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离了积雨云。不光是视线范围内，气象雷达所显示的前方十公里内也都是一片纯净的蓝色。因为怀疑数据的真实性，我甚至重新启动了气象雷达，显示出来的结果依然是一样的。

“我们这也太走运了吧416。我都忘了上次见到蓝天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的越野皮卡欢快地在不高的草甸之上奔驰，不时看见正寻觅食物却被引擎声吓跑的野兔。即便看不见土拨鼠的踪影，但那尖锐的叫声一定不会错。

“你最爱看的云没有了呀，V。”

“我哪里喜欢看云了？”

“在飞船上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么。”416趴在窗沿上，惬意地闭上眼探出头去享受清风的吹拂。阳光之下，她银白色的发际还闪着点点光泽。

“不过无所事事罢了。看了好几天也该看腻了。倒是你，怎么不玩玩那个游戏机？”

“我试过了，开不了机。”

416从门边拿出那个灰黑色的游戏机，忍不住又拿袖口擦了擦有些模糊的屏幕。“这玩意的电池估计早就不顶用了，电解液都渗出来了。当然我不排除里面的元件也在湖边潮湿的环境里腐蚀坏了。”

这台电动皮卡车内插座供电电压为48V，对于当下大部分电子产品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但这台游戏机估计十几伏就已经顶天了。我可不想车上再多一块垃圾。

“要不416你拆开来看看？”我笑了笑。

“我才不要修这玩具。要不丢了算了？”

“不要吧。这里面的化学物质足够瘫痪一大块草坪了。”

虽然，一场纣雨可能摧毁掉比这多得多的东西。

“那就留着吧。”416直接把它往后座上一丢，和衣服之类的杂物放在一起。“说起来，车上电池还剩多少了？”

ISAC：常规电池组剩余0%，MOX燃料电池组还剩余83%。

看了看仪表盘，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紧张的。“这几天才开掉了10%，一口气开到高城去没什么问题。”

“别信那个仪表盘了，V。这剩余的里程数是差不多刚刚好的。万一你大灯、冷气暖气多开了一会儿那不就开不到了？更别提你有时候喜欢开快车。”

“好啦，那叫经济巡航速度。”我有些不满，“开慢了反而更费电。”

“我看你要不然这样。”

416打开了地图开始研究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了新发现。“你看旁边这个……UC 23-15.”

“坐标点么？”

“严格来说是的，但其实也不完全是。”

“你这说的什么话。”拨动方向盘上的旋钮看了看那个坐标点的详情，我发现旁边的备注是带充电功能的客栈。

“充电五小时，多开两三天。偏离路线3.7公里罢了。”

对于这个终极电量恐惧症我也是没什么话好说了；为了省电，车上的娱乐系统收音机什么的我都没开，但冷气暖气是刚需；不开这家伙估计又要哇哇乱叫了。

“五个小时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急着赶路。而且你不怕他们乱收费？”

“你不怕没电在路上宕机？不会吧。”她又在ISAC上翻找起来，试着找到说服我的证据。“营业中……那说明至少IoT网络是连上了的，连了网就会被消费者协会监视，不可能乱定价的。”

“唔，好吧。”

（因为链路速度很低而且加密等级不够，IoT网络远远达不到发送求救信号的要求）

我调整了一下导航路线，往那个客栈开去。渐渐地，车轮底下的青青草地变成了裸露的泥土，最后甚至变成了有些破损的柏油路，让悬挂系统以每分钟上百次的频率振动起来。吃力地旋转着，小风车末端吊着的一颗小铃铛跟着跳起了叮当之舞。

“哎呀慢点V，快把我震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这名字怎么看着怪怪的，原来是公路的节点。”

直至好几年前，UC公路都是这个大陆上最为繁忙的几条长途公路之一，西部直通彼岸节点城的一道命脉。经过等离子复合物的洗礼之后竟然退化成了这副模样，柏油路面与两旁住房的瓦砾都纷纷化作养料支撑起了这片广袤的草原；蓝天之下，很难看出来这片生机盎然的大草原是在几周前纣雨洗刷之后迅速生长起来的。

没过几分钟，一座还远在地平线边缘的银白色的二层小平房就这么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虽然房屋各处的棱角都变得有些圆润了，但它依然还矗立在此地，与旁边已经倒下化为铁锈的巨大路牌相依为命。

“到了。看起来还挺完好的嘛。”

房屋旁还贴心地修了一处小亭，宽度正好够我们将皮卡停进去充电。

“叮咚，欢迎光临。”伴随着机器人侍者的标志性问候声，旁边的门也同时打开了，发出锁链缺乏润滑的咕哝。

锁好车门，把手上的绿色充电小灯就亮了起来。紧接着，喷头也从墙上探了出来，开始往满身泥泞的越野皮卡上喷洒带有独特柠檬风味的清洁剂。

ISAC：充电中，预计四小时四十五分钟可以充满。

“您好，我是这儿的招待员德里克Derek。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吗？我们提供餐饮，住宿，购物以及汽修等让您满意的服务。”

拉丝铝合金与淡青色合成板形成的撞色风格简洁而提神，能让此处除了闭上眼休息之外的旅客都不自觉地加快手头的速度，可见当时此处的繁忙程度。当然，就算此处能容纳百十个人的偌大空间只有我和416两人，不知多久没见到过顾客的侍者看起来都很高兴。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

我倚靠在已经落了些灰尘的柜台边，看着屏幕上穿着工作制服的青年男子。客栈机器人侍者的标准形象。“当然。我们有茄汁炖鹰嘴豆，猪排汉堡，鸡汁土豆泥。招牌的话……容我推荐麻辣牛肉火锅。”

我和416面面相觑。火锅？大概和加了辣根的炖菜差不多吧。“V，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牛肉我不是很反感。而且当作为数不多的正餐了。”

416已经在一张靠墙的餐桌边坐下了，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侍者头顶的菜单。“好吧，那就来一个火锅。感觉挺大的，我们俩应该够吃……再来点喝的吧。”

“我们有可乐，柠檬茶，橙汁和咖啡。”

“416……”

“我要咖啡，冰的。”

“那我要个热咖啡吧，谢谢。”

“好的，服务员稍后会把菜品送上来。”

于是我拉开椅子坐在了416对面。“你还挺会享受的嘛，我都没注意到地图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她正用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打量着侍者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一听我这话有些不满意了：“补给点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错过。说不定这会儿充进去的就是到时候让我们脱离险境的电量。”

“哦？那你怎么还顺便进来搓了一顿？担心队长给我们的经费花不完么？”我对她笑了笑。

“这也是一个原因。叫我们干这么累的活儿还不允许我们偶尔享受一下？”

“冻了不知道多久的东西就不要抱太高期望了吧。而且你就不担心经费花完了？”

“V。”416放下手，拆开旁边的一包湿巾擦了擦，“钱这东西是流动的，谁说我们没机会赚点钱了。”

一辆餐车推开厨房的帘布开了出来，来到我们的餐桌旁边。紧接着，一套滑轨伸了出来，我们点的餐食就顺着慢慢滑到了面前。

“请慢用。”

“你现在就能看看它的餐盘上有没有上个客人遗留下来的小费。”416接过火锅的一碟碟配菜放在一边，冲我使了个眼色。

“得了吧。”

接过智能餐车递过来的餐具时我顺便往餐盘上瞟了一眼，并没有小费。

在电磁炉上加热的一大锅辣椒红油很快又沸腾了起来，水汽裹携着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见时机差不多成熟，我们便依次把青菜和牛肉牛肚等加了进去。

“中国火锅……牛肚讲究七上八下，每次汆烫一至两秒钟为宜，断生后即可捞出浸入味碟。这用词可真是太讲究了。”

“呃。”我擦了擦前额被热气熏出的一层汗，“烫大概十五秒就可以吃了吧。”

我将这一片片灰黑色膜片一样的东西放进沸腾的油锅里，并照着ISAC资料库里查到的说明烫熟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柔软与爽脆这看似冲突的两种口感居然在这种食材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只不过调味上能将内脏的风味去除一下就更好了。可能只是因为这儿的调味料并比不上中国那边的吧，或者冷冻了太久不够新鲜了。

“很好的尝试。”把蘸了耗油与芝麻酱的涮羊肉送入嘴中，416终于不再板着个脸了。“味道很够，这个羊肉……即使很嫩吃起来也很有满足感。”

“那你觉得跟烤肘子比呢？”

她只放下筷子，边咀嚼边伸出食指摆了摆。

“V，这不一样，没有什么好比的。等等，这是什么……”

416注意到墙上花花绿绿的一堆字。或许潦草或许工整，有的是一段话，有的只是简单签了个名；通过笔迹看得出并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甚至不是同一个时期写的。

“那是之前的顾客留言。”

德里克温和的声音插入了我们暂时中断下来的谈话。

“是这样啊，真有意思。”

手边一道潇洒的笔迹吸引了我的目光。即使是辨认出来都有些困难，我便伸出手指点着它们并尝试着小声读了出来。

“特别推荐……本店的……甜甜圈，口味很不错……而且，……包装上附赠的黎明四联动DLC卡带……真是不能更赞了……”

见我读着费劲，416也凑了过来。“这是哪个网上冲浪的中学生写的吧……但游戏卡带这玩意不是初中生小学生才玩的么？”

“根据外表来判断，留言的人应该是执行完任务的特种人员。”

“啊？”

我和416同时扭头看向屏幕上依然和善的脸。

“是的。恕我无法告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我才不感兴趣。”

416又坐回了座位上，扒完碗里烫的最后几根青菜。“还是吃新鲜的比较好。啊，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饱。”

我摸了摸肚子，差不多七八成饱。配菜的分量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首先下了锅会缩水，其次内脏肠子这些部位其实并不能产生多少饱腹感。

“刚才ISAC也说了……中国人吃火锅一般都要最后下点面条。但是刚才并没有送来。德里克？”

“我在。”

“送点那什么……火锅粉来吧。”

“抱歉，我们并没有存货。您可以选择其他的主食。”

这……

“试试甜甜圈吧。你一个我一个应该就够了。”

416有些鄙夷地看着我，“那玩意儿配火锅？我宁可吃黑麦面包。”

“嗯哼。但这样我们的菜单就不完整了……”想到这儿，我无论如何都得再要点主食回来。“德里克，有没有黑麦面包？”

“抱歉，我们没有黑麦面包。”

“那就来两个甜甜圈吧。”

“好的，两个甜甜圈。”

（片刻之后）

两只用纸袋装着的甜甜圈被递到了我们面前。两份都是原味，暖色的灯光下粘稠的糖浆慢慢沿着浅棕色的饱满甜甜圈流下，晶莹且透亮。

“齁甜齁甜的，而且也并没有附赠什么游戏卡带。”捏着那只甜甜圈咬下一大口，416还查看了一下盛装的纸袋。上面只简单印刷了产品名以及生产年代、保质期。

“其实我觉得还可以了，起码热得够到位。看来你是没吃过美国佬的甜甜圈。”

“确实没有。我一周吃的糖估计都没这一口多。”

“哈哈。”

咽下最后一口并随手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416走向收银台并让我去发动车子。

门外刮起了微风，刚才一望无际的蓝天已经消失了。我发动皮卡，检查了一下剩余的电量。

ISAC：常规电池组剩余91%，充满还需要大约三小时三十分钟。

“差不多够了。哎哟？”

ISAC：警告，载重量已达95%。

车子猛地往下一沉。我往车后面一瞥，一个吊臂正从棚顶伸出来，放了一个大木箱到车后面的货斗里。好家伙，后方视野一下子没掉了。

“怎么回事啊416？”

“V！快过来！”

我一瞥刚才出来的侧门，416正朝我挥着手。“怎么回事这家伙。”

“我接了一个好活儿，帮德里克拉货。”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拉什么货？到哪儿去？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

“因为我觉得问题不大啊。他要我们帮忙拉一批MOX燃料到红海市去……我们正好要经过那里。我确认过了，这皮卡车能拉得了。”

“去那个地方又要多开几十公里。那报酬呢？”

“200欧元，外加一条备胎。你看！”

她冲我身后指了指，墙上正伸了条机械臂出来把一条包装完好的轮胎装进我们的货斗。

“哦？？”我半信半疑，这顿饭都吃了差不多三四十欧元，即便又搭了一条轮胎我感觉也不太合算。“而且客栈一般不是都会配一辆智能送货车么？”

“这就是一个附加项了。这个客栈的送货车几个月前去红海市采购的时候就没了消息，最后的定位显示也在那边。我们找到那车之后用这个授权终端让它和客栈重新建立连接，事儿就成了。”

说着她拿着一个收音机一样的小东西给我看了看。

“这太亏了吧。而且这趟一跑我们这电就又白充了。”

“没有没有……你等会儿我跟你说。”

“哎？”

416把我推上了车，催着我开车离开了这儿。

和来时类似，开了一段破破烂烂的柏油路之后就又回到了有些枯黄的草地上。地上多了两道车辙，不过已经不是很明显了。

“差不多这儿，停吧。”

身后的客栈差不多缩成了一个小点。416把授权终端留在了车上，煞有介事地关好了车门并来到了我面前站定。

“这样。我们悄悄加一点儿，这样就能补上多余的消耗了。”往前倾了倾身子，带着些狡黠的若草色眸子便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不由得默默叹了一口气。但是我并不反对她的初衷，这一趟确实有点亏。“果然是你，416.打算加多少？”

“这个罐子的容积大概是车上的两倍，我们加走5%就已经很划算了。”说着，她爬上货斗并掀开了板材箱上盖着的防雨布。被板材箱保护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MOX燃料专用承装容器；原本应该锃亮的金属罐身已经变得雾蒙蒙的了，想必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腐蚀。

这样子416就能解释得通了，我便抽出皮卡的输送管同意让她加了。

“你可千万别加多啊。”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的416春风得意地关上了车门，转身系好了安全带。“真没加多，你看嘛。”

ISAC：MOX燃料电池组还剩余93%。

“盖好盖子了吧？”

“放心，跟来时一模一样。”

“嗯。”

沿着笔直向前延伸的淡淡车辙，我们开向了红海市。还是有些后悔416接下这门多余的单子，尽管最后我们肯定是受益的那一方。德里克不知道我们偷偷摸摸动的手脚，我们也不知道收货方具体是谁，以及红海市究竟现在是什么模样。

整件事情正在朝一个微妙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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