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Stray Birds By Rabindranath Tagore

他咳醒在無邊黑夜，用以控制肌肉的神經似乎離他遠去，粗糙的牆面磨破背脊，搖晃的視線模糊不清。瓊似乎還能看見自己的手指在抽搐，沾染了泥濘，鮮紅的指甲油被刮得坑坑巴巴，再不是一開始光鮮亮麗的樣子。

熱流再一次灌進肚子裡，他扶著牆乾嘔，半塊麵包砸到頭上，他來不急接，眼睜睜地看著它墜落在混著泥巴的雪堆上。瓊趕緊將麵包撿起來，卻越擦越髒，暗巷裡垃圾撒了滿地，是白雪令他們看來潔淨。而他身畔的潔白被熱度融化，陳年汙垢上覆蓋著汗水與淚，瓊假裝沒看見那些腥臭男人留下的液體，可放眼望去，他仍是這深淵中最骯髒的那一個。

加蓋的屋簷遮住了他的星空，瓊起不了身，手指來回數著果皮與骨頭，當作數著星星，這裡是御夫座，那裡是獵戶座，灰白的小臉上便能嶄露片刻光芒。他知道這裡的夜很冷，所以並不拒絕他人索求溫暖，蓄著鬍子的人咒罵著將他的頭顱輾到牆上，囊袋肆意衝撞被油性筆寫了字的地方，好像那樣做就能將世界欠他的全數討回。

男人粗暴的動作撞掉了他的麵包，瓊緩了好一會兒才在對方背影後摸索今晚的餐點，卻聽見有人在巷口佇足，混濁的墨綠色中映出了漆黑的髮，那人不能置信的表情，圍巾後面滑落顴骨的淚。

熟悉的氣息壟罩了他，比起從前強壯的臂膀將他按在懷裡，蔚藍眼瞳中盈滿淚水，瓊恍惚地想，如果有一天見到海洋，大概就是這個顏色吧。

「瓊，不要……不要……」

不要什麼？瓊愣愣地感受到自己頸窩被淚水濡濕，隨後那人身上的風衣裹住了他，圍巾也遮在他頸上，瓊看著那些晶瑩自對方眼眶垂落，心中瞭然，抬起手來擦了擦可憐人的淚水，支起雙腿緩緩張開，脆弱紅腫的穴口便在人面前獻上。

那人微微一怔，莫可阻遏的悲哀與憤慨隨即覆蓋了面容，瓊讀不懂其他伴隨的情緒，但看來對方並不滿意他的回禮。他知道人在給予的時候，希盼成倍的回報。做一次只能得到半塊麵包，怪不值錢的，可是他也只有這個了，一次不夠，他可以做很多很多次的。

瓊見人臉色陰沉，手拉著對方的領子便將自己的唇送上去，卻被推開，他趕忙吻了第二次，他過於急迫，兩個人的嘴唇都被磕出了血。那人看起來有些生氣了，死死將他抱在懷裡，瓊動彈不得，雙眼裡寫滿疑惑。然後他聽見對方嘆息，溫熱柔軟的唇瓣印上他額心。

「瓊，我們回家。」

家……曙光照入墨綠深潭，欣喜自水面浮出，卻又被惶恐壓下，瓊搖著頭縮起身子，雙手遮掩面容，好似那樣做，席貝爾便能看不著他。

「瓊，怎麼……」他話音未落，就被瓊一把推開，原本要撫摸對方頭頂的手也僵在空中。纖細的少年往後退了些，臉上滿是驚惶，他不想讓席貝爾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他讓席貝爾哭泣了，但還沒辦法變回能逗笑對方的瓊，他不想回家，媽媽不會原諒他，爸爸也不會，他不可以——骨感的手指掐上喉頭，掐斷了他未能發出的哽咽。席貝爾心下一驚，伸手就要將瓊攬進自己懷裡，卻不想他閃身躲過，金黃色的頭顱直往牆上撞。

席貝爾來不及驚呼，落在臂彎裡的人已形同斷線玩偶，鮮血染紅了半張蒼白的臉。力氣從指間抽離，瓊不能抬手撫平對方緊皺的眉頭，只能輕聲喚哥哥，嘴角勾起的弧度寧靜而憂傷。

蘋果派的香氣將他從床上喚醒，瓊眨了眨乾澀的雙眼，只見一名女子坐在床沿，將奶茶倒入瓷杯中，臉上掛著輕淺的微笑，發現他醒了，便輕柔地將他扶起來。

「小瓊，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

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只是愣愣地搖頭，他記得自己在媽媽的墓碑前等爸爸，媽媽走了，爸爸的心情一直不好……女子彎著眼睛笑了笑，揉揉瓊的頭頂，溫聲道：「初次見面，我是席貝爾的未婚妻，你可以叫我阿蕾西。席貝爾出去買東西，等一會兒就回來了。」

阿蕾西身上有一種令人安心味道，像是陽光底下柑橘甜甜的香，瓊輕輕蹭了蹭阿蕾西的手心，臉頰被捏了一下，也不覺得討厭。阿蕾西將奶茶端給瓊，讓他在吃蘋果派前先喝一點。

奶茶的溫度剛剛好，不會太燙，瓊抿了一口，身子便暖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好像很久沒有吃過熱騰騰的點心，明明去看媽媽之前，恩雅姐姐還給他喝了一杯熱蜜茶。小口咀嚼著蘋果派，入口的派皮香脆可口，蘋果的香氣充斥口鼻，瓊吃得很慢，害怕吃完就沒有了。

阿蕾西就坐在一旁陪著他，難得探頭的冬陽灑入室內，將她的輪廓鑲上金邊。她與席貝爾是同一所大學，雖然學院不同，但兩人在教會裡相識，很快便成為朋友。阿蕾西一直很喜歡小孩，家裡原本有個弟弟，五歲的時候夭折了，聽席貝爾講起瓊的事情，老早就想見一見這位沐浴在陽光裡的孩子。

研究所畢業後，席貝爾向她求婚，兩人攜手回到英國，卻只得到孩子失蹤的消息。她從沒見過席貝爾那樣著急無助的樣子，從初秋到深冬，瘦了一圈的未婚夫終於在前天夜裡抱著金髮少年回到家，將她擋在房門外，獨自清理少年的傷口。

阿蕾西悄悄從門縫看了一眼，只見席貝爾手裡抱著昏迷的人不肯放，就那麼呆呆地坐著，像是迷失了靈魂。她只能嘆氣，正要轉身在沙發上睡一晚，又覺得不對，捲起袖子進房，往未婚夫的頭頂拍了一巴掌。

受傷的人被那樣抱著怎麼能好好休息？她道，席貝爾趕忙將瓊放在床上，阿蕾西手插著腰，見自己一向溫柔堅強的未婚夫，突然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樣，不禁笑了出來，輕輕擁抱了這個大孩子。

她是那晚才知道席貝爾遇見瓊之前的生活的。

阿蕾西抬手擦了擦瓊的嘴角，見他仍戀戀不捨地望著空了的盤子，心中一股酸楚蔓延。他還只是個會被甜點牽動心緒的孩子啊。

捧著少年的臉頰，阿蕾西在瓊的額心親了一下，將人抱在懷裡。瓊有些不明所以，抬起頭來，訥訥地喚：「姐姐……」而後得到了一個映在臉頰上的吻。

席貝爾抱著麵包和晚餐食才會到家的時候，就見床上兩人抱成一團，心下又驚又喜，放下手上的東西，坐上床沿將兩個人都攬入胸膛。瓊被夾在中間，一下子又被親了好幾口。

「瓊，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了。」

他聽到兩個重疊的聲音，揚起頭來看看右邊的姐姐，再看看左邊的哥哥，有一點像小時候在爸爸媽媽懷抱裡的感覺，墨綠的眼眸笑彎了，各自在兩人頰上吧唧一口，整個房間都是幸福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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