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空，有北極星閃爍。

我是席貝爾，第一次寫日記，還不太知道日記裡應該要寫什麼。我聽說日記是用來記錄生活中觸動心扉的大小事的，而我虛度人生已久，終於在今天，有了值得紀念的事情。

先來說一說我自己好了，不然直接開始會有些突兀。我是席貝爾，今年十二歲，喜歡閱讀，雙親離異，現在和母親與繼父一起生活……喔，不是，是自己一個人生活。母親在去年因愛滋病死亡，拖油瓶沒有道理繼續當偷吃米飯的老鼠，所以被趕出家門。在城東的公園有一間紙箱房屋，雖然小，但還住得下去。

附近中學生的興趣是朝我丟石頭（我不確定那是否真能稱為興趣），並喚我作妓女的兒子。事實上，我母親並不從事性交易，她只是出車禍，因為輸血而得病。妓女說的應該是我才對。剛到公園時淋了一場雨而發燒，被剛失業的中年男子架開大腿，漸漸就成為一間公廁。

我的常客，布朗先生時常說我很幽默，他喜歡公廁這個比喻。

好吧，回到正題。

事情發生之前，我正在被一名客人追趕——他聞起來像是十天沒洗澡，又跌進混了狗屎的爛泥巴裡，我不認為他會付我錢，當他用拳頭毆打我的右臉，我努力掙脫，還掉了一隻鞋子。我跑進一戶宅邸裡的花園，躲在花叢後面，誰知道被園丁給發現了。

園丁看起來很生氣，因為我絆倒時打碎了他的花盆，我不介意他揍我一拳，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先確保那名劣質客人不會追進來。然後我感覺自己撞上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一個孩子跌坐在地上，圓潤的臉頰像是剛出爐的小麵包，碧綠色的眼瞳裡有我狼狽不堪的身影。他皮膚白皙，連頭髮都是極淺的金色，容不下半點髒汙。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園丁已經追上來了。

「小少爺！您沒事吧？」

看來他就是這家人的孩子，不愧是有錢人家，我和他一比簡直如同天壤。不遠處，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士與另一位高脁優雅的男人也走了過來，我知道自己今晚大概得要在警局過一夜了。

「壞！」

聲音稚嫩卻宏亮，在我以為自己正被一個孩子譴責時，我發現他看著的人是園丁。孩子已經站起來了，緊緊抓著我破爛的褲管，剛才跌倒時蹭上膝蓋的泥染髒了他的手。

園丁也是不知所措的樣子，而那位女士掩著嘴輕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瓊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呢。她說，並問了事情的原委。我沒打算回答，所以幾乎都是園丁在抱怨。瓊，大概是孩子的名字。他抱著我的大腿不願撒手，真是個令人搞不懂的孩子。

他的父母，那兩位女士與男士，也同樣令人搞不懂。我並沒有受到懲罰，反而是在兩人的建議下，進屋洗了澡，讓醫生替我將傷處都上了藥。醫生說我的肛門有點撕裂傷，沒有好好清洗善後，已經發炎了，難怪最近一直很痛。桌上擺了一套新衣服，如果拿去賣掉的話，估計能賺不少錢。

醫生與那對奇怪夫婦在門外談話的時候，那個孩子推開了門，看起來很吃力，但是眉頭皺起來的樣子莫名可愛，上天很不公平，給了他溫暖富貴的家，還給了他漂亮的皮相，而我什麼都沒有。

「你是來笑話我的嗎？」

我問。我知道他聽不懂，只是當他將下巴擱到我的膝蓋上時，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將他抱起來，他身上有一股痱子粉的味道，白白肉肉的手搭在我掌心，他真的很小，手小小的，耳朵小小的，什麼都是小小的。我可能有點明白那些戀童癖的大叔在想什麼了。

我猜他可能是那種學講話比較慢的小孩，抓著我的拇指，嘰哩呱啦地講了很多，但是字和字中間黏糊糊的，我大部分聽不懂，只能每隔幾秒就點點頭。橘黃色的陽光灑進屋內，正值夏季，冷氣的溫度剛剛好，把體溫偏高的孩子抱在懷裡，有一種久違的、暖洋洋的愜意。

夕陽落山時，他已經睡著了，縮在我胸前，毫無防備。是因為生在一個安全的家庭裡，所以不知道世界上尚有危險存在吧。如果我想對他不利，那大概比折斷蝴蝶的翅膀還要簡單。

今天是我第一次受到他人的維護，哪怕那個他人只是一個小孩。我婉拒了共進晚餐的邀請，這家人活在光明裡，與我不同。還是回我的紙箱屋裡比較踏實。

希望將來不會有人剝奪他信任世界的權力。

——20th Jul.﹐1999

坐在乾淨的床上，還是有點不習慣。

今天遇到了之前的流浪漢，因為剛接完客，我沒來得及逃跑，幸好洞已經有用過了，所以沒有太痛。我合理懷疑他這輩子沒做過愛，要一次做夠本。完事之後像一塊破布被丟在巷子裡，早知道我就算殺人也要逃，不會讓他帶回他的流浪漢同伴那裡。

肚子很餓，在翻垃圾桶的時候，有個人走到我旁邊，我都不知道原來我那麼好幹，連這種穿著高檔皮鞋的人也要排隊。結果我發現是上次那個奇怪人家的男主人，他讓保鑣把我帶回去，但我不想。

我根本站不起來，除了透過言語，我無法反抗。我不想現在見到那個孩子。男人將我帶進一間公寓的小套房裡，讓保鑣幫我洗澡。這年頭的保鑣真的很難當。

男人和我說，這是他那位善良妻子的意思，她無法漠視別人的痛苦與辛酸，總是這樣對人伸出援手。難道這個人沒有想過別人可能並不想接受她的善意嗎？

「不想接受可以，但你沒得選擇。我現在就是花錢聘你待在這裡，偶爾到我家去，讓我妻子看到你健健康康，讓她快樂。你有什麼需求都能跟我說，想上學也行，你該多讀點書。」

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強行提供幫助的人。他的保鑣給我買了一份炸魚薯條，我向他要了幾本書，他說明天會讓人送來，要我等傷好了之後先去宅邸一趟，就帶著保鑣走了。

我不想去上學，這個城鎮的中學生是什麼德性，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想即使要離開，他也有方法把我抓回來，那我就待在這裡吧，免費的房子衣服不要白不要。

向他要的書裡，有一些是童書，如果那個孩子還想和我講話的話，我至少可以講出他能知道的東西。

——26th Jul.﹐1999

天氣如前幾天一樣晴朗。

臉上的瘀痕終於消了，我打了一通電話告訴艾瑞克先生，下午會去拜訪。兩點的時候，我搭著保鑣的車前往宅邸，我注意到他們都有配槍，車內氣氛壓抑，一路沉默。

推開宅子的大門時我又撞到了瓊。

「瓊，我就說不能太靠近門了吧。」

艾瑞克夫人將瓊抱起來，她說瓊早上一聽到我要來，午睡之後就一直待在玄關，她看我氣色不錯就放心了。吃好睡好當然身體好，反觀她，臉色似乎比之前見到的時候要蒼白一些，她帶我進客廳，將瓊放在我的大腿上時咳了幾聲。

艾瑞克先生將她帶回房休息，客廳內只剩下我與瓊。傷還沒好的時候，我透過電話和艾瑞克夫人講過幾次話，大部分都是關於瓊的話題。喜歡藍色、寶石、天空和貓，討厭芹菜和很大的聲音，即將到來的生日是八月十四日。有小兒哮喘和海鮮過敏。

瓊拉著我玩配對積木的遊戲，要把一樣顏色的積木放到對應的箱子中，我的童年沒有這樣的遊戲，看著他一步步確認每個積木、箱子的樣子，我是不是也有過一段對每件事都很認真的時期？紅色要和紅色放在一起，黃色不能和綠色放在一起，幸好人生不是遊戲，不然我與瓊不能放在同一個箱子裡。

我們也一起玩拼圖，大概看一眼便知道怎麼拼的拼圖，他要想一陣子，我趴在軟墊上，看他垂著頭試拼，發現他的睫毛很長，但有點稀疏。

下午茶時，瓊把裝著布丁的盤子推向我，我以為他不喜歡，卻看見艾瑞克夫人滿臉笑意。瓊喜歡布丁。她說。我把盤子推回去，但是又被推回來，好像就是要給我吃似的。我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吃了一小口布丁，他好像很滿意，笑得雙眼瞇起。

晚餐前，我和瓊一起做體操，聽著音樂做動作，瓊的平衡感似乎不太好，很常跌到，但他不太會哭，之前兩次被我撞倒也都沒哭，這年紀的小孩不是有點小碰小撞就會大哭嗎？瓊去洗澡的時候我問了艾瑞克夫人，她看起來有些愧疚，說生產完之後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丈夫將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了，瓊很早就知道哭泣沒有用，是她讓自己的孩子無法好好撒嬌的。

她說瓊不舒服的時候會笑，先前哮喘發作時，他即使喘不過氣了，有淚花在眼眶打轉，看到她的時候，還是會笑著發出一些音節，她仔細聽，才知道他在叫媽媽。

是怕她擔心嗎？我在浴室門外一邊等瓊出來一邊想。兩、三歲的小孩子已經懂得同理他人了嗎？

先前的醫生來為夫人做檢查，艾瑞克先生讓我先帶瓊上床睡覺再離開，他似乎真的只關心自己的妻子，我知道瓊在離開夫人房間之後，一直望著媽媽的房門，直到我們轉彎進入他的臥室。

我為他讀了一本故事書，到結尾時他已經閉上雙眼，緊緊地依偎在我胸前。我確認他熟睡了才離開，回到公寓時已是晚上十二點。

瓊的房間很寬敞，放了許多玩具，他睡覺時卻縮著身子，這個房間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大了，讓他像是雪地中孤身抱著自己取暖的迷途人。

我能做他的營火嗎？

——8th Aug.﹐1999

最近天氣開始變熱了。

早上沒算好時間，出門吃早餐時剛好碰到要上學的學生們，但我和瓊說好了下午要一起畫圖，不適合挨揍。我也不想再挨揍了。只是無法同時抵禦一群學生，他們像往常一樣叫我妓女的孩子，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選擇幸福的家庭和健康的身體，世界上有很多逼不得已，我只是需要活下去，我的母親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為什麼就活該承受惡意？

我打了帶頭的學生一拳，但他們顯然比我強壯更多。胃裡還空蕩蕩的，買早餐的錢已經沒了，我在公寓前遇見布朗先生，他問我為什麼沒有繼續待在公園，現在在哪裡賣，被誰包養了嗎？

或許真的是包養吧，但比賣自己的屁股要好多了。我跟他說我已經不賣了，一直以來的溫和面具終於崩不住，他滿臉不屑，說我這娘砲樣子，不賣很快就會被拋棄。他扣住我的手時，力氣比以往都要大，想要將我拖上箱型車。我渾身都在顫抖，我不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了，公園裡的夜空沒有星星，我張開腿時看不到星星，箱型車的車頂是一片灰色，不是天空藍。

走回房間時我幾乎闔不上腿，在浴室裡把鈔票從那個血淋淋的地方挖出來，看著鏡子裡，自己佈滿青紫的身體，忍不住笑。

沒有店員會想要拿到沾著血和精液的錢啦。

我其實也不是個幽默的人，這個笑話沒有讓淚水停下來，我想起瓊將積木分堆的樣子，黃色不能和黑色放在一起，三角形和圓形要分開，我和瓊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生病，怕傳染給瓊，今天就不過去了。」

電話中溫柔的女聲問我病情要不要緊，有沒有去看醫生了？我不敢再聽下去，胡扯了一翻便將電話掛斷。躺在床上，第一次發現公寓天花板也是漆成藍色，但是已經褪色了，像是即將下雨的天空。

自從遇見瓊，已經快要一年了。待在艾瑞克家的時光如夢，差點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被打都懂得喊疼了。十三歲，別人的十三歲是學校、朋友、社團，那我的呢？

那瓊的呢？他十三歲的時候，會是長髮還是短髮？會比我還高嗎？他會參加什麼社團？什麼時候第一次告白、第一次有喜歡的人？

我看得到嗎？那個時候，我可以待在哪裡？

腦袋昏昏沉沉的，才剛換了新的日記本，日子又要歸於乏味了嗎？如果我再也不會醒來……瓊會找到新的玩伴吧？一個比公廁更好的玩伴。

——2th Jun.﹐2000

早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什麼壓著，夢裡一直是雨天，我想抹去臉上的雨水，手卻不得動彈。睜開眼睛，仍是灰藍色的天花板，但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低頭，一顆金燦燦的腦袋壓在胸前，像是察覺我醒了，盈滿淚水的翠綠色眼睛看向我，更多淚珠掉了下來。手好麻，我勉強拍了拍瓊的屁股，讓他換個地方窩著。

他怎麼哭了呢？我原本還很納悶，正想幫他擦眼淚就看到自己瘀青的手腕，頓時不敢碰他了。他卻自己伸出手，軟綿綿的手掌心往我臉上抹，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夢中哭泣。

艾瑞克先生的保鑣與醫生一起進了房間，我讓他們趕緊抱走瓊，但瓊不肯離開房間，只能讓他坐在保鑣的大腿上。他不鬧，只是看著醫生替我消毒包紮的時候，一直望著我流眼淚。

我和醫生進浴室清理後面的傷，從醫生那裡得知之後會有人在這條街巡邏，避免我再出事。昨天我沒到宅邸去，晚上夫人的病情突然惡化，艾瑞克先生的情緒不太穩定，瓊也哭了一晚上，打電話也聯絡不到我。

後半夜夫人的情況穩定下來了，才發現瓊倒在走廊上，估計是哭的時候沒調整好呼吸，引起哮喘。早上一起床，大概是因為做了噩夢，又開始哭鬧，吵著要找我，艾瑞克先生守著妻子一夜已經很疲累了，所以就對瓊吼了幾句。

保鑣和醫生這才帶著瓊到公寓來，沒想到看見我傷痕累累地躺在床上邊哭邊呻吟。

一回到房間，瓊就撲了上來。我有點無奈，將他抱在懷裡，聽見兩個人相疊的心跳聲，卻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意識到，我還活著。

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疼，是這個小傢伙讓我又重新學會呼吸。

我給瓊餵了一點水，又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他哭得太久了，又還病著，縮在我的臂彎裡，一副疲倦的模樣。我請保鑣替我們買一些吃的回來，醫生也回家休息了，他也忙了一整夜。

我又和瓊一起瞇了一下，用過午餐後，我們在保鑣的陪同下，一起去了理髮店。我將過長的頭髮剪去，看起來清爽許多。瓊還不習慣我的新髮型，愣愣地對我喚了好幾次名字，才終於確認我就是他的席貝爾。

回到公寓，保鑣說晚上會再來將瓊接回去，他臨走前，我請他有空教我一些武術，他答應了，說會和同伴一起幫忙，看我要學柔道還是空手道等等的。

我坐上沙發，低頭看著再次入睡的瓊。我的手臂不像同齡男孩那樣強壯，我的面貌並不陽剛，甚至有些柔弱，在別人眼裡，我就是一副好欺負的模樣。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願意依靠我，他的淚水會為我而流下。

這個寂寞的孩子如同海洋中央的一座小島，替迷航的人提供暫時休息的地方，卻只能獨自面對晴雨。而我是水溝中人人唾棄的汙水，但經過無數次循環，總有一天要成為湛藍的大海。

瓊，我會拯救你，就像大海擁抱孤島。

——3th Jun.﹐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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