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大叔和安太太才剛進家門，宥瑞就立刻衝到大門口又叫又跳。「老爸、老爸！」

「怎麼了這是？這麼大聲。」

大叔一夜未歸，臉上還滿是疲態，於是我便走上前拉住像彈簧似的宥瑞，給大叔一點喘息的空間。

只是我才剛走到宥瑞身旁，大叔便立刻看見我的傷臂，隨即問道：「你的手是怎麼了？」

「噢，這個......」

我尷尬地向他使了眼色。「不小心弄傷的。」

大叔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也沒有多問下去。倒是宥瑞還跳個不停，像過動兒似的。

「別管什麼手了，先聽我說，老爸、聽我說！」

「好，我聽你說。」大叔苦笑著，還是推著宥瑞往屋裡走。「先讓你媽進門吧，這都擠在門口......」

「鄭予熹可以做手術了！」

宥瑞這一喊，把大叔給喊傻了，公事包都落到地上。

安太太立刻反應過來，欣喜地轉向我：「這是真的嗎？」

「嗯，下午接到醫院的電話，這個禮拜就能執行手術了。」

「阿予......」

大叔大約是太激動了，也不顧其他人就在旁邊便彎下腰緊緊地抱住我。

「太好了...太好了......」

「大叔......」

我苦笑著，隱隱地暗示他。「大叔，你太浮誇了......」

「他為了你的事，這些日子可操碎了心呢，現在終於心想事成了，他那麼歡喜是正常的。」安太太掩著嘴，倒是不介意大叔的樣子。「只是沒想到，這種大手術竟然這麼快就能排到了。」

「我也很驚訝，我以為起碼會排上半年到一年以上的......」

安太太的笑容不知為何收起了些許。

即使只是一瞬間，但我的眼睛還是捕捉到那一剎那的變化，她隨即又再次展開笑顏，欣慰地說：「你是被上帝眷顧著呢，連祂都捨不得這麼早就把你給接去了，想讓你再多陪陪我們一會兒。」

說著，她兩手一拍，說道：「不如我們明天出去吃大餐吧？我們找些好吃的，給予熹慶祝慶祝。」

「好吃的？」

泯浩聽到吃的才終於有了反應，而大叔也放開了我，歡喜地附和：「是該慶祝，也祝福予熹可以手術成功，我這就來打電話預約。」

「我要吃牛排！」

「我要吃披薩！」

搞得好像是這倆過生日似的，點餐倒是跑得比我快。

不過......

成功率，只有兩成......

意思就是說，我有八成的機率，再也看不到這樣平靜的畫面了。

不只是看不到，也感覺不到，這樣美好的一切，都會與我無關......

一想到這裡，原本期待的心情也逐漸散去，暗淡了希望。

畢竟，那片黑暗實在是太深、太廣了，要在其中得到那份渺茫的希望，又是難上加難。

這份幸運究竟還會持續多久，我也沒有個底。

漸漸地，逐漸在心底抑鬱成結。

「你不要想這麼多，放寬心去做就行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房間裡打電話給大表姐，同時也表達出自己的不安。

「換個方式講，成功率再高的手術也會有失敗的時候不是嗎？」大表姐說道：「你還記得你姑丈嗎？他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動了膝蓋的刀，隔天就突然就敗血症往生了。明明也只是個小刀而已，誰會想得到反而一條命就這麼沒了？」

說著，她依舊安慰著我：「雖然你姑丈也是年紀大了，但你想想，你還這麼年輕，說不定幸運就這麼眷顧著你呢不是嗎？」

「嗯......」

「你就不要想那麼多了知道嗎？我們也會求菩薩多多保佑你的。」

「嗯，謝謝大表姐......」

「唉你就打起精神嘛，這是件好消息啊。」她大聲嚷嚷著，又問道：「對了，確定是什麼時候要動手術嗎？我們也會上去陪你的。」

「手術前一兩天會先住院，所以可能是大後天就要辦住院手續了。」

「這樣啊，我到時候再把拜過的平安符帶上去，我會陪你一起去手術的，不用擔心。」

「知道了。」

能與人抒發自己心底的不安也是不錯的，即使對方也只能不斷地勸自己往好處想，但這也確實是唯一的辦法，畢竟未來的任何事物誰都無法說得這麼肯定。

但此時此刻，有家人在的感覺確實挺好的。

說到家人......

「媽最近...還好嗎......？」

大表姐沉默了半晌。

「也就那個樣子了，記憶越來越混亂，有時候突然就認不得人，有時候又哭喊著要找你，把護理師們都忙壞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我那次去見她，她說不定還能繼續沉浸在從前的美好當中，而不是被我打亂。

「別這麼說，本來在大表哥走了之後，舅媽的情緒就一直很不穩定了，我想你比任何人還清楚這件事吧？」

「是......」

「我聽說了，那天你去看她的時候身體也不好，真是亂來，也不怕舅媽不小心傷到你。」

「再怎麼說，那也是我媽。」我說：「爸已經不能陪她繼續演下去了，既然如此，我盡我一份微薄的力量去演好「她的予熹」，也是我唯一能孝順她的方式了。」

「唉，你到現在還願意叫她一聲媽，也是舅媽的福氣了。」大表姐嘆了一聲：「罷了，先別提這件事了，你只管想著手術就好，我會替你轉告二舅，請他多守護著你的，你就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嗯，知道了。」

「時間也不早啦，早點去睡覺，要多休息知道嗎？」

「知道了。」

雖說是繁瑣的叮嚀，卻也飽含著大表姐的溫柔與無微不至的關心，我淡淡地輕笑一聲，回道：「謝謝妳，大表姐。」

「嗯，晚安囉。」

「你在跟誰說話呀？」

洗好澡的泯浩頸子上還掛著毛巾走進房間，問道。

「我大表姐，我告訴她們我要動手術的事。」

「這樣啊，她們怎麼說？」

「她很高興，說住院的時候會拿平安符上來給我。」

我猶豫了一會兒，也向他坦誠我心底的不安。「......也叫我放寬心手術的事。」

泯浩意會過來，於是也跟著我坐在床邊，一手牽著我的手。

「你很擔心嗎？」他問。

「畢竟...只有兩成的機會......」

我反握住那份溫暖，細細地向他吐露著心裡的抑鬱。「這一切，我可能會永遠地失去......」

「比方說？」

「比方說？比方......比方東庄的家人，她們一定會很難過，尤其是大表姐，是她代替我簽了那份同意書，如果失敗了她一定會怨恨自己；還有宥瑞，他因為我這麼努力到現在，我卻不能陪他一起努力到最後；還有大叔跟安太太，他們在我的身上付出了這麼多，我卻不能很好地報答他們；還有...還有你......！」

我越說越激動，心裡那份難受的苦澀也逐漸在嘴裡散發開來。但當我抬起頭望著泯浩時，卻看見他依舊是那樣溫柔地微笑著，令人不明所以。

「還有我什麼？你繼續說。」他的語氣平緩溫和，慢慢地引導著我。「你慢慢說，我有在聽。」

「就是...就是......」我支支吾吾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很好地表達出我的不安。「就是...我不知道我沒有陪在你身邊，你能不能勇敢地活下去......」

泯浩沒有說話，但眼神裡確實顯露出一絲驚訝，於是我解釋道：「你那麼黏人，受了委屈就只會哭，都不懂得反抗，別人叫你去死你都不會想反擊。我左右想都不知道該把你託付給誰才好，應該說我根本都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還沒準備好我離開了你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該—--

泯浩一把將我摟近懷裡，緊緊地擁抱著，用他的溫暖去阻止了我的不安。

「不要離開就好了。」他安慰道：「你陪著我，我就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了。」

「笨蛋，你為什麼不學著獨立一點啊......」

「因為...我也還沒有做好......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準備啊。」

他的心跳好快。

也是呢，他也一定很不安吧？

「雖然說，我會一直陪你到最後，但那是因為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說實話，我還真的沒有想過...如果你離開我之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模樣......」

我聽見他苦笑的聲音，說道：「與其說沒有想過，不如說是在逃避吧？即使這些日子你過得很辛苦，但你會一直在我的身邊，當我一想到這些美好的日子可能隨時會戛然而止，我就害怕到不行，害怕到一直想起你那天吐血倒在我懷裡的樣子，害怕得沒有辦法冷靜下來。」

環抱著我的手臂又收得更緊了些，也將他的恐懼傳達到我這裡。

他和我是一樣的。

每個人面對未知的未來都是恐懼的。

但時間卻依然會殘酷地推進著我們，直到我們不得不面對那份恐懼。

而咬緊著牙關、鼓起勇氣站起來的我們，肯定能戰勝那份屬於自己的恐懼吧？

所以......

「不要怕。」

我回抱住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

一會兒，泯浩忍不住笑了出來，聲音卻又帶著哭腔。

「明明是我先安慰你的，為什麼反過來被你安慰了？」

「因為你也和我一樣害怕啊。」我也微笑道：「正是因為我們誰也保護不了誰，所以才像個膽小鬼一樣縮在一起瑟瑟發抖。」

「哈哈，聽起來好可憐喔。」

「但那也是我們真正的自己。」

我埋在他的懷裡，淡淡地說道：「雖然可憐、卻又那麼地令人憐愛，不是嗎？」

「嗯......」

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似乎也放寬心了許多。

「謝謝你，願意向我坦白你的不安。」他微笑道：「我喜歡像這樣被你依靠的感覺。」

說罷，他便撩開我的瀏海親了一口，但也立刻發現了額頭上的傷，於是我趕緊解釋：「那也是...不小心......」

他沒有多說，只是在傷口邊緣又輕啄了一口。

「傻瓜，誰讓你愛逞強呢。」

幸好，他沒有懷疑、也沒有責怪宥瑞。他替我將瀏海撥好後，又拉著我躺到床上，替我們彼此蓋起被褥。

他緊摟著我，輕語道：「就這樣抱著你睡，可以嗎？」

「嗯。」

我們緊摟著彼此，在閉上眼後，仍一度反抗著席卷而來的睡意。

這一絲溫暖，我想再多感受一會。

隔天一早，泯浩已經出門上早八的課了，今天他的課表排得比較滿，大約也是下午回來，正巧能趕上晚上的大餐。

宥瑞也是難得一早準備要出門，晚點兒老六就會來接他一起去會場看露天表演。

「要不要一起去？這次在外頭不會像小箱子裡那樣又悶又擠。」他邀約道：「而且今天天氣很好，風吹著也挺舒服的。」

「還是下次吧？手術前還是避免一些太激烈的活動比較好。」

他的笑容又笑得更開了。

「下次哦，你說好了。」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等你下次來，我還得要再讓你看我的表演才行。」

我莞爾一笑。

「嗯，下次一定。」

不久，大門的電鈴響了。

「應該是六哥來了。」宥瑞說著，便興奮地踏著小跑步奔去玄關，喀嚓喀嚓地把大鎖給轉了開來。「早啊六哥！......哇啊啊！」

突然，他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同時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哇哇、哇......！」

「怎麼了？！」

我趕緊衝到他身旁扶住他，他則是驚恐地指著門外的人，嚇得說不出話。「她...她......！」

「啊，早上好，予熹。」

站在門口的是老六，以及依舊溫婉有禮的小媛，她一見著我便露出甜美的笑容，親切地打招呼。

「啊，早上好......」

「怎麼？你們認識？」

「嗯，上次媽媽的公司家聚碰見的。」

「哈哈，世界還真小啊。」

老六親暱地搭著小媛的肩，一邊嘲笑宥瑞道：「臭小子，你最好是看到我妹跟看到鬼一樣，真失禮。」

「你沒說要帶巧媛一起來啊！」

他縮在我身後嚇得瑟瑟發抖，像是小媛會吃了他似的，真的很失禮。

「她昨晚加班，所以今天休一天假，我就順便帶她出來了。」老六說著，順便邀約道：「正巧你也在，要不要一起出門？我的車還載得下唷。」

「噢，我不太方便......」

「我也不方便！」宥瑞抓著我的肩膀慘叫。

「放屁，你這個俗辣仔，趕快出門了我樓下在臨停，等不了你。」

「不要、不要！」

宥瑞死死地從身後抱住我，把我當救命繩似地緊抓著最後的希望。「你陪我去，求求你了鄭予熹，我一生一世的請求！」

「你......」

我不敢置信、甚至打從心底有些鄙夷地望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傢伙。「你居然會怕小媛嗎......？」

「小什麼小？你跟她是閨蜜嗎？」他掐著我的肩崩潰道：「話說回來你幹嘛認識她！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大叔的工讀生跟你的前女友。」

「那你還跟她混熟！」

「這個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你不懂、你不懂！」宥瑞慘叫道：「那傢伙可是—--

「唉呀，這不是小媛嗎？」

從廚房走出來的安太太大約是聽見宥瑞的鬼吼鬼叫便走出來查看，一看見小媛便欣喜地走上前，拉著小媛的手給她一個友好的擁抱。「昕瑠也是好久不見，這會子都是俊男美女了呢。」

「生阿姨也是都沒有變呢。」

「哈哈哈，小媛就是嘴甜這點令人討喜。」

安太太捂著嘴，笑得可樂了。「唉，你們要出門了是不是？」

「是啊，就在等安安這個小子，東摸西摸的。」

「真是的，你怎麼還讓人家等呢？不是都早起了嗎？」

老六一臉壞笑，抓准了安太太在旁邊一定會把宥瑞念一頓故意告狀，安太太也很配合，便拉住我的手一邊將宥瑞給推開趕著他出門，小媛更狠了，明知道宥瑞怕她怕得要死還親暱地摟著他的臂膀，讓他想逃也逃不了。

「媽——」

「晚上早點回來呀。」

唉呀喂我的宥瑞真可愛......送走了可憐的宥瑞的安太太樂不可支地笑著，又轉頭走回客廳去，一時沒了目標的我便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問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嗯？沒有了，需要伺候的男人們都出門了。」

安太太開心地雙手一拍，說道：「今天晚上要出門吃飯，不如我們中午也去外面吃吧？順便陪我這個老阿姨逛街。如何？」

說著，她又突然想起什麼，臉上透著困擾。「啊，不過予熹能長時間在外頭走動嗎？身體會不會受不了？」

「沒關係，慢慢走的話我想是沒問題的。」我毫不猶豫地答應她。「而且我也很久沒有逛街了。」

「感覺得出來，瞧你這件襯衫都不曉得穿過幾次了，而且你的衣服也很少。」她說道：「這樣好了，阿姨也買幾件衣服給你吧？」

「啊，這倒是不必......」

我尷尬地扯了扯身上的襯衫，雖然我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花色差不多的襯衫，但也覺得足夠日常更換了。

不過，安太太似乎很堅持，說道：「沒關係，就當作是阿姨我偶爾對你的一點心意吧，我們家宥瑞一直麻煩你，總該給你些什麼表達我的謝意啊。」

「大叔和安太太一直都對我很好呀，我已經很高興了。」我說道：「不過，只要是安太太送的東西，我都很喜歡。」

她的笑容收緩了些許。

「......那樣就太好了。」

那是安太太第二次神色起了些微的變化，而且都只是那麼一瞬間而已。

即使都只是剎那間的變化，卻在我心裡隱隱地感到一絲無法言喻的懷疑。

但我卻無法明白，安太太那樣笑容的內涵。

吃完午餐後，安太太幾乎是卯起來大肆血拼，從百貨公司的樓下逛到樓上、從化妝品到居家用品、能手提的、要貨運的、起碼也刷了幾萬塊去了。

我其實沒什麼消費的慾望，因此絕大多數的時間也都是我在替安太太提袋子。不得不說，我跟在她的身旁，也不禁對她的消費力感到驚人，而且專櫃的東西連買帶贈，大大小小的東西更是多到滿出來，提得我手都痠了。

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吧？大買特買的安太太終於想休息了，於是我們來到高樓層的餐廳，吃了一頓簡單的下午茶。當然，這一人份也是要價不菲，連吃貨泯浩可能都會猶豫一下的價格。

老實說，我都開始感到不安了。

「唉呀，好久沒有買這麼過癮了。」

安太太愜意地吃著鹹派，據說那是這家店的招牌甜點。我眼睜睜看著安太太花了這麼多錢滿足自己，也不好意思分走她的快樂，於是只點了一杯最便宜的伯爵紅茶。

不過，安太太還是好心給我點了一份千層蛋糕，推到我的面前讓我別客氣。

「雖然走了不少路，不過都在冷氣房裡，應該還好吧？」安太太關心道。

「嗯，還行的。」我點了點頭。「而且稍微走點路，身體也感覺精神許多。」

「那就太好了。」她輕笑著。「不過予熹是真的很耐走呢，如果是宥瑞的話早就哇哇叫了。」

「我家的女孩子很多，所以以前也常常被拉出去一起逛街，我很習慣了。」

「這樣啊，那予熹以後肯定是個好男友呢，會願意陪女孩子逛街的男人最好了。」

「啊......」

對了，安太太似乎還不知道......

「那個，其實......」我苦笑道：「我和泯浩在一起了。」

安太太不出意外地愣了半晌。

但隨後，她尷尬地笑道：「唉呀，是這樣啊，呵呵...原來如此啊......」

我忍不住抿起嘴，緊張地望著她，安太太也啜了一口茶，似乎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樣啊...這樣啊......」

「那個......」我試探性地問道：「安太太...會介意嗎......？」

「噢、我嗎？不會啦，哈哈。你不用緊張，阿姨只是一時感到有些意外而已。」

「這...這樣......」

糟糕，我似乎太輕易就把這件事給坦白了，也不確定安太太究竟能不能接受，她看上去明明就超介意的啊。

希望我的魯莽不會影響到泯浩就好......

「予熹呀......」

安太太又喝了一口茶後，才將茶杯緩緩放下來。

「當同性戀，是不是很辛苦？」

「欸？」

我愣了愣，沒想到安太太會想繼續這個話題，我也猶豫了很久，正在思考我該如何解釋這件事。然而，安太太倒是率先坦誠道：「雖然有點意外，但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改變我對你的看法，我只是想知道，身為同性戀生活在這個社會上是什麼感覺而已。」

安太太溫和地望著我，就像從前她總是和大叔一樣溫柔地對待著我一般。

於是，我也慢慢地鬆口。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向究竟是什麼......」我說道：「我沒有和女性交往的經歷，也不了解和女性在一起會是什麼感覺，所以我其實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不過......」

安太太很認真在聽，我便繼續說道：「和泯浩在一起的時候，身邊的人也大多是支持著我們，也和從前一樣溫柔地對待著我們。而且我覺得......有一個親近的人能在自己脆弱的時候擁抱自己、在自己不安的時候與自己分擔那份心情，我覺得很幸福。」

我抬起頭莞爾一笑，說道：「我想，在這個時代作為同性戀，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安太太莞爾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是啊......有個人能夠一起分享自己的脆弱與不安，這才是情人、才是夫妻...不是嗎......？」

「安太太......？」

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是...在哭一般......

「予熹......」

安太太拌著茶，幽幽地說道：「你知道嗎？仲閔他...其實是同性戀......」

我怔住了，愣愣地望著苦笑著的安太太，她說道：「這件事在我嫁給她之前......甚至是在我們交往之前就知道了，公司裡一直有他的謠言，謠傳他和男同事過於親密。但......女孩子在面對愛情的時候總是盲目又衝動的，我不顧一切地追求他、每天在辦公室給他送早茶和報紙、上下班的時候和他打招呼也是最大聲，我只希望他注意到我，能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後來我們成功交往了，沒多久後他就向我求婚了，我以為這一切是因為我們的愛，我們的愛能打破謠言、能做到任何我們做不到的事，那一切的時光都是那樣地美好。......直到那天晚上，他突然哭著跪在我的面前，不停地向我道歉......」

我心底一驚，卻有了底。

——那是大叔差一點對宥瑞出手的那一晚。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像那樣子大哭，就像是他一直以來對我都是戴著溫柔的面具，而那副面具下痛哭失聲的模樣才是真正的他。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們之間的一切從來就是不對等的，他對我敬重、寵溺，卻不曾愛過我，而我愛了他一輩子，卻只能得到他因為愧疚而給予的憐憫。」安太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怪他，他是我選擇的丈夫，是我把他綁進這段不快樂的婚姻裡，所以，他為了滿足自己真正的所需，我可以原諒他所做的任何一切......包含性行為的需求。」

說著，安太太的視線終於和我錯愕不已的雙眼對上線。

「予熹......」

她的語氣依舊溫婉，沒有任何一絲責備。

但字句都像是一場道德的審判。

「和我的丈夫上床，感覺如何？」

我久久無法言語。

正確來說，我沒有辦法去思考，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安太太。

「...不是這樣......」

我竟然沒有打算反駁，而是下意識開始脫口解釋：「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安太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她的包包裡拿出一小包牛皮紙袋，她優雅地拆開紙袋，將裡頭的東西反蓋推到我面前。那樣的大小我已經大約猜到，那是一疊照片。

更滲人的事，我甚至不知道那些照片是在什麼時候被拍到的。

我顫顫地伸手拾起那疊照片，反過來一看，自己前幾天和大叔在車子裡翻雲覆雨的模樣清晰地映在上頭。

我倒抽了一口氣，而另一張是在海邊的車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地親吻著彼此，更甚就連那一天的行程幾乎都被拍了下來，包括在餐廳裡吃飯的時候、以及在海灘上依賴著他的時候，還有更早之前的一舉一動、我和他的一切、我們的罪行......

在我的手上，成了一張一張鐵證如山的指控。

「...安太太，我......「我不會恨你。」

我錯愕地望著她，那個為了自己的一廂情願而義無反顧、卻傷痕累累的女人。

——因為我的貪婪而傷痕累累。

「我相信，他有他的需求，而你能滿足他的需求......那是我一輩子也無法給予他的虧欠。」

她說著，又溫柔地凝視著我，端詳我的模樣。而後，她又無奈地展開笑容。

「宥瑞氣急敗壞地拿著旅館收據給我看的時候，我也很意外自己竟然一點也沒有想生氣的感覺，相反地，我替他感到高興，他能夠找到一個可以讓他喘一口氣的對象或許這不是一件壞事，畢竟他為了這個家已經壓抑得太久、太久了。」

她淡淡地說道：「不久後，他突然把你帶回家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和他去旅館的對象。說實話，我心底是有點震驚的，因為你實在是太乖巧了，我甚至難以把你的模樣和我自己原先預想的人物結合在一起，我一度還不相信自己的直覺，不相信這麼溫和有禮的孩子會是我丈夫肉體出軌的對象......但久而久之，我看見他在你身上的用心及疼愛，那份心意更勝父子、也更勝夫妻......我甚至開始有點嫉妒你，嫉妒你甚至不需要同我的半分努力就能得到他一切的寵愛，不論是心靈、還是肉體......」

「安太太......」我著急地解釋：「那晚真的是意外，我真的很抱歉......！」

她望著我焦急的模樣，卻笑得更加淒涼。

「彼此相愛的人之間的情慾流動是再所難免的不是嗎？你一定也喜歡著他，才會願意一次又一次地親近他，不是嗎？」

「我......」

她輕笑了一聲，同時我也看見一滴淚水終於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

「和你相比，我究竟算什麼？我只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我得到擁有他一切的權利，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就連現在我坐在你的面前，看上去也是那麼地貪婪醜陋，我有什麼資格和你談條件？我根本沒有任何條件、也沒有任何選擇......」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我害怕極了，尤其是望著安太太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內心的罪惡感和愧疚感幾乎占據我一切的思考。我起身趕到她身邊懺悔道：「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破壞這一切的！」

她絕望地笑了，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滾了下來，如落石般擊打在我的心上。

我不顧旁人的眼光跪在她面前，焦急地說道：「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安太太......！」

她哭得傷心，撫上我的臉的手卻又是那麼地溫柔，柔軟地赦免我的罪。

「看看你，予熹，你是個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就連這種時候都不曾想過要與我爭奪他的半分寵愛......因為你根本就不需要爭，他自然會將他的一切都留給你。」她說道：「越是看著這樣的你，我越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可悲，那份可悲的自以為是、以及可悲的存在。」

我能感受到，那隻掐著我的臉頰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我的臉頰。

「他愛你，所以他給你的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你需要手術、需要醫藥費、需要的任何一切都會是你的。」

接著，她的笑容消失了。

「但是，等你手術完成之後，請你離開他。」她哀怨地道：「我什麼都不要，你想要什麼都儘管拿去，只有仲閔......他是我唯一的丈夫，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深愛的男人，而你卻還有泯浩，不是嗎？」

泯浩......

她會告訴泯浩嗎？

如果泯浩知道...知道我背叛他的話......

「如果你還有一絲良知的話，予熹......你該知道懸崖勒馬。」

說罷，她甩開我的臉，感覺到她的指甲在臉上刮出刺痛的痕跡，熱辣辣地留下憎恨的爪痕。

「在一切都還不到不可收拾之前，想想該怎麼做吧。」

說罷，她收拾好桌上的包裹及照片，拎起提袋後快步地離開了。而我依舊失神地跪在她原本坐著的位置面前，向著空無一人的座位請罪。

我還能怎麼做？

我什麼也不能做。

因為一切都已經毀了。

因為我的自私、我的貪婪......我毀了原本和平的一切......

「...先生......？」

服務生怯生生地走到我身旁關心道：「先生，您還好嗎？」

我扶著桌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服務生一手攙扶著我，再次問道：「您還好嗎？需要坐一會兒嗎？」

「我沒事......」我忍著久跪的不適，問道：「對了，錢......」

「剛才那位女士已經結清了，您可以再坐著休息一會兒沒關係的。」

「這樣啊......」

我就連...半分贖罪的機會也沒有了呢......

既然如此，就離開吧。

離開這個有你存在的世界。

小说相关章节：不存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