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写下这个标题我就不由得笑了，相信我那位老朋友若是得知我在做的事，大概也会忍俊不禁。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原喀兰贸易公司董事长，希瓦艾什家族前任族长，谢拉格过去数十年实质上的统治者，曾以“银灰”为名在罗德岛登记过干员身份的菲林——或公开或保密，从阴谋论到风流韵事，这位注定要载入泰拉史册的传奇者身上真假难辨的故事早已太多太多了，无需再画蛇添足。我当然也有这个自觉，导致这位最亲密盟友之一的篇章反而迟迟无从下手……我一个糟老头子的笔杆怎么可能比得过那些屡经添油加醋还发酵多年的奇诡轶事呢？直到被最近阅读的一本闲书偶然触动心思，发现还可以从这种角度这种方式留下些东西。

因此本章节的内容不会以见闻录的形式展开。我打算另辟蹊径，来讲几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有关某位温柔男性的。

幼时的仇恨刻印在他心中，而仇家的强大又迫使他长期隐忍。从抚养妹妹们长大，孤身出外求学，到学成归来建立自己的势力，他一直表现得低调而恭顺。但无论哪方其实都明白这不过是委曲求全下的表象，压抑得越不明显意味着心中的火焰越烈。仇人们没有傻到放任他积攒实力，很快便出手欲掐灭苗头。

为了争取时间，展现他甘居人下不具威胁的“诚意”，他的一个妹妹挺身而出做了人质。

这似乎本该是相当经典的展开：他用争取来的喘息之机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最终一鸣惊人，报仇雪恨，要么成功救出妹妹，饱经苦难后感动重逢，要么妹妹在过程中不幸殒命，他伏在墓碑前哀伤缅怀……然而现实从来不如童话般单纯，他的仇家也从不缺与地位相称的智谋。他们将宗教领袖“圣女”的头衔赐予了妹妹，使其有限地得以接触凡俗，引领民间——这是故事的主角未曾预想的狡猾，或者即使预想到了也无能为力。到揭起反旗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血亲以圣女的身份拦在面前，俨然平民们的守护者、腥风血雨之反对者的姿态。

他当然不可能停手，复仇大业不光准备已久，更已经和家国复兴等等大义绑定在一起。于是仇人们跟随腐朽的过去一起灰飞烟灭，在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后故乡在他的带领下进入了迅速发展的新时代，只是他与妹妹的关系也在此次决裂后渐行渐远。“圣女”与“最高长官”的关系如兄妹般近，也如遥遥相忘的雪峰般遥远。

——以上是第一个故事，应该也是最好理解的一个。

而第二个故事大概就不那么耳熟，也不那么王道系了，它是有关某位坚强女性的。

她懂事得很早，她懂得很多东西。她知道家族的苦难，也知道哥哥一直在伺机复仇。对此她并无异议，自家与仇家终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点她是理解的。相依为命的漫长蛰伏时光中他们的血亲之爱变得愈加深厚牢固，也因此在哥哥面临猝不及防却也必然的劫难时，她舍身保护了哥哥，自愿做了人质。

身为人质的日子自然谈不上愉快，那些最辛苦，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她都是靠思念捱过。不管再难过，总还有一个温柔的哥哥爱着她，守护着她，等她回去。这是她最先懂也最坚信的东西。

直到另一位同样相依长大的妹妹，以疑云重重的方式染上不治之症为止。

此事掀起的波澜让局势产生了些许变化，在更对哥哥有利的同时变得更加紧张。牵心小妹情况的同时她不是没有产生过疑虑，自己来当人质不就是为了防止这类意外吗？但最后还是归入了对哥哥的信任，浑然不察这预兆的含义。待哥哥起事，她便在兴奋与自身安危的喜忧参半中期待着重逢。

然后她见到了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哥为复仇所做的准备是如此充分，以至于令她不寒而栗。并非源自直面杀戮时的本能，而在于她意识到，哪怕有自己在当人质要做到这个程度也无异于全程刀尖上跳舞——她的性命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恐怕已无数次被仇家掂量过还该不该留，幸亏哥哥每次都有惊无险地把握住了底线才让她活到今日。但毫无疑问，哥哥愿意，敢于，也确实拿了她的命去冒了险。

她赫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懂，连本以为最亲的哥哥其实也从来都没读懂过。即使见面时他露出宽慰的表情，张开双臂迎来，展现无比熟悉的兄长的姿态，她也只能如面对猛兽般惊恐地后退。

哥哥其实从来都不在乎她。放她出去做人质，不过是希望仇家们认为“捏住了他死穴”而使的障眼法，甚至于反过来利用这点放开手脚疯狂加速。他在乎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复仇这一件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自身的情况证明了这一点，而小妹的遭遇……答案也似乎昭然若揭。

但她没办法去恨哥哥——她怎么能呢？哥哥将她拉扯大，为家族报仇雪恨，最后还救她出来，这些每一样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每一样都是没齿难忘的大恩。随成长而见闻得的世故智慧更让她明白，要让大家度过这一段特殊时期需要的正是哥哥这般铁石心肠有决断力的领导者。结果而言，他的确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她该怎样去恨这样的救世主？

这问题困扰了她余生。故事的结局是美满的，三兄妹平安过上了越来越好的生活。他们依旧是家人，只是私底下，她对哥哥的感情始终如天上终年呼啸的风雪，迷茫飘摇无处落脚。

以上，是第二个故事。

至于第三个故事，则是有关某种工艺品的。

很多地方的市场里都能发现这样的纺织工艺品，体积多半不会很大，做成承载各种寓意的造型。其主要特征在于织法采用的是一种奇特的三线法，该方法虽不方便摊大面积制作衣物，却能保证本身足够牢固。部分读者可能知道它产自哪里，但未必也了解我接下来打算讲的内容，其诞生的由头。

与其造型一样，这种特立独行的织法本身也包含了寓意。而这则要从某个女孩子的身世说起。

女孩在家中排行最小，哥哥姐姐们对她关怀有加，视她为幼时总是跟在背后的小妹。但她其实拥有远超年龄的聪慧，有很多东西她都看的很清楚，甚至比兄长们还要清楚。家中辛苦她都看在眼里，但自己欲分担时却又每每无从下手。哥哥拦下了外面的威胁，姐姐则充当起家内的支柱，她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做不了。“聪慧”本身或许可谓天赐，但配上“无力”却会倍显悲哀。

哥哥是深爱着姐姐与自己的，这毫无疑问，即使有时不得不分离，也总是想尽办法保护她们。然而愿想总是敌不过世事难料，哥哥当时的力量也太过单薄，那一天，他不得不面临某个痛苦的抉择。

女孩与姐姐中间，有一个要被带走，以失去自由为代价换得期间绝对的安全，留下的那个则在保持自由的同时与哥哥共同面对变得越发危险的处境。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但理解与情愿并不经常是一码事。究竟该让谁去负担这个任务？

答案是姐姐。好在分离同样没有持续多久，哥哥变强后很快解救了姐姐，打败坏人彻底解除了危险。三人从此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并没有。因为那个抉择，姐姐与哥哥有了不小的矛盾，从此貌合神离，即便事情结束了也不见有和好迹象。女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依旧无能为力。

原因实在太复杂了，太多细节如今已无从得知，且恐怕不再有补全的机会。哥哥当时为什么会选了姐姐？是信任她作为长妹的能力，还是因为比起小妹更珍视她？说到底被丢进那种处境与继续留在哥哥身边，究竟哪种才更算得上是在“保护”呢？把姐姐推出去是因为更重视姐姐而希望置她于绝对安全之处，还是因为更重视小妹而牺牲了姐姐？姐姐又缘何会怨上哥哥？若是不满于哥哥的偏心，那在被送出去后，她是在为哥哥偏心小妹，夺走了自己的自由而深感委屈，还是在怪哥哥偏心自己，放小妹身处险境？还是说，是在有她献身的情况下仍让小妹意外受伤之事，最终滋生了摧毁和睦兄妹情的不信任呢？以此等代价换来的“保护”究竟还算不算“保护”，恐怕连当事人们自己也难以回答……扑朔迷离的纠葛与惊险万分的斗争同时进行着，也同时尘埃落定。待女孩有能力插手时，哥哥姐姐间的距离已有一整座圣山那么高，那么远。

她果然依旧是那个总跟在兄长们背后的小妹，看着哥哥和姐姐分道扬镳不知所措。她愿意为帮他们和好做任何事，却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事。惆怅之余，她一边怀念过往的温暖，一边将思念寄托在某种使用三根线的织法里。

时过境迁，用这种织法制作的工艺品已成了知名出口物之一，在全泰拉大陆都颇有名气……只是无人知晓，那兄妹三人有否恢复往日的亲密，像用这种方法织出的东西般，紧紧缠绕永不分离。

那么到这里，我准备的三个故事就算讲完了。

无需多虑，至少我主观上完全没有埋什么秘密的意思。这些都不过是我编的故事，也只会是故事，既没有特定的故事人物背景时间等要素，部分读者估计也能一眼察觉它们之间矛盾之处。它们当中可能的确存在某种真相，如同希瓦艾什家族的故事版本再多也一定有一种广泛接受度最高的；亦可能都是我随口胡扯，早在之前我就放弃担保真实客观之类的东西了；又或者，在互相矛盾的表面下会不会也存在一种全部真实的可能性呢？同一件事情，由于视角不同所得的见闻就大相径庭的情况不也屡见不鲜……说到底这统统不过是一介老人无意去与印出来比本书更厚几十倍的各路秘史争锋，试图以别种方式在该话题下留些个性化记录的挣扎罢了。希瓦艾什家族的三位成员都有在罗德岛当干员的履历，自然与我相识，他们的小礼物至今留在我的收藏中——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就该也掺一脚。我知道的其实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么多，能做出的干涉更远不如当事人们自己那么有效。毕竟，谢拉格需要谢拉格人自己去拯救，希瓦艾什家的问题终究也得靠希瓦艾什家的人来解决。

只是在注意力落到那块至今未化的源石冰晶上时，我的确总会想起他们的事。银灰，初雪，崖心，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到了罗德岛，留下了自己的故事，并将我们也拖进了其最关键的部分当中。银灰那家伙肯定是在这枚冰晶里做了什么手脚，因为明明从未目睹，盯着看时我却总能清晰想象出同一幅画面：温暖的房间里，崖心找个了靠近火炉的位置打盹，初雪在抿着奶茶看书，他自己则端详着手中宝剑的同时守望着两个妹妹……不知这是曾经真实存在的情景还是他心底的愿望，不论是那种，都祝愿它能发生在我那位远在谢拉格的盟友身边吧。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他的贡献完全值得为他换得一些弥补的机会，将来在史书上恐怕连罗德岛也仅仅是他丰功伟绩的小小注脚……不过反过来想，我这玩法兴许也能让自己在属于他的篇章里被铭记得比那些离奇古怪的内容更久一些？这也算我时至今日仍在乎的少数东西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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