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訊息幾乎讓瑪莉亞窒息。

一百五十餘年的回憶仿如流水帳在瑪莉亞腦裡源源流轉，每一分秒的影象既喚醒埋藏已久的溫暖，同時也深深刺痛著天使的心。從落淚到淚流光，短短十餘分鐘裡，被無數把名為真相的劍穿刺的心仿佛已經對痛麻木。他兩眼無神，心如槁木地懸於空中。

如果不是翼把力量源交給自己，如果自己沒有殺死翼，現在的惡魔也不至於落泊到如斯田地。

是他摧毀了……惡魔的努力。

瑪莉亞想要卑微地對翼道歉，不是為了得到原諒，只是想傳達這份歉意。事已至此，他也不會再妄想和前魔王復合，他只想至少……在能力範圍內為翼奪回失去的王位——這是瑪莉亞現在唯一的願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自己沒有早些注意到？

一百年下來自己相安無事，那絕不可能是僥倖。

是惡魔對天使手下留情。

注意到瑪莉亞內心的動蕩，威爾悄悄地從對方的槍尖前溜走。既然「絕對權柄」失效，那這人對威爾來說也已沒有價值。比起無意義的糾纏，還有更崇高的使命在等著他。

只不過，白色輕微的移動喚醒了粉色的注意，哪怕只有一微米的挪動。即使陷於痛苦之中，瑪莉亞的目光沒有錯過這玩弄自己的同族。長槍揮動，槍桿狠狠地打在威爾身上使其如白色流星重重摔落地面，然後粉色也追上去，槍尖畢直朝向對方的落點。

唯有這個人不可饒恕。

轟隆兩聲，兩人先後落地。瑪莉亞俯視著下方的威爾，仍不是奄奄一息，全因粉色手下留情。銀槍顫抖的手和心數度想要奪取此人的性命，如果不是這個人……

如果不是他奪走了自己的記憶……

可槍尖一直止在對方的咫尺前，代替利刃落下的卻是溫熱的淚。

濕潤軟弱地落在威爾的臉上。

然後白色的天使嘴角上揚。

「這有什麼好哭？那些本來就是該洗去的回憶，是你自己選擇取回的。」

「你……！」

威爾亳無悔意的話，又一次觸動了瑪莉亞的怒。恨促使槍再次高高舉起，威爾兩手擋在身前，銀光落下，

卻又一次錯過了目標。

再一次攻擊，再一次的怒火，還是無法復仇。

天使的本質就不適合仇恨。如果他會被怒火所掩埋，那他和翼的感情根本就不會開始。

可是仁慈，總是會反噬自身。

「回答我，你沒拿走翼的能量源吧？」瑪莉亞質問，他多少知道了答案。

「沒有。我曾試著從你身上分解出那惡魔的能量源，可是並不成功。你神力的特質讓能量源和天使核心融合在一起，如今已經徹底成了你的一部分。」在銀槍的槍尖前，威爾還是老實的，只不忘發出抱怨的喃喃低語：「融合了天使和惡魔之力的核心……如果不是天使長們阻止，我早就據為己有了……」

瑪莉亞的眉深皺，這個人的恬不知恥確實讓人噁心，可他還是感激這人的老實。正因為有了混沌的力量源，瑪莉亞才能大量接受翼的力量；也因為徹底融合到一起，翼才無法感受到存於天使體內的能量源。

從某意義上，能量源確實代替翼保護了瑪莉亞。

卻也增加了兩人的悲傷。

可知道這事的天界竟然放任瑪莉亞去追尋翼……

果然還是為了在最後……讓天使親手消滅惡魔吧。

只是他們沒有預料到，這過於強大的混沌力量，會從「絕對權柄」中保護了瑪莉亞。

「瑪莉亞小姐！」

就在瑪莉亞陷於悲傷和憤怒之際，一只狸貓來到粉色的天使身邊。動物的兩只黑色眼圈緊緊皺著，扭曲的臉容看來很是慌張。

「……緒川先生？」瑪莉亞急急擦去淚水，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懦弱。紅著的眼打量那化身成動物的從魔，心裡不禁湧起了擔憂。「你怎麼在這裡？翼呢？」

那一聲親切呼叫自家主子的名字，溫柔的語調讓緒川意識到不同。緒川對那突然軟化的態度心生疑惑，只是現在他無暇去處理這變化。他更擔心自己的主人，在追上天使的路上，緒川意識到主子的魔力出現了不尋常的變化。

「翼大人擔心瑪莉亞小姐，才讓我跟上來的……瑪莉亞小姐，我懇請你馬上回去。我擔心翼大人有危險。」

「你說翼有危險，他發生什麼了……？」

聞言的瑪莉亞心中一陣慌。

天使被一時的憤怒所蒙蔽，捨下惡魔追上了威爾。如果翼再發生什麼……

這罪疚該會有多重。

「不知道，我只是感受到翼大人魔力的異動，恐怕是遭到襲擊。借助翼大人的力量才得以存在的我如今沒有能力無法對抗敵人，只能以這副模樣減輕大人的負擔……」緒川牢牢地看著瑪莉亞，誠摯釋出了懇求的目光。「瑪莉亞小姐，也許你討厭翼大人，可是大人現在能依靠的就只有你。翼大人已經十分虛弱，如果他現在死去的話，就會永遠消散，再也不能復活。」

貍貓的頭深深低下，儘管因為身形短小而有點滑稽，但還是能感受到那份真摯的情誼。聽到如斯嚴重事態的瑪莉亞垂下銀槍，比起眼前的白色天使，他更擔心翼。

瑪莉亞被蒙在鼓裡的一百年間，該慶幸還有這忠心的從魔待在翼的身邊。天使抱起緒川，用著真摯的眼神回應：「當然……都是我虧欠了他。」

六翼展開，已經準備好以最高速度回到惡魔身邊。

「瑪莉亞小姐……」

緒川注意到瑪莉亞徹底改變的態度，他不明所以，但感激對方同意自己的請求。

原來在銀槍底下聽著兩人對話的威爾舒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撿回一命，只要回到天界，他隨時能夠重整態勢，卷土重來。讓風鳴翼和米拉婭爾克拼個死活，在兩人最虛弱的時候發動攻擊……

威爾還有機會，讓魔界最強的力量成為自己的囊中物。

他老實地待著，不敢輕舉妄動，只消得到兩人離去。

可他的想法早被瑪莉亞看穿。

代替銀槍，粉色天使一手探到對方胸前。兩名天使的神力相互共鳴，然後威爾身上的神聖白光轉移到了瑪莉亞手中。白色天使的力量融入瑪莉亞體內，代替粉色天使破碎的核心釋出聖潔的光芒。瑪莉亞不殺這人，不過要這偓促的傢伙付出代價。

「不……等一下！」

瑪莉亞奪走的不止威爾的力量，還有對方的核心，失去天使象徵的威爾也失去了六翼，如今的他脆弱如人類。這樣威爾回不去天界，而瑪莉亞可以從那核心得到天界的力量。

這比惡魔的力量源還要污穢的核心。

「你暫時留在這裡，好好反省。等這次事件完結，我再來處理你。」

「不……唯有核心……瑪莉亞！你這是違反天界的規條！」

瑪莉亞無情地對威爾降下了殘酷的處罰。任由威爾不甘心的怒吼，粉色的天使依然故我地帶著緒川離開。

天空的遠方，放著赤紅的雷鳴。

大概惡魔的軍隊已經抵達了天界的邊境。

瑪莉亞很清楚這會激怒天界。他會徹底失去天使的身份，可也決心不會厚顏無恥地依靠魔界。等著他的，可能是極為痛苦的命運。

可是他不後悔。

比起自己的痛，他有必須償還的罪。

「嗚……」

翼微弱地苦叫著，為了抵抗米拉，他無法發出更大聲音。哪怕魅魔僭越地在自己下身處上下來回，前魔王也無力抵抗，他只能順從對方的意願，供應魔力給對方，。他盡可能地拖延，期望在自己倒下前，對方會先承受不住。

身體癱軟在沙發上，可他仍然活著。

「哈……哈……沒想到……你這樣還能……支持下來。」米拉高傲地笑著說，臉容卻是痛苦地扭曲。「不過……這也是時間問題而已。」

如是說著的魅魔其實也是逞強，前魔王的魔力對區區低級惡魔的他來說過於強大。混沌之力一直在米拉體內折磨著他，撕裂的痛，產生的夢魘……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更多這份力量。可是他不放棄，他要以意志力戰勝這名混沌。

對於勝利的固執，同時存在於兩名惡魔之中。

翼知道自己處於劣勢，他忿恨自己只能任人魚肉。總是自恃強大，竟然會在關鍵時刻失算。

對不起，如果我不是留戀感情……

前魔王發自內心向被他吞噬的同胞道歉。

意識一點點地遠去，直到他連回答的力氣都耗盡，最後的防線也崩潰。

再一次釋精，他的生命就會到達盡頭。

「終於……認命了呢。」

米拉俯身下去，在保持連結的狀態下，想用死亡之吻結束這場勝負。誘惑的唇緩緩接近虛弱的紫色唇瓣，沒有感情與浪漫，這平常示愛的行為，如今只是殘酷的弱肉強食。

可是在兩唇快將相觸之際，銀光打斷了這沒有愛的行為。

急急退開的米拉打量那掃興的身影，是粉紅色的天使。

「你是……米拉婭爾克。」

「嘖……才差一點……」

帶著惋惜的語氣，氣喘著的米拉退到了房間角落，沒入到傳送門中。緒川咬著薄被覆住主子赤裸的身體，即使自己再怎麼無力，至少他可以守護翼的尊嚴。

能夠與現任魔王如此近距離接觸，趁著對方不在狀態，這也許是一舉打倒魔王的機會。可瑪莉亞的心神卻不在魅魔身上，他一下跪落到翼的身邊，沉重得猶如贖罪。他想要輕撫對方的臉，感受一下這人活著的氣息，最終卻下不了手。

他早已沒有那個資格踏入這惡魔的生命中。

「翼……」

瑪莉亞輕喚著惡魔的名字，帶著歉疚。那一喚穿透翼的耳膜進到心靈，翼靠著好不容易殘存下來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濛瀧的粉色，以及在天使身旁自己的使魔。

貴為前魔王，竟然還得依靠別人來救。

看來一直以來的逞強得到了相應的教訓。

「……這是幻覺嗎？我竟然……又聽到你叫我的……名字。」

翼虛弱地問道，他虛弱得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夢裡。這失落了一百年的動聽聲線，溫柔的呼叫著自己的名字，又一次讓翼回想起，昔日那無限美好的時光。翼想知道答案，想要證據，證明這並不是臨死前的走馬燈。

「我全想起來了……過去一百五十年的事。」瑪莉亞顛簸的聲音回答，含著淚意。「天界奪走了我的記憶，操控我去殺害你，但我已經都回想起來了……對不起，即使這無法彌補我一直以來的錯，我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瑪莉亞有許多的話，許多的感情想要表達，卻無法從他的詞庫裡找到一個詞取代「對不起」。他費盡力氣讓自己的目光不去逃避，至少正視這名惡魔，用肢體語言去表達這無可補救的罪是最低限度的贖罪。聞言的翼靜默了，像是不知如何回應般似笑非笑。最後他吐出了一聲輕嘲，給出的卻是疑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請求你原諒。這些年裡你一直惦記著我們的感情……是我拿走了你的能量源……無數次殺死你……你卻始終沒有對我下狠手。」瑪莉亞強忍著淚，哽咽地說著，有點組織不出邏輯。「是我背叛了你，為此至少……讓我為你做點什麼。」

翼再次發出了嘲笑的笑聲，他並不想聽到這名天使向自己認罪。他好幾次質問自己，自己是否仍在夢裡，可這內心的絞痛卻如是真實。他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最後只能轉化成嘲笑。

於他聽來天使的話就像笑話——嘲笑著這頭惡魔。

「為什麼……現在你才……說這種話……」

翼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憤怒還是悲傷。在最初被殺的時候，他曾經怨恨過這背叛自己的天使。可是他也無法否定，這個人，這個敵人，在這百年來一直活在他心中。

這女人還是太狡猾。

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話，只會讓他難以割捨。

瑪莉亞無法回答，那緊繃臉容上的悲傷總是能引來前魔王的注視。翼深吸一口氣，好想聽到這名天使再一次指斥自己，那他或許就能割捨這不該延續的感情。不過他明白，這名天使才不會給予這樣的體貼。

如果這就是緣份……

「假如……你真要做些什麼……那就……如之前所說……替我奪回王位。」

惡魔如此認真地重覆自己的要求。天使不意外，這確實就是他認識的，深愛過的惡魔。儘管他期望這惡魔會懲罰自己，會懂得自愛，不過這頭惡麼也不會給予這樣的體貼。

「……我明白了。讓我先把力量還給你……」

「不行。」翼急著打住瑪莉亞的話，同時痛苦地輕咳幾聲。「……你會需要我的力量。」

「如今是你的處境更為危險吧？」瑪莉亞試著說服翼，他不能殘忍地看著這人就此死去。「我拿到了威爾的核心，能夠得到天界的力量。」

「米拉也……吸收了我的力量，加上魔界的惡魔們……我的魔力能保護你……」

「可是……！」瑪莉亞激動地喊著，為什麼這人總是不考慮自己。「要是你在這時死去的話，你會……」

永遠消失……

這話兩人都非常清楚。

惡魔看看瑪莉亞身旁的貍貓，從使魔那抱歉的表情中，馬上明白是對方透露這個秘密。翼輕吐了一口氣，他很清楚，現在的他已經在生死之間，隨時都可以步上祖父的後塵。可是他不會死，他如此相信，同時尊嚴不容許他在這刻示弱。

畢竟……

「我可是……混沌之王。」

「翼！」

瑪莉亞更加激動了，也許還有些生氣。一百年間翼已經承受了夠多的痛，如今是該瑪莉亞來償還這些債項。

可為什麼惡魔要用這同歸於盡的方式來折磨自己？

你明明可以提出更自私的要求。

「緒川先生……」

「翼大人，請問有何吩咐？」

「魔界的引路就拜託你了……積儲在你身上的魔力……還足夠吧？」

「……是的，我會完成任務。」

「……啊，謝謝。」

翼短促地回應。聽著這主從的對話，看著如廝勉強自己的翼，這惡魔是鐵了心。瑪莉亞由衷感到自己的無力，如果他可以主動把力量歸還……能夠把本不該屬於自己的能量源分離……

天使緊握著拳，咬牙切齒地悔恨。

這刻他別無選擇。

「如果我解決了魔王，你就會拿回力量吧？」

瑪莉亞正色看著翼，問道。

「當然……到那時候……你就沒有利用價值……」

翼勉強擠出了平日得意的笑，卻僵硬得很。

「我明白了。我會追上去，奪回你失去的王位，到那時為止你絕不能死。」

「我……可是混沌之王。」

同樣的話，再沒在天使心中泛起漣漪。瑪莉亞只想急忙抽身，哪怕是早一秒，都想要把力量歸還。

可是一股微弱的力量牽住了他的手。

冰冷無力的手指，這輕觸已經是費盡全力。

「等一下……你靠過來……我有話說……」

翼指示道，瑪莉亞不解，還是順應著對方俯身下去。惡魔環住天使的頸後，借力將自己牽向瑪莉亞。只是目標不是耳朵，卻是唇。

惡魔親上了天使。

時隔將近一個世紀，再一次溫柔的吻

最後還是轉化成了悲哀。

這一吻傳達的不是感情。微弱的魔力流入瑪莉亞體內，意識到被騙的天使急忙想推開惡魔，體內的魔力卻阻止他逃離。

伴隨著力量湧入的，還有折磨人心的心意。

無盡的悲傷、怨恨，以及殘留的僅餘的留戀……寄宿在惡魔腦裡的種種想法，他所盤算著的所有計劃，強行侵犯了瑪莉亞的意識。

不知道這是有意或無心，卻都逼迫瑪莉亞再度落下了淚。

直到翼完全乏力，控制住瑪莉亞的力量也化成無。無力的惡魔跌落到沙發上，卻還是得意地笑著。

「一路順風……」

翼留下話，合上眼，像是拒絕任何回應，只有微弱的呼息證明他還活著。瑪莉亞擦擦自己的嘴唇，如此輕柔，深情，失落了一百年的……

同時也是讓人極為厭惡的吻。

「你真是……笨蛋。」

瑪莉亞指責翼也得不到回應，他刻不容緩地帶著緒川衝進幾乎要合上魔界之門。房間裡再度空虛，沒有人再來打擾這位落泊的前魔王。翼再度睜開眼，眼前卻已是一片黑。

寧靜，史無前例的。

……我確實是個……笨蛋……

竟然會相信……瑪莉亞……背叛自己……

是我……親手葬送了這份感情……

不過……已經太遲了……

我做了那樣的事，他還會喜歡我嗎⋯⋯？

這大概是……我愛上敵人的……處罰吧……

腦中自言自語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好些時間後，前魔王的手垂落到沙發下，化成黑色的塵埃消散於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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