕有為的部長吧？也不曉得有沒有結婚，不像大叔還得顧全著工作與家庭，現在又多了我......

——我算什麼？

「你還餓嗎？剛剛看你沒吃多少。」他發動車子引擎後轉過頭來問道：「我可能得先送你回家了，要路上給你買個漢堡嗎？因為我太太應該沒那麼快回來，你也別讓自己餓著。」

「我沒關係，我們趕快回去吧，你公司比較要緊。」我避著他的視線望向車子前方，淡淡地婉拒了他。

他突然不說話了。

油門也沒有催動的意思，我們待在車內靜靜地聽著引擎悶聲運轉的聲音，卻遲遲沒有下一個動作。我困惑了一下，忍不住轉頭望向大叔，才發現他一直在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盯著我看。

那份眼神裡參雜了很多情緒，雖然仍隱隱地透著他一貫的溫柔，夾雜在其中更多的卻是無奈與哀傷，彷佛是在哀歎我似的。

我的眉頭微微一蹙，他才轉過頭去，一手放下手煞車後便踩下油門行駛而去。

一路上，我的腦海裡總是為著方才的眼神而傷透腦筋，我摸不著頭緒，沒有辦法理解那份眼神中所隱藏的涵義，但我能明顯地感受到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硬生生地將其扼在喉中，強迫自己吞了回去。

會是因為那個吻嗎？但剛才他似乎沒有為此做出多大差別的反應，他依舊飯進得香，嘴笑得開，然而剛才的眼神卻明顯地告訴我：這一切並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吻也是他起得頭，我不曉得他當初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裡著了魔，突然就對彼此感到欲罷不能。若是沒有泯浩那通及時的電話阻止，我們可能會發瘋似地暴衝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這可能是我與他之間越界最超過的一次。

而我竟然還暗自欣喜、不知羞恥地享受著......

「阿予，到家了。」

大叔的呼喚召回我的思緒，待我回過神後，車子已經進入地下車道，他打開車燈在停車場裡繞了幾圈，才停到大叔家的停車格裡。

「好了，下車吧。」說著，他解開安全帶並從後座拿出一袋速食店的紙袋。他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買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曾經下車過或是開進點餐車道裡。

我的腦袋裡，只剩下那個該死的吻。

「阿予——「？！」

他那溫暖的手掌再次觸碰到我的手臂。

我下意識猛地抽回那隻手，並回頭看了他一眼。大叔的表情明顯地怔住了，我就知道剛才的那個動作有多麼失禮。

就和那時候一樣。

面對他的好，我卻除了逃避以外沒有別的選擇。

否則只能越陷越深，直到回不了頭。

意外地，他笑了，他的臉上露出了像是放心般的平淡微笑。

「這次是我踰矩了。」他說道：「我很抱歉......你也別想太多，當作是我這個變態大叔的無禮騷擾就好了。」

說著，他轉身打開車門，表現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模樣。「走吧，先送你上樓，我晚點再下來幫你拿輪椅。」

於是我也跟著下了車，一路上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直到我們回到大叔家裡。

大叔又一次下樓，這次他迅速地將輪椅給扛上樓並安放回我的房間，然後看了一眼時間便匆匆趕到玄關。

「漢堡就在桌上，餓了可以先吃。」或許是時間緊迫，他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就轉頭走出門。「我先出門了。」

「啊、那個......」

外套，還沒還他呢！

但當我急急忙忙地脫下外套後，大叔早就出門了，大鎖在我的面前喀鏘喀鏘地連轉了幾圈，便聽到門另一頭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去吧，越遠越好。

遠到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遠到我想不起你。

可是......你卻把你的味道留在這裡。

甚至在我意識過來時，才注意到屋子裡到處都充滿了他的味道，那份貼近鼻息的呼吸，以及還殘留在嘴邊、混雜著鐵鏽味的甘蜜。

直到我真正嚐到那份滋味，我才知道那是戒不掉的毒，如藤蔓纏繞著我的那顆心，逼迫我不斷地想起。

想起我們互相安慰、互相索取的記憶。

「哈啊......」

咚！我重重地將頭敲在大門上，多麼希望這一撞就能夠把記憶全部給撞掉了。

忘掉就好了。

想不起來就好了。

但若是沒有你。

就再也沒有人能理解我了。

「不要留我一個人......」

我撫著冰冷的門板，對著沒有人回應的彼端輕輕地懇求著。

小说相关章节：不存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