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以前，龙骑士大人的怒火，毁灭了阿尔基德王国。”老占卜师用手杖遥遥指了指遥远的大地，“但是如今，新的生命已经在那片荒野中重新成长起来了。”

娜芭菈抬起手杖，阻止了拉赫特想说的话，“我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说过你的故事，以及龙骑士大人的故事，可是我是个占卜师，就算没有孙女那样出色的天赋，也能看到我想要知道的过去和未来。”

“包括一股邪恶的力量，也就是我接近了龙神的奇迹之泉吗？”

“或许是吧。”老占卜师点了点头，用很暧昧的语气回答，“用水晶球联系孙女的时候，她让我来这里，我想，这一定是她的某种预知，或许你的迷惑只有我才能解答。”

“迷惑？”

“你来到这里，是想知道奇迹之泉对修凯尔的伤是否管用。”娜芭菈说，“在我解答之前，我想要讲个故事。”

人类都喜欢无谓地拖延时间。拉赫特想，但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就像中了美达帕尼一样，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身边坐下了。

艾美会带着修凯尔找到奇迹之泉的，而他，没能保护好自己主君的从者，无颜见到向自己托付一切之人的因缘之地。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听这老太婆胡说八道，一定只是如此而已，拉赫特这么决定。

“我曾经给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占卜过，那是二十几年之前，我还年轻美貌的时候。”娜芭菈说，“那时魔王哈德拉还没有发动与人类之间的战争，在人类的乡村里有时也可以看到魔族和兽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曾经问我，她腹中半人半魔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拉赫特的瞳孔缩小了，他有想要伸手握住魔枪，让这个老太婆永远闭嘴的冲动。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想要说的是他母亲的故事。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只剩下将他守护在屋中的那一抹纤弱的背影。她当初得到了什么样的预言，才宁愿自己一人承担所有的欺凌与侮辱？

“我对她说，那个孩子将会犯下重罪，并因此而死。”

拉赫特怔住了。

“如果她再多给我一点钱，我大概就会告诉她：虽然都是命运的一部分，但那个孩子终将从死里复生，并拯救世界。”老占卜师回过头看着他，“可惜她当时就哭着跑了。现在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我诅咒了你的人生？”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答案。但是很奇怪的是，拉赫特并没有怒火中烧，他很明白并非如此。他的母亲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个预言，并且直到最后都爱着他。

也许她认为爱能破解那个诅咒，但是爱只是加深了它，让他站在巴兰的身侧，一同怀着对人类的愤怒与仇恨不断战斗，直到那一天，他淹没在生命能量的洪流之中。

“我在占卜中看到，你将是龙骑士大人的仆从，是我们提兰王国所敬仰龙神的神使之仆，如果龙骑士大人认为人类应该被毁灭，那么人类一定有该被毁灭的理由。”娜芭菈说，“如果龙骑士大人决定发动对人类的战争，你之中人类的一半也许会对此做出回应。我原以为你的死而复生和拯救世界的场景都会更戏剧性一点，不过现在这样靠稍微拯救一下勇者来间接拯救世界，也已经很惊心动魄了。”

“然而我什么也无法做到。”拉赫特说，“我既不能战胜密斯特，也无法作为达伊大人的盾为他阻挡伤害，在大魔宫里更是只能碍手碍脚，如今……”

“在全世界的心连为一体的时候，你的心不在其中呢。”娜芭菈笑了，“否则，你早就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在那片刻之间，我们大地上的人们分享了勇者一行的记忆，包括你的两个伙伴。而我们所知道所见闻的，也同时传递到了他们心中。”她举起手杖，指了指远远的一点碧色，“修凯尔从未对杀死你有所遗憾，但是他也从未忘记过你。”

拉赫特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没能复活，那个人记得每年来自己坟头上供一束花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或许以这样的孽缘相互连接起来，也是身在魔王军中之人的宿命。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因为这件事情间接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那个愿望从结局来看，是拯救了世界的伟大愿望，但是那也是非常危险的愿望，足以让合为一体的世界自行分崩离析。”老占卜师说，“只有最纯洁无瑕的人才会许下这样的愿望，因为他没有任何需要对别人隐藏的东西。时日尚浅，我们还不知道它会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对你的伙伴来说，却会是一个重大的考验。”

拉赫特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你是说，世人都知道了修凯尔在魔王军的所为，在他因旧伤而虚弱的时候，会有人来寻仇，而他却会因为自觉愧疚而放弃抵抗吗？”

娜芭菈笑了：“如果没有伙伴能够保护他的话，事情也许会发展成那样也说不定。”

也许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吧。拉赫特想，如果放任修凯尔在帕普尼卡继续生活下去，如果让他看着自己曾经造成的断壁残垣，让他继续生活在被他毁灭了自己人生的人群之中，这几乎是一种必然。但是修凯尔需要的是保护吗？不，这也只是其他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换了话题：“我曾经听巴兰大人说过，魔界通往地上界的前哨也在阿尔基德附近。您能用您的力量占卜出它在什么地方吗？如您所见，阿尔基德已经被巴兰大人毁灭了，在荒野上寻找魔界的入口，对我们这样的战士来说可能有点困难。”

“很难。”老占卜师笑了，“如果我在水晶球上展现出荒野里的一处洞窟，你就能找到它在那里吗？如果能飞的话，那另当别论。”

拉赫特微微一笑，“或许我自有办法呢。”

结果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再提起修凯尔或者达伊，水晶球上展现出来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天色傍晚，带着两个姑娘的少年魔法师随着一声巨响坠落在他们附近，对他简简单单打了声招呼，就随着一道尾迹把老占卜师也顺走了，拉赫特希望老占卜师不要摔断脖子，毕竟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想要知道，只是今天不想再多问。

入夜的时候修凯尔和艾美没有回来。拉赫特躺在悬崖边上，盯着星空。老占卜师说，世界上所有人的心都曾被联系在一起，他们分享了彼此的记忆与见闻，那么就是说，也许他现在是世上最不了解修凯尔的。这没什么，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曾经窥探过他自己的心，除了修凯尔（小孩不算）。

修凯尔的过去，他作为魔王军将领曾经对人类发起的战争，对拉赫特而言都毫无意义。对拉赫特而言，修凯尔对人类的仇恨，比他的负疚更容易理解。修凯尔没有后悔过杀死自己，可能比修凯尔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更值得高兴。

这恐怕也是老占卜师操纵人心的手段。就像当初对他的母亲做出的占卜，说了最可怕的部分，一边试探对方的反应，而结果就是，拉赫特在这点上可能也遗传了母亲，他不太喜欢给别人别人喜欢得到的答案。这显得很无趣，但是无趣让他觉得安全，还是让那个金属士兵去承担世界上有趣的部分吧，这是拯救世界的人应该得到的奖赏。

然后他发现，老占卜师并没有回答他，奇迹之泉是否能治愈修凯尔的伤。

等到夜深，拉赫特点起了一堆篝火，虽然他并不需要温暖身体，或者赶走魔物。两个伙伴很快就出现了，就像是直冲篝火来的一样。两人的神色在火光中看起来并不疲倦，甚至好像还想要讲个故事，就像人类在野营的时候打发时间做的事情。

首先讲故事的人是艾美。她讲了一个人类用来吓唬自己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一个从来没有外人来访的山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吟游诗人，说自己迷路了想要借住一夜。旅馆老板打破了规矩留下了他，但是那个诗人其实是魔王，在那夜村子就被魔物毁灭了，只留下了残垣断壁与毒沼。

然后说故事的是修凯尔，他说起当年在地底魔城时，地狱骑士巴特鲁斯给他讲的悲伤故事。有一只霍伊米史莱姆想要变成人类，非常非常想变成人类，但是没有人类会停下来听一只霍伊米史莱姆的话，除了一个好心的人类战士。战士和史莱姆经历了无数冒险，最后在被无数敌人包围的时候，史莱姆为了保护战士用尽了力量，死在了战士的怀里。

轮到拉赫特的时候，他没有故事。

艾美说的故事，他的母亲曾经和他说过。那时哈德拉燃起的战火还没有烧到他们的村子，他的母亲和他说起那个故事的时候提到了他死去的父亲，一个颜色像紫薯一样美味的魔族吟游诗人，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问他是不是故事中的魔王，而他优雅地回答：“小姐，您太高估我了，我刚因为歌声刺耳被魔王赶出大魔宫，从温暖的魔界被放逐到阳光之下。”

很多年后拉赫特从别人口中知道，大魔王超喜欢太阳的，而他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人类都不讲人话。这样长到半大以后，和兽人以及龙骑士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讲人话的就变成他自己了。

“都睡吧，我来守夜。”他只是这么说。

天色有些发白的时候，艾美从后面拍了拍拉赫特。在她试图做这个举动之前拉赫特就知道了，他回过头，艾美比了个嘘的手势，抬手就给似乎要醒的修凯尔拍了一发拉里霍。

“我们得谈谈。”她说。

“关于修凯尔的事情吗？”

“不，”艾美说，“是关于我的事情，如果不向你确认，不，就算向你确认过，我也绝对不会死心。”

“我能看得出来你爱他，我还不是瞎子。”拉赫特说。

“那你能看出来他爱的是你吗？瞎子！”女贤者吼了起来，像她当众宣布对修凯尔的爱意时那样。拉赫特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被这热烈的公开示爱吵醒的。它穿越了整片大陆，直冲奇迹之泉，吵得他推开棺材盖爬了起来。

这么说来，是她让他赶上了大决战也说不定。

“在他无法分清对手下败将的怜悯之心，共同作战的友情和人类的情爱之间的区别的时候，你大概还有机会。”拉赫特回答。

但是他的话似乎让她下定了决心。

“我不需要那个机会了。拉赫特，通往魔界的入口就在奇迹之泉西边的迷雾森林深处，你带他去魔界吧。”

“你希望我的答案能决定你的选择，而你现在又试图决定他的未来吗？”

人类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巴兰曾经说起过那个魔王后来的故事。在几千年中共享的龙骑士的记忆中，那个魔王在自己爱的妖精少女被人类折磨而死后抛弃了自己的一切，肉体与记忆与心，只为了毁灭人类。在一切开始之前，扮成吟游诗人的魔王毁灭了勇者所在的村庄，从而开启了自己的命运。那么，开启这里所有人命运的，是大魔王巴恩，还是哈德拉？

“我当然也想带他回帕普尼卡！可是……”

“你还是在试图决定他的人生。”拉赫特说，“你们一个个都认为他留在人类世界一定会死，是认为他的斗志已经消耗殆尽了吗？或者说，他的过去让人类感到那么恐慌，以至于在他无法战斗以后，在他拯救了世界却恰好没有死之后，不但世人抛弃了他，连爱他的人都要抛弃他了？”

“你太吵了，拉赫特。”本应被拉里霍强力催眠中的修凯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从火堆旁站起身，朝两人走来。拉赫特打量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盯着拉赫特，“达伊在魔界，你去还是不去？”

“我不会带你的。”拉赫特面无表情地说，“魔界不需要无用之人，你去那里只会送死。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去魔界之路，你们两个就都没用了。乖乖呆在地上吧，等达伊大人凯旋的时候，我们或许还能再见一面。”

他金色的眼睛映着火光，盯着修凯尔的双眼，“你曾经是魔王军的将领，曾经憎恨了人类与自己的导师十五年，如果你的斗志还在，就再拿出那样的执念，用自己的力量来魔界。”

最后，对艾美露出一点笑容，“魔族是欲望深重的种族。”他说，“你从一开始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说够了没有？铠化！”

拉赫特手侧的铠之魔枪突然震鸣起来，随即身着重甲的战士从右手甲中抽出暗藏的剑，“你就是因为话太多才会一直输，要不然我们再来一场？”

有些事情确实是用不着答案的。拉赫特想，前往魔界的遥远旅程可能会比想象中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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