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難得沒有吵架、沒有比賽、沒有推廣活動、沒有研討會，什麼事都沒有的月曜日。

　　但有雨。

　　天上降著雨。

　　所以光跟亮選擇不外出，一個窩在矮桌前編撰《塔矢棋聖詰棋題》，一個搬來棋盤坐在緣側內排昨日和谷傳來的幾份對戰棋譜，邊在空白的棋譜紀錄本上繪製加強學生們實力的死活題目；兩人之間夾著雨天的冷漠，沒有多餘互動。

　　儘管如此，交往這些年來培養出的默契和習慣，還是讓兩人待在同一空間裡，只是隨著時間推移，相處卻矛盾地越漸冷漠。

　　彼此都倔強地梗著一口氣。

　　直到帶著雨潤的風吹進屋裡，迷路般地打轉，把亮的稿子捲往光的腿邊，運動神經特別好的光眼明手快壓住遞給起身追趕的亮，硬是擺放在同一空間的線終於疊出交集點。

　　光仰高臉如願以償地看見戀人冷淡臉龐上的一絲焦急，他忍不住彎起嘴角，誘得亮反射性展出微笑。

　　亮接過手正欲轉身，光手機螢幕裡棋譜右上角的名字攫獲了他視線一瞬的時長。

　　鮮甜的笑容歛了回去，光隨亮的視線低頭，再笑不出來。

　　「……謝謝。」亮走回矮桌前坐下，用紙鎮壓住稿子，腦子裡仍舊是剛才看見的畫面。

　　他握著筆踟躕半晌，把內心的為什麼壓回深處，低頭繼續編寫。

　　只是，光貌似不經意，赫然開口。

　　「我打算收彩做內弟子。」

　　筆尖立時歪掉，在紙稿上拉出一條筆直的線，水痕斷在刮破的坑洞裡。屋內登時陷入死寂。

　　光自知理虧，偷瞄屋裡亮著盞黃燈的方向，亮的臉陷在陰影裡。

　　掛在牆上的時鐘，齒輪一下下被秒針撥響的聲音好吵。

　　「先是道場，後又院生、各研究會，現在是內弟子，你也待她太特別了吧？」

　　光輕嘆，就算做好心理準備聽見嘲諷，口氣也無法平穩，「她原本就會來這裡，也會去你家棋會所，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反彈？這明明很稀鬆平常啊。而且我已經重申很多次了，她需要老師，我需要學生。」

　　嘴角洩露出一抹譏笑，亮壓抑不下帶刺的話語，「如果是這樣子，你怎麼不把慕名而來的人全收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嗎？進藤光，不要因為這種理由干涉別人的人生！」

　　亮疾言厲色的譴責，跟利刃一樣毫不客氣地戳在光的心事上。

　　他如迅雷般起身，像捍衛自己忠誠與清白的武士拔出了利刃，卻不知架在誰的頸子上。

　　「什麼叫做這種理由！我在乎我們的關係，但作為你伴侶的我也是人，我就不能有一點私心嗎？」

　　「不能！」亮殘忍的搖頭，拉長頸子仰起面龐，背脊直挺高傲得不可一世，「你把圍棋當作什麼了？只是個工具嗎？你的責任、你的追求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要什麼。但現在是你把我當作什麼？圍棋的附屬品嗎？」

　　「我什麼時候那樣說了！進藤光你不要扭曲我的話！」

　　他們幾乎在客廳最遙遠的兩端大聲爭執。

　　「是你在扭曲我的話，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需要收學生，彩只是剛好成為那個必須。」

　　「藉口，承認自己就是在乎佐為不見很難嗎？我不懂你為什麼不肯放下——」

　　「你不懂，我——」光僵硬大吼。

　　亮搶白，語氣發僵泛啞，「只有我，難道不可以嗎？」瞪著他的眼中燃燒著火苗。

　　雨聲淅瀝，世界彷彿失了色彩，被拋棄在緣廊的棋譜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差點脫口而出的失言愧疚逼得光心底升起不捨，但他搖頭，「不可以，這樣不夠、遠遠不夠，我們是朋友、是對手也是伴侶，我已經錯了一次，不會放過第二次機會。」

　　眼前人幾回眨眼，眸中的光彩不再，只剩一片氤氳。「進藤光，你到底要什麼？」

　　「……你。」

　　那雙眼裡的水似掉非掉，剔透冷淡，他低下頭如墨長髮往前滑洩，光追著積蓄的淚水彎腰，想一探究竟，亮卻是三兩下收拾好桌面物品起身離去。

　　留下的是三個字，「我不信。」

　　他沉默地整理起棋盤上的子，拿黑色跟白色把棋盤涇渭分明地切成兩半。

　　光沒有追上，他站在門邊聽著所有聲音從一樓爬上二樓，再從二樓下來經過他眼前。

　　他聽著所有聲音遠離，沒有勇氣追上去。

　　為什麼那年的亮可以追的那麼義無反顧？

　　原以為暫時的分離是個好主意，結果一切都是他過於自負的錯誤判斷。

　　為什麼面對這件事，他們就是不能好好溝通呢？

　　他明明知道亮有多麼的驕傲。

　　進藤盯著窗外閃爍的燈光，滿眼都是塔矢拖著行李箱從自己面前走過，冷著張臉的表情。

　　機艙內的燈光倏地亮起，伴隨空服員輕柔如喚醒心愛之人的廣播聲，飛機開始緩慢降落。

　　整趟飛行未宿的進藤將視線眺望到更遠方向，眼見陸地逐步清晰燦亮，他放在扶把上的手隨之收緊。

　　到飛機落地出關已經是隔天凌晨一點四十五分了。

　　和谷站在入境大門內，正捱不住疲倦打呵欠，瞇起眼的狹小餘光夾帶生理性淚水，遠遠就見進藤氣勢洶洶地拖著行李走出來，還沒開口安慰他，就劈頭被扔了一臉需求：「和谷！太好了，可以繞點路載我去塔矢家嗎？」

　　「現在！？」僅落後一步的伊角和和谷齊聲驚呼。

　　「我知道你急，但已經要兩點了——」伊角要勸，和谷愣怔。

　　進藤卻大力搖頭，「已經夠了，我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我沒想到塔矢老師走得那麼早，我明白這種難過，我捨不得讓他獨自面對——」如果有個人勢必要放下驕傲，那個人就該是我。

　　一些比他們晚出關，已經選好位置夜宿機場的旅客，被進藤突如其來的低吼吸引注意，他們有的斜眼嫌棄，有的冷漠一瞥，有的像伊角和和谷這對好友愣愣眨眼。

　　伊角與和谷下一眨眼笑了出來，和谷甚至大歎口氣，抬手使勁捶了他手臂一拳。

　　「走吧。我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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