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都湿透了——”

绿眼睛少年皱着眉，颇有些嫌弃地将沾湿的乱发揉的更乱了些。随心生长起来的发丝如同他的主人一般闹着脾气，缠着对方的手指打了好几个小结，小小的水滴从发梢甩落，在教室的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水印，又或是滴在少年湿漉漉的校服上，染出几个深色小点。少年看上去很是烦恼，又像是在闹着别扭，他的目光追随着窗沿滑落的雨水，意识到这场倾盆大雨似乎短时间内没办法停下来，于是更加生气地撇了撇嘴。

同样与他一起浑身湿透的红莲刚整理好抱来的资料，将那些沾湿的纸张小心翼翼分开铺好，没有沾湿的则按顺序齐整在一起，工整地叠在教室的讲台上。当然，这样果然是学生会副会长才能做出来的举动被一旁的别西卜看见了，得到了不良少年的不屑嘲讽。

红莲对于对方这样小孩子脾气的性格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因此面对这样吐酸的尖刺话语只是沉默接受，并没有回嘴的打算。

今天的他们很不走运，午休时的吵闹被恰巧路过的芳香老师撞见，不仅放学后留下来打扫卫生，还替老师去对面实验楼抱了一堆资料回来，而就在两人都抽不开手的这段返程中，也是天公不作美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拼了命护住怀里的资料才不至于让芳香老师平添烦恼，不过这也让他们只能蹒跚前行，乃至浑身湿透，模样颇为狼狈。因此，红莲也就更能体谅面前别西卜的心情，此时的他大概就像怕水的猫却被无故淋湿那样焦虑不安。

于是当红莲齐整好资料转过身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别西卜来回踱着步，鞋上的湿泥在刚打扫完毕的教室地板上印出一连串脚印，如果他有尾巴，大概早就像猫一样不停甩来甩去以表达自己心中的烦躁。半湿的校服贴在他的身体上，让红莲得以清晰瞧见他腰部以上美好的肌肉线条，而没有被淋湿的轻薄布料则是将他腰线以下的线条衬得若隐若现，多余的水滴从他半截袖子下露出的手臂上滑落，顺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滴下来，好像和窗外的雨声形成了极为和谐的韵律。别西卜心烦意乱地甩了甩双手，如同湿透的猫想要抖落毛发上的水珠一般，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法将自己彻底弄干，于是气恼地一屁股坐在临近的椅子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弄湿了课桌上没有拿走的课本。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啊——那好像是我的座位。

红莲心中暗自想着别西卜大概不是随机挑选的，而是故意为之。虽然红莲也并不介意对方总是针对自己的无理行为，甚至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行为幼稚得可爱，不过仔细回想起来，今天的别西卜确实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往日的别西卜就算再怎么闹别扭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他就像个小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更不会只是因为淋雨就无缘无故恼怒烦躁至此。

他在生闷气，红莲笃定地得出结论。

红莲回想起今天午休时对方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与攥紧的双拳，他的肩膀因为愤怒而颤抖着，随后更是制止不住叫喊出声：

“你这家伙……”

然后红莲重重挨了两拳，芳香老师来时看见的就是他被别西卜按在墙上准备质问的场景，于是理所当然的，学生会副会长与不良少年双双挨罚，放课后留下来打扫卫生整理资料还淋了场大雨。

所以，别西卜那时为什么会生气呢？

看着自己面前皱着眉漫不经心翻看着湿透课本的不良少年，红莲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好像知道了对方在为什么生着气，如果是因为那件事的话，别西卜这么闹着脾气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今天午休的时候，你想问我的是什么？”

张了张嘴，红莲最终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有雨水滑进他的眼中，红莲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已然浑身湿透，冷冰冰的布料黏在他的身体上。恰巧有凉风伴随着雨点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红莲止不住打了个冷战，浑身有些僵冷。

别西卜翻着课本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他好像没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于是没有做出回答，像是在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没什么。”他思考完毕，牙齿咬着舌头混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小小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只是在这个空荡荡只有两人的教室中，红莲听的一清二楚。这声小小的呢喃因为别西卜生着闷气所以鼓胀起来，一下子卡在了红莲的喉咙里，让他们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算窗外已然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六月初夏的闷热气息还是紧紧地包裹住了他们，像是将他们封进了真空的保鲜膜中，让他们呼吸困难，体温升高，纵使身体已经因为寒风而颤抖不止，但皮肤却还是蒙上一层细细的薄汗，与雨水混在一起，粘稠又湿润。

别西卜盯着他的课本，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翻着页的左手在颤抖，双脚烦躁地轻轻点着地，在沾满泥水的地板上磨来磨去，发出哒哒的声响，扰乱了红莲的心，让其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心慌意乱，让他呼吸加快。红莲几次张口想要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又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只能艰难地吞了几次舌，嘴唇张张合合，随着窗外雨声的渐大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于陷入哑口无言的境地，而对方是别西卜，这是他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对别西卜说些什么。

不过这种情况无论他说些什么也无济于事，不管是道歉还是故作轻松，似乎都无法平息对方的怒火，也无法弥补他们之间的遗憾。他们之间隔了很长一段空白，如果没有谁做些什么就无法将这段空白填满。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们都在期盼着对方先开口来打破这个死局。

但是真的能打破吗？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不良少年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西卜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好像是将脸上的表情藏起来了，连赌气的话和不堪入耳的脏话也懒得再讲半句。他发现无论自己做些什么又或者将怒气全都发泄在红莲身上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学着去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越无力改变现状的心情就越将他的胸口堵得慌，一昧地停留在原地不做反抗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他就是别扭地不想再同红莲多说一句。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别西卜怎样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也是最无法接受现实的人，现在又凭什么要他来承受这样的痛苦呢？别西卜撇撇嘴，又咬紧嘴唇。

他很不甘心，心脏变得肿胀，血管被硬生生撑疼，于是将带着疼痛的血液流遍他全身，他的胸口发闷，浑身都没了力气。他抽抽鼻子，寒冷的空气入侵他的鼻腔，呛出他强忍在心中堆积成酸楚的眼泪。于是他假装擦拭脸颊上的雨水，手掌重重在脸上抹了一把，却不料只是给了自己一个放松的机会，脸上的表情有些失控，连带着一直积压的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砸在红莲的课本上。

“可恶……可恶……”

别西卜连着骂了两句，被心中无处宣泄的苦闷所击垮，强撑起来的镇定再也伪装不下去。红莲眼看着几滴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濡湿他的课本。紧接着别西卜将手中的课本一下子重重合上，发泄一般扔在地上，伴随着一声不太明显的抽噎，他抱住头，将脸上的表情埋在手臂中，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哭声。期间他不断用手掌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哭声被他压制得只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呜咽，他被这样的无力感折磨得几近崩溃，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难堪。

红莲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呼吸。这是别西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幅模样，柔软的，脆弱的，痛苦的；但也是他认识的那个别西卜，倔强的，别扭的，幼稚的。这都是他，都是别西卜，是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他与之相处了十二年的人，他们早已将对方深深刻在了灵魂里。

红莲当然明白别西卜为什么会露出这幅模样，他全都明白，别西卜一定和他拥有同样的心情，所以会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到不安又愤怒，才会因为无法释然的不舍而哭泣。

红莲被吸引着靠近别西卜，他放轻脚步，寒风却夹着热浪一次又一次向他扑来，他闻到了雨中空气湿润的土腥味，闻到了眼泪的湿咸气味，闻到了他们身体上雨水与汗水的体味。他好像应该离别西卜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的心在指引着他不能逃避，所以他的每一步都那么坚定，填补着他与别西卜之间的空白。

“别西。”他很少这么亲昵地称呼面前的发小，换做往常，金发少年大概会因为这个昵称而脸红跳脚要他不准这么喊，但今天的别西卜没有理会，红莲深吸一口气。“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而来。红莲只感觉肩膀被狠狠按住，他的重心不稳，脊背猛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冰冷的痛感直窜他的大脑。周围的课桌随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被一同绊倒，没拿走的书本痛痛快快将他们全身砸了个遍，他们的周围一片狼藉，彼此正处在狼藉的漩涡中心，让两个人看起来都更加困顿窘迫。

红莲揉了揉被砸得发昏的脑袋，始作俑者就这样将他按在地板上，浑身颤抖着，看不出来是因为愤怒抑或是因为疼痛，大概两者都有。打架从不手软的不良少年举起颤抖的拳头，眉目间愤怒又痛苦，最终一拳狠狠砸在红莲右边的地板上。

“你这个可恶的混蛋……”别西卜低着头，声音沉闷几近低吼。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别西卜抬起头，这一拳都快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所以他接下来的话几乎是在嘶吼，在没有其他人的教室里，在没有其他人的校园里尽情发泄自己的愤怒。

“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所以需要搬家。”红莲尽可能平静地回答别西卜的质问，他知道别西卜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足以让他们接受现实的理由。

“凭什么凭什么啊！”别西卜并没有听他的解释，他似乎陷入无法与现实和解的怪圈，只是通过不断的质问渴求着红莲的回答，期望找到摆脱痛苦的办法。于是伴随着他的话语而来的，是几滴温热的眼泪滴在红莲的胸口。红莲被这几滴眼泪敲在了心里，看着别西卜哭泣的面容，他的心中好似胡乱烧着一团火，灼痛了他的喉咙，让他口干舌燥，只有心脏咚咚撞击着肋骨。

“我都还没有和你一起看那部电影，还没有吃够你的料理，还没有跟你一起吐槽够那篇漫画，还没有和你一起看过日出——他妈的，老子前两天才找到一块地方特别适合看日出。”别西卜哭的越来越凶，越是细数这些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就越是难过，“你明明说过要给我补课到高考，还说一定得让我考上大学才行——你走了我就不学了，你这个讨厌鬼。”

“你还说今年夏天要和我一起去海边，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游泳——笨蛋，你走了我要和谁一起游泳呢。”

“你答应我的这么多，现在一件都做不到了。”

“可恶……你太可恶了……”

别西卜垂下头，他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管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难堪，他只想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和难过，将一个又一个无解的问题抛给红莲，红莲的心随着他抽抽搭搭的哭声而变得格外柔软，他安静接受着别西卜的一切控诉，愿意成为别西卜的出气筒。

“我明明有这么多事情都还想和你一起做，你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别西卜望着他喃喃发出质问，愤怒的肆意宣泄后，绿色双眼中只剩下了困惑和迷茫“你走了的话，我要怎么办呢？”

红莲感觉到了别西卜的心跳正一点一点变快，他抬起手想要擦掉别西卜脸上的泪痕，却因为别西卜的话语而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

“我还没有对你说……”

他还没有说什么呢？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有告诉红莲，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句话。

别西卜愣住了，他颤动着嘴唇，眨了眨双眼，与红莲对视着。他们湿透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隔着湿漉漉的薄衬衫，彼此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甚至连脉搏的跳动节奏都暧昧地与对方交缠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快要破土而出，如同浮在热水上的氤氲，潮湿却温暖，将他们之间透明的爱憎描绘出朦胧的轮廓。

“红莲，我……”

直直看着红莲那双金色的眼，别西卜忽然就忘却了心中的不安，他被那样温暖的情感所吸引着，本能地想要和红莲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们的唇齿间只有咫尺之遥，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别西卜还在喃喃自语，只是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这种情感是什么呢？

“咚”

课桌上悬悬欲坠的书堆猛然倒塌，将别西卜砸了个清醒。红莲被其中一本的书脊正好砸中额头，有些吃痛地倒吸一口气，别西卜这才意识到他们俩的现状是如此狼狈，所有的情感都在此刻荡然无存，刚刚的暧昧仿佛只是幻觉。别西卜一下子如弹跳一般从红莲身上爬起来，擦了擦脸，红莲手中也拿着刚刚砸中自己的书本慢慢站起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双方默契地开始收拾刚才胡闹后留下的残局。

“对不起。”别西卜开了口，他的脸有些发烫，将倒在地上的课桌扶起来，“是我做的过分了……还疼吗？”

“不疼了。”红莲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课本，他的脸也有些发红发烫，脊背和额头其实都还隐隐作痛，“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没有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

别西卜没有说话，想起即将要分别这件事，他的心中依然会阵痛不止。所以他沉默着接受了红莲的道歉。想到刚才的闹剧，他的心跳加快，头却撇向一边，刻意不去与红莲对视。

别西卜摆好了摔倒的课桌，红莲收拾好了散落的课本，他们沉默却相契地整理好了一切。红莲看向窗外，发现雨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此刻已经是夕阳日暮。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望着窗外发呆的别西卜，那张擦干泪痕后显得格外落寞的侧脸不知为何就这样被牢牢刻在了红莲的记忆中。他回想起刚才别西卜没有说完的话语，回想起别西卜声嘶力竭的怒吼，看着别西卜顺着脖颈滑落进衣衫里的水珠，心中再次涌上异样的感觉，他好像已经得出了答案。

“走吧。”别西卜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提起被自己丢在一旁的书包，自顾自地与红莲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朝教室外走去。

红莲看着别西卜的背影，得出的答案如同潮水一般让他涌上一股冲动，让他想要拉住别西卜的手，将堵在喉咙里的那句话告诉别西卜。但随着他的手伸出想要触碰对方，却又发现对方已经走远，连同而来的是拍在他脸上冰冷的现实。

红莲抿了抿唇，心中满溢而出的遗憾堵的他发慌，他扶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的是自己承载了无尽失落的沉重心跳，一声一声像是刺破他的胸膛，连带着自己忧郁的心脏一同滚落地底。

若是明日雨过天晴该有多好。

他明白那一份答案的重要性，所以他选择了不去回答。红莲整理好自己的书包，目光却瞥见刚刚砸中他额头的那本书，让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别西卜距离他咫尺之遥的唇齿，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温暖鼻息。

“我喜欢你。”

别西卜没有说完的这句话，他心中得出的答案，这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将被永远留在这个倾盆大雨的初夏，这间只有他们两人的教室中，伴随着许多未来得及一起实现的诺言，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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