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能改變的事物很稀少，對宿儺而言，「咒術師很煩人」是其中一件。

他站在鞍馬山的半山腰，本該遍佈茂密林木的山坡禿了一片、燒毀大半，還被挖出數道足以讓大貨車行駛的深谷，而在焦煙和碎石黃土間四散著紅木、青瓦、石階……種種建築物的碎片，讓整座山看上去絲毫沒有千年名勝的風采，反倒像軍隊的火炮試驗場。

不過此處既無軍隊也沒任何火箭炸彈，只有立於咒術界頂點的兩人──詛咒之王兩面宿儺，以及……

「呼，真是不錯的復健呢。」

輕浮的話聲自宿儺前方十多尺的倒木後傳來，身高將近兩尺的男子踏碎碳化的樹幹，未受眼罩或墨鏡遮掩的雙眼直視詛咒之王，漆黑的長褲與上衣有細碎的破口，白髮沾上灰燼還隱約能捕捉到被削割的痕跡。

但也僅此而已，男子──五條悟──沒有流血也未瘀青，俊美得近乎暴力的面容不見半點損傷。

──真是煩人。

宿儺在心中低語，他的狀態和五條差不多，和服袖口和下襬有幾處破損，可是手腳軀幹一塊肉一寸皮都沒受傷。

他之所以會在半山腰和五條悟對峙……不，精準來說是對轟，得將時間拉回約兩個半小時前。

伏黑根據上周夜蛾傳來的開會通知，帶著玉白準時抵達鞍馬山腳的料亭，而在宴會廳內等待他的除了高層的大頭們，還有東京高專的全體師生──從虎杖悠仁到完好無缺的五條悟。

這完全是宿儺意料中的發展，他在伏黑的影子中對術師們投以蔑笑，正想上浮給愚蠢乏味的術師們一個教訓時，忽然發現有一股力量將自己往下壓，愣住半秒再露出苦笑停止浮出。

能干涉伏黑影子的只有伏黑本人，而像是要證實宿儺的判斷般，他聽見少年在影外的世界道：「五條老師，請後退。」

五條微微一愣，但馬上就擺出笑容道：「為什麼？惠看到我不高興嗎？」

「很高興，但這樣就夠了。」

伏黑解下繡有禪院家徽的羽織，折起放上跟前的長桌，再躬身道：「根據約定，我歸還禪院家代理家主之位，這段期間受諸位照顧了，恕我告退。」

「站住！」

加茂家家主厲聲呼喊，直視伏黑的側影道：「你該交的不只有家主的位子，還有其他東西吧？」

「我不會把玉白交給你們。」伏黑斜眼看向加茂家主。

「把宿儺交出來，就讓你留下女孩。」

霞夫人低頭看著伏黑腳邊的陰影道：「兩面宿儺，躲在妻子的衣襬下可是有失詛咒之王的威名啊。」

──那有五條悟當盾才敢對詛咒吠叫的你們，就擔得起咒術師之名？

宿儺在伏黑的影中冷笑，再次想脫離影子，可拉扯壓制的力量卻同時加大。

「宿儺大人不在這裡。」

伏黑緊繃著臉吐出謊話，轉過身走向廳堂門口道：「若沒其他事項要討論，我要回禪院本家收拾私人物品了。」

回應式神使是帶有咒力的飛矢與子彈，玉白一個箭步揮飛前者接下後者，下一秒軟綿綿的白兔就塞滿半個宴會廳。

「玉白！」

伏黑在兔子群中喚叫，讓怒氣沖沖準備反擊的女孩咬牙回到自己身旁，兩人一同躍出宴會廳，朝料亭大門疾奔。

然後，在他們跨過門檻的前一刻，宿儺掙脫影中的束縛，挑指將衝向伏黑和玉白的式神群和幾名追在前頭的咒術師切成碎塊。

「宿、宿儺大人！」伏黑抖著聲音呼喊。

「你對影子的掌控力成長了呢。」

宿儺反手彈飛兩團火球，側頭向伏黑笑道：「但還不足以困住我，還得多練練。」

面對宿儺的批評，伏黑沒有露出憤怒之色，而是一臉悽愴地望著詛咒之王，彷彿將被索討性命的人是自己而非對方。

──何其惹人憐愛。

宿儺在心中輕語，揮臂釋放咒力將咒術師們震開，接著將伏黑撈起扔向站在稍遠處的虎杖、釘岐等人。

「母親大人！」玉白尖叫。

「伏黑！」虎杖接住人。

「搞什麼？」釘岐問。

「玉白、小鬼，在我回來前保護好惠。」

宿儺命令，在和更遠處的五條對上眼後，咧嘴一笑直接斬破料亭的牆壁，蹬碎地板躍向山巒。

「別當著我的面走神啊，會死掉的啊。」

乍聽苦惱實則殺氣溢滿的話語貼著宿儺的耳畔響起，詛咒之王轉身兩手接下五條的拳頭，兩手拉弓射出火矢將人擊飛。

五條捲著火焰落到七八尺外的樹叢，本人沒被火焰烤焦，但腳下的草木樹幹全都慘遭祝融，於轉瞬間化為黑炭。

──煩死人了。

宿儺又一次在心底嘆氣，看著只有皮膚稍稍被烤紅的五條悟道：「你太無聊了，不想點可愛的東西很難打發時間。」

「你看起來不像喜歡可愛的東西的人啊。」

「惠很可愛。」

宿儺瞧見五條的嘴唇倏然拉緊，偏頭笑道：「怎麼？你覺得惠不可愛？」

「我的學生沒有一個不可愛。」

五條恢復輕挑的淺笑，再斂起笑容道：「你對惠做了什麼？」

「小鬼沒告訴你嗎？」

「有講，但那是轉述惠的話，而惠……」

「是個耿直、溫柔、過度認真的好孩子，有被我欺騙的可能。」

宿儺替五條把話說完，愉快地瞇起四眼道：「你對惠的評價很正確，但我沒有欺騙惠，最多只是引導他朝我希望的方向想。」

「聽起來很愛情騙子。」

「我對惠的感情是真實的。」

宿儺話聲轉沉，再稍稍抬起下巴自豪地道：「然後惠對我也是，他相信我是世上唯一將他永遠放在首位，並且無條件、不計利弊付出愛意的人。」

「惠身旁無條件愛他的人可不只你一個。」

「可能吧，所以我說了，這是惠『相信的』。」宿儺道。

五條先是微微一愣，接著天藍眼瞳中浮現明顯的怒氣道：「你……扭曲了惠對旁人的看法嗎？」

「沒有，只是把他潛意識裡相信的事物，複述一回再給予肯定罷了。」

宿儺愉快的笑道：「這是你的錯喔，明知道惠是個寂寞、沒有安全感還對自身評價過低的人，卻還是對他說『你要強到不會被我拋下』、『你爸把你賣給禪院家，然後我再把你買回來，所以我是惠的債主』這類會讓惠不安的話，他才會輕易被我攻陷。」

五條目光轉沉道：「我都不知道，兩面宿儺了咒術還精通甜言蜜語啊。」

「是甜言蜜語和實際表現。」

宿儺的笑容變得更張狂明亮：「例如，讓惠知道我早就發現他計畫讓你殺我，但我毫不在意，因為我愛他勝過自己的命。拜此之賜，過去一周惠一入夜就非常熱情黏人，今早出門前才確認過，他的肚子裡已經確定又有我的骨肉了。」

「打算把惠變成生子工具嗎？」五條目光轉陰。

「真是失禮，我對惠是真心的。」

宿儺四目微瞇滿意地道：「他是一旦付出情意，就會把性命也交出去，且即使對方背叛也不會報復或後悔的類型，作為妻子簡直完美到無可挑剔，值得我花心思奪取。」

五條沉默，注視宿儺許久後長長嘆一口氣，一前一後舉起雙手掐出掌印，面露兇光道：「果然還是宰了你吧。」

「同感。」

宿儺四手揚起，凝聚咒力正打算先彈開五條的招術再打出致命一擊時，忽然在自己正後方感受到伏黑的氣息。

正確來說，宿儺捕捉到的是自己留在伏黑身上的咒印，而這也讓他確知此刻筆直衝向自己的人絕對是式神使本人。

而對兩面宿儺而言，那是絕對不能有損傷的人物。

因此，當伏黑頂著暴風乘鵺飛抵山腰時，見到的是因為正面吃下無下限術的虛式「茈」，身體三分之一近二分之一都被吹走的宿儺。

「宿儺大人！」

伏黑跳下鵺奔到宿儺面前，反射動作想壓住對方的傷口止血，但區區兩個手掌怎能堵住從左肩一路開到下腹的裂口，他的雙手乃至衣袖很快就被鮮血染紅。

「惠……」

宿儺深吸一口氣，望著伏黑問：「沒受傷吧？」

「沒有！又不是我在和五……」

伏黑頓住，注視茈所留下的隧道狀刮痕，想起自己飛來的方向，臉色瞬間轉為青黑，顫著上身細聲道：「你……該不會是……」

宿儺淺笑，證實伏黑的猜測道：「我說過……絕不會讓你死。」

「笨蛋！大笨蛋！幹麼為了我這種蠢……」

「惠。」

五條的聲音從伏黑背後傳來，臉上沒有表情，向式神使伸出手道：「過來這裡。」

「不要！」

「傷成那樣已經沒救了，你……」

五條雙眼微微睜大，因為他在宿儺後方看見以九球雙圓環組成的浮空法輪──與伏黑的式神魔虛羅一模一樣的法輪。

伏黑見到五條的神情變化，回頭瞧見那一秒前還不存在的法輪，並且發現法輪正緩慢轉動，先是愣住再毫不猶豫地收回鵺，雙手一前一後握拳：「布瑠部由良由良……」

「惠！」

「八握劍，異戒神將魔虛羅。」

雙目為翼的壯碩式神自伏黑背後浮現，他放下拳頭張開雙臂，和魔神將一同擋在宿儺和五條之間道：「退下，否則就算是老師，我也不會留手。」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非常清楚。」

伏黑挺起胸膛堅定地道：「保護我的丈夫，就像他保護我一樣。」

五條沉默，和伏黑對視須臾後，做出式神使和詛咒之王都沒料到的舉動──拉起眼罩戴上。

「五條老師？」伏黑眨眼。

「啊啊啊，雖然超級不爽的，但……岳父考核，合格！」

五條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手，對呆滯的伏黑笑道：「來討論怎麼串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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