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研究表明，习惯一条肢体的失去，平均需要21天。」

曾有人这么说过。也很快就被人反驳，说是这天数毫无意义，除非……

「你锯掉自己的胳膊。」

这是识律在查找习惯养成天数时看到的笑话。她只是好奇让某人养成习惯需要多久，却也不会去做这种蠢事来计算「习惯」这一概念所需要的时间。在这一点上她相当有原则，就是死也不要成为那种会去自残的蠢货，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己。在坚持唯我主义的同时，她又忍不住觉得，第一小队的雷电芽衣大队长会不会哪天就变成了这种蠢蛋。毕竟后者身上的英雄倾向实在是过于明显。

雷电芽衣很强。这位前律者小姐强到实在不像个天命女武神，可是她也会像她们一样受伤。这时，她会刻意强调自己的不足。但识律深究缘由，分类项必定是在无辜的平民和无能的队友间二选一。这样为了别人受伤，曾作为她小队一员的识律见得太多了。

那样不能，又或者说，至少不应该。

劝说是德丽莎她们的事，识律只要负责不带脑子就好。具体表现为脾气暴躁，用诸如「笨蛋」之类的嘲讽，去引起她的警惕；用更猛烈的攻击去摧毁敌人，好减少造成伤痛的可能……只是随着天数的增长，堵在她心口的那团烦躁不减反增。愈发成熟稳重的雷电队长让她有些陌生，甚至产生过远离的想法。

有了想法就去做。在打算撂担子走人前，她跟踪了自家队长一整天。为的是最后吓地跳出来宣布自己懒得陪她们天命过家家了。要的就是一个帅到让人窒息的效果。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不料因此撞见女人下班后将长发挽起，独自一人去了酒吧。那一晚的记忆是聒噪的音响，乱七八糟的灯光，群聚狂欢的疯子，和烂成一滩趴着睡觉的雷电芽衣。同处一室，却又格格不入。不过识律也是如此。在异样的目光里点了杯菠萝汁，坐到能看到她的最远的位置上。

那个女人的相貌本就颇具东方古韵，如玉如花。简单地挽了发后，纵使远观亦可见识到所谓玉颈，皎如月光。毫无疑问，雷电芽衣由内而外都可以称得上是美的。这美将背景朦胧，却又被烈酒和闯入的灯光打散成了某种不真切的妖艳。那是和她所知的截然不同的雷电芽衣，甚至比天命的那个队长还要陌生。

酒吧内难以理解的笑声和混杂了香水与酒味的空气让都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是这让她意外的芽衣，暂时压下了所有的无趣。

芽衣的酒量或许实在不好，识律的果汁还残留了大半，她却是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落单的醉酒美女总是能引起各种坏心思，好在酒保是个好东西。至于好心而无力的时候，正义的旁观者不介意撸个袖子去以力服人一下。虽说缺少花臂的威慑力，好在大多数人都晓得知疼而退。她自持如今已经从良，很难像年轻时一样对普通人大杀四方。可当听到「喝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勾引谁」的时候，识律还是以「你弱成这样，一定是为了引诱我动手！」为由乐乐呵呵拖着人去了私了圣地，俗称后门小暗巷。

「难得见老乡，可我还没动手，你怎么就两眼泪汪汪呢？」

说这话的人丝毫没有刚刚掰了神州老乡十根手指的自觉，抬手间又卸掉了两条胳臂。

「你……」

「嗯嗯！我很感动！并满足了你！棒不棒！」识律为自己的善解人意鼓起了掌。「啊，甚至考虑到让你体面点走去医院接骨，还给你留了两条腿哩。」当然，为了减少麻烦，她还体贴地给与了临别关怀。「欸呀，你这眼神不会是想报复我吧？好坏啊你。那我只好往你身上刻个地址，等你上门多拆点别的零部件啦~嘿，我刀放哪了？不会是丢店里了吧。你在此处不要走动，等我回去拿个刀。你可千万别、跑、啊。」

笑得很灿烂，心下却忍不住感慨，自己可太辛苦了。为了守住雷电队长的小秘密，居然都将杀意克制在了刑法重判的边缘，还真是个大好队员。结果她刚解决完回去，就看到新的癞蛤蟆围在那大白鸭边上。如果不是芽衣还在睡，她真的怀疑这是雷电队长企图牺牲色相来绩效评定她。

只要一想到今夜前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这种夜晚，识律就自顾自认为她平日里给芽衣找的麻烦少了。如果她还要按原计划走人，那这醉鸭估计今后连她这么优秀的保镖都遇不到了。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使命感让她开始在远走高飞和见衣勇为间犹豫。不过更让识律头疼的是，这些凑上来的都他妈什么玩意儿啊。搭讪前也不先看看镜子。人美女喝醉难道不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喝？怎么就成了给他们的桃色暗示，脸呢？

可她对此没有经验，只好学着老古董，板起一张最严肃的小猫批脸去把芽衣喊醒。这手刚搭上肩，猝不及防就是一个标准擒拿带过肩摔。砸在地上的声响让四周的活物顿时安静。

「别碰我。」

还未完全清醒的醉美人寒气四溢，气场肃杀得好似早年的那位律者。饶是如此，却在看见翻身而起，越发小猫批脸的识律后当场变脸。

「班长？」声音很是茫然，倏尔转变成无措。醉醺醺的人朝皱起眉头的识律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后没稳住，倒在了她身上。这一跌让随手一插的木簪不知道掉去了哪儿，挽着的长发唰地全散开了，散发的她变回了识律较为熟悉的样子。可随着她的抬起头，呼出的气息也跟着撞上后者本就不大对劲的鼻尖。识律觉得这要死的酒气熏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要不怎么会觉得这迷离的紫瞳很可爱，像是打碎后的霓虹，里头流淌着微光，令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很快，她被自己的没出息的举动气得偏过脑袋，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也不搭理这个坏女人。可又怕人摔着，僵硬地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贴上来，算是在扶着芽衣的腰。

贴在她身上的女人醉得完全不搭理她的别扭情绪。用手指戳了戳识律的脸颊，在她猛然转头过来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成熟稳重的雷电芽衣，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

「啊、活的……不是梦。」她笑着抬起手，抱上了难以置信的识律。「你、你们……回来了？我好想……」不知是酒精麻痹了感觉还是情绪波动过大，她难以完整说出一句话来。却仍在努力地表达情感。「好、想你们……和圣……芙蕾雅……想琪亚……」她的吐息一缕一缕擦着识律的脖颈，把人招惹得心烦意乱。感知放大了耳尖的温度，烫得再也听不清任何话语。于是识律不等她把醉话说完，一个手刀让彼此互相放过。敲晕完人，她也完全高兴不起来，沉着个要砍人的脸，将昏过去的芽衣横腰抱起。

「雷电芽衣，你这个……」她小声嘀咕着，思绪乱得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令她烦躁得难以控制情绪。「看什么看！没看过偶像剧啊！」她对着周围一圈嚷嚷道，也不管这群欧罗巴人是否能听懂。可当她视线凶了一圈后落在芽衣脸上时，她还是发现了真正烦躁的来源。

「白痴。」

有气没地方撒的识律气得把芽衣扛出了酒吧。又因为不想再听到那个登记用的名字，没有选择当地任意一家酒店，而是开车去了醉人名下的房产，那是她自己在一年前购置的，据说是来自一对要回极东生活的夫妇。

似乎乱世结束后，落叶归根是东方人在血脉中流淌的牵挂。惯来大大咧咧识律虽没有根，却也能借鉴着前古董的经验去理解这样的一种东方浪漫。更别提离开极东多年又心思细腻的重情芽衣。不过忙碌的雷电队长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天命空港的宿舍或办公室里，要不就是在满世界出差。

想必这小院更多的是一份念想，遥指着远在极东的雷电家老宅。

所以虽算是芽衣距离天命空港最近的家，却鲜少有人知晓。好在识律记忆不错，稍一回忆还能记起只在乔迁时来过一次的位置。

大晚上的，没什么人气的房子里突然多出来两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识律纠结了几秒，在玄关老实脱了鞋，又强按着一年前的记忆，找到了卧室的位置。待她将芽衣丢上床，给人盖好被子，看都不想看一眼就离开了这格格不入的这个「家」。

今晚的芽衣对她来说陌生却又熟悉。在莫名的兴奋里，她自己却不知用什么心情才面对好。要走人的话说不出口，训斥人的话也说不出口。思来想去，就觉得芽衣也不会想在醒来时看到她。现实不是童话，芽衣不是小女孩，而她也不是许愿火柴。

如今的识律无法改变芽衣的决定，也无力去修改芽衣的记忆。

她不像芽衣还残留着些许律者权能，识律曾经的力量都给了她最讨厌的老古董。又正是因为如此，符华她们离开的时候，也并没有给识律留下多大的痛苦。用她的逻辑，只是和那两个人隔了个地月之间的距离罢了。只要那俩强到死不了，那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在这段没了她们的日子里，愁眉苦脸是过，乐乐呵呵也是过。何必自寻烦恼？说不定那俩混蛋和她们这些新世界开拓者一比，还乐得个游手好闲呢。对此识律恨不得吟诗一首：报告堆上窗，天命活很伤。举头望明月，低头骂俩娘。

她思考方式向来自成一脉，奉的是个开心做人，享受当下的旨。

因此她也很难对芽衣那割舍不下的执念感同身受。感受不到，也就虚得和梦没什么差别。人家只是抽空去酒吧喝酒，她虽说自发保镖但实质是尾随。怎么想都是自己这边比较犯罪。相当具有守法意识的识律觉得再多来几次，她一定在自己投案前把她们这酒鬼队长举报到天命主教那去。

至于芽衣，自然是将前一晚的失态误以为是梦。毕竟在她鲜少有人知道的住处醒来，就算怎么都想不通，也只可能是自己回来的。

那时的两人都未料想到，不久后的某一天，会在酒醉后把现实模糊成更加深刻的梦。这梦或许是美的，因为那柔软得让人贪恋，却又因为酒精的存在而不被承认，成了种罪。

当局者迷，却又不存在任何旁观者。她们背着所有人开始同居，在往冰箱里塞东西的问题上互不相让。转头到了天命，却还是众人眼里分工和谐的第一小队俩王牌。

这种很是微妙的相处里，识律不是没有在芽衣脸上看到倦意。可对她来说，那不足以让她放弃。尤其是她曾在那一场梦里窥见了自己一直抓不住的某个答案。

她对雷电队长的特殊对待。难道仅仅是因为受到符华她们的影响？而芽衣这样厉害的人，她真的会一直活在过去吗？

为此，识律不只一次问过自己，

「我想在芽衣身上确认什么？」

让人能了解另一个人的，往往是时间。渐渐地，识律发觉，芽衣漫长思念的背后，亦可能是无法接受某种不愿承认的事实。

在那个仲夏的夜晚里，她又一次找到了头绪。她不知道那样对不对。总之，只要在芽衣那晚说的那些话里，胡乱挑一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去挑战就好。破局之法总是要试了才知道。

要是彼此都开心的话，有什么不好呢。

一点点试探，一点点修正，一点点看着芽衣露出不为人知的模样。

将人生当作游戏的赤子好似寻见了人间。无定之种生根发芽，笑若生花。

只不过她仍旧悟不懂情爱。

「你们说，怎样算「爱」一个人？」

天命二队长说着和她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话题，自然是吸引了全队的目光。

「队长，你这是爱上哪个绝世少见的仙人了？！」

「你怎么那么八卦，队长就不能思考哲学吗？金瓶梅还是柏拉图？」

「哦，都算不上。」识律一口否定，「只是和芽、呀，和人上床需要个理由。没爱不太行。」很是直白的虎狼之词让队员们陷入了沉默。

「江湖救急下？」识律眨眨眼，以显得自己很无辜。可她那队员也不是无知少女——毕竟是为了抢救二队几乎没有的业务能力硬塞进来的优等生，又哪是那么好唬弄的。二人机械般扭头对视，确认了彼此眼中的神州国骂。她们这队长怕不是盯上了三队那位集各种传闻于一身的雷电美女。一时间各种天命小道消息与队长的行事风格在她们脑里瞎串联，燃烧过旺的求生欲与八卦魂让她们顾不上对疯批队长的敬畏。

「队长，强来是犯法的。我知道你拳头和后台都硬，可我真的不想因为天命二队长职场潜规则这种法治新闻而被人熟知。」

「队长，在讲述凡尘小爱以前，先让我们来和你讲一讲人间法律好吗？管住三只手，避免性侵罪。无脑图脸美，家人铁窗泪。」

看着俩以稳重出名的优等生朝着谐星方向发展，识律有些头疼，她掏出折扇一人敲了一扇子，没好气地说：「你俩要想演小品，我之后就给你们引荐出第二小队。但在你们出道前，先给我把题答喽。」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讨论出的答案，到最后会变成徒劳。像是冥冥中印证了她听腻的的那一句话。

天命最强的女武神在执行任务的间隙同队员欢脱地讨论着人类史书可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爱时，却对在万里之外南非海岸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在冲进去一锅端前，她的笑容是因为聪明的识之律者已经掌握了极东最经典的几种示爱方式。

涉及战斗，再穷凶恶极的敌手在她面前都算不上困难。唯一有点扎手的是她中途骚过头，让对面的匕首给她割了个新造型出来。抛开她壮烈牺牲的飘逸长发，这趟任务堪称教科书都示范不出的完美。她在即将回到天命空港前，索性要了把剪刀给自己整新造型。

「队长你这是失恋了还是打算不成功变成仁啊？」

「我成你个头。那不上不下的丑样子要是损了本队长英武形象，你赔啊。」

她可不想在芽衣检验学习成果的时候被取笑这第二美颜好塞狗啃。

明明是一窍不通，可初次出手倒意外很不错。一剪完就引起了青春少女们的担忧，

「亲爱的符队，请答应我们。在雷电队长面前就别骚了。遵纪守法是每个女武神必备的品德。」

「是啊，老符，好看归好看，不当强奸犯，我们不想在学校的司法题里看见你，历史题也不想。」

或许纵观天命整个历史，都不会有像识律这样收到队员如此深情的队长。

看着俩画风突变的小姑娘，识律不由想到了第三小队的两个新人，一个明明是她先来的问题少年，一个是连她都觉得很有问题的白毛丫头。这样一对比，自己带的两个孩子无疑要老实许多。一想到芽衣的小队，她也顾不上给孩子们纠正一下正确的队长认知了。依旧是一人敲了一扇子，犯疯的高手就丢下整理行动报告的任务开溜回家了。

家里依旧没人在。不过识律早已习惯了自己比芽衣更早回家这件事，甚至她这个后来者的居住时间怕是比屋主都要多。

她赤脚跑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一边喝着一边走向洗手间的大镜子。镜子里的她意气风发。肤色白皙如玉，额前的碎发干劲利落，很是清爽。相比于原先近似符华的长发，如今的短发更加贴合她的个性。

「嘿，早该剪了。我这样不比老古董帅多了。」

她摸了摸刺刺的发尾，虽然有些不习惯镜子里的短发少女，可就像在一开始不习惯这个家一样。在她卷齐了铺盖住进来以后，格格不入感就越来越少了。人嘛，就是这样，一点点把陌生习惯成熟悉。

芽衣的许久未归还是让她开始无聊。往常，只要等她把可能知情的人一个个骚扰过去后，总会有人把雷电队长请回家。可这次，一个个和她打了好几圈太极，也没见人回来。反倒是上面分配下来新的任务先到了。

虽说不能第一时间让芽衣看到她如今的新造型，可只要还在天命，见面是早晚的事。识律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就这么拉这个小猫批脸被赶去增援听都没听过的破地方——圣方丹。

非洲最南端的旅游圣地如今已经成了诡异的死城。昔日温柔的海风也成了阴森的嘶吼。

识律踩在狮头湾大桥的广告牌上，望着不远处的海面出神。

圣方丹的夜与海染上了血色，碎裂的大地和残垣染上了血色，连同她的双眼也被血色浸染。

上了火气的人曾骂着那俩家伙动不动演偶像剧，却没想过自己会遭遇比那还可笑的滑稽大戏。而那句「什么也做不到」硬生生砸在了她头上。事实逼得识律不得不承认，自己居然在整个事件里真的什么也没做到。

原先，识律对这种无能嗤之以鼻。又不是什么律者通用的财富密码，说多了也就腻了。那时她连人都不是，自然是体会不到人力有尽时的苦闷。手里的权能让意识的孤王有了何不食肉糜的鄙夷。至于当王成了人类，倒也不会立即失去应有的孤高。毕竟对力量的运用技巧加上天命制造出的完美人体，让她依旧能保持强大。而强大往往意味着几乎什么都能做到。除了芽衣这个让她吃瘪的例外。

可现在，傲慢如她知道了人无法对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情负责，也没法对与自己无关的结果负责。

嘲讽她人时又何曾会考虑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故此，讽刺至极。

识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换作一年前，她早就冲上去把那碍眼的玩意儿给拆进海里了。可现在她还能用着嬉皮笑脸哄走所有人，不得不说是一大变化。待附近无人后，她将自己反锁在破旧旅馆逼仄的卫生间里，联系了德丽莎。

向来高昂的识律垂下了头，在近乎冷漠里，回忆、剥离、拼凑着段时间发现的蛛丝马迹，直到听到崩坏能通讯器的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嘿呀，我亲爱的主教大人，我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自信呢？」她对着自己顶头上司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你是怎么想的？打发我去哪儿不好，偏偏把我扔去圣方丹？」她在德丽莎的沉默里故意把嗓门拉得更大了。「是真觉得我会傻被你们骗得团团转，一点都意识不到？」

圣方丹发生的事，第三小队身上发生的事……一点一点把她推向失控的边缘。

甚至她怀疑，参与这次行动的所有人都在她面前配合着，瞒下要增援的对象是第三队的这件事情。

她听到对面叹了口气，然后是德丽莎低沉的声音，小姑娘这些年越发像一个掌权者了。

「圣方丹需要一个能冷静下来的你。」德丽莎虽想反对，却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不过这已经比我预期的要好了，至少你现在不是在我面前说话。」

「不然？去把你家天命拆了？然后把你拖出来严刑逼问吗？」

「……我相信符华不会那么做。」

「可我是识之律者。」第一次，识律在德丽莎面前说出了这番话。「我并不介意那么做。」

就像当年拆了天命空港，一拳打在奥托的魂钢脸蛋上一样。识之律者本来就该是无所畏惧，不会被任何东西所骗，也不会被任何势力利用。她打死过一个主教，拆过两大势力。

想到这，她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笑的自然是她自己。

……本该是那样。可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不希望她自由自在，总是让一个又一个人去拴住她。所以在德丽莎问出那句，「那么，你想怎么做？」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那个什么话都不留给她的臭混蛋。

「芽衣在哪？」

「我不能告诉你。」

「那她怎么样了？」

「我也不能……」

「嘿，德丽莎，你耍我是吧？」她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不去吓坏小主教。以往她找茬的时候，芽衣总是帮着辛苦的主教大人说话。硬是仗着自己给她面子，把自家队员教训得弱小可欺。

「行吧。你耍高兴了，就告诉我她的情况。」识律可不想雷电队长秋后算账，所以她放下了惯用的以力服人。

「我没想耍你，只是我先答应过芽衣。」

「芽……衣。」

识律不再开口，她开始去思考关于芽衣的事。开始去思考芽衣这么做的理由。可是任她再怎么胡思乱想，都不会有芽衣在对面，同她确认究竟哪一个才是答案。

只有她自己的话，能想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

在沉默里，先开口的是德丽莎。

「抱歉，识之律者。」

她选择了尊重和芽衣的约定。

在不违反她所知道的芽衣的那些原则里，识律破天荒发现自己此刻无计可施。

也好，不让她知道，不让她和芽衣有瓜葛，不让她再被一个人影响思绪……

不也、挺好的嘛。

「那告诉我你能说的……天命需要我在这里做什么。」她开始要求任务的知情权。哪怕她没什么心思给天命卖命，却还是有一笔债要好好清算。

德丽莎见她不再多问，听上去也松了口气。她交待了一些目前知道的情况，并承诺之后会尽可能给识律开放阅览权限。

「这样你也会方便一些。不过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不准……送死。」她想起损失惨重的第三小队，话语里透着疲惫。「那么就先到这……」

「等等，德丽莎。」

「你说。」

「我还是想知道你答应过芽衣什么……」

在最后结束前，识律还是说了完全不像她会说的话。

「这次算我求你。」

许久，通讯那头才传来德丽莎的声音。

「大约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芽衣她来找过我……」她缓缓说出了在去年六月发生的那一次茶会。不是什么下属见主教，只是一个有些想法的学生来找自己的师长聊天。她们聊了过去，也聊了当下。在谈及未来时，学生希望老师能帮她一个忙。那就是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了不得不完成的事，那么无论自己的结果如何，也请……

「不要让小识知道。」

德丽莎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让对方好过一些。芽衣没有告诉她自己和识律之间的事。可如果识律也像芽衣关心她一样在乎着芽衣。那么如实相告，未免也太过残忍。

她这边忍不住担忧两个孩子，就听见识律那头发出了嗤笑。

「哦，懂了，她觉得我不配。」这话没心没肺，气得德丽莎想给她脑袋瓜来上一犹大。

「你就是这么想芽衣的？」她的语气不善，比起堂堂主教更像个训斥学生的老师。

「我怎么想重要吗？」识律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正摆出一副受了伤的表情。「我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怎么想。你也不是她，你又知道她不这么想了？」有的人固执起来的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她说着说着冲德丽莎提高了嗓门，「行啊。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她不敢……」

突然想到的可能性让识律的失控戛然而止。她的愤怒好似被吞进了一个填不满的窟窿里。

「不敢什么？」

「不、不敢……」

她难以把那个可能说出口。

而识律声音里的慌乱让另一边的德丽莎有些无奈。

「小识。」她用着芽衣的方式去喊识律，「芽衣她曾提到过，你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德丽莎的语调很轻，温和得有些近似芽衣微笑着同她说话时的语调。「所以，就像芽衣她能看到你……」微妙的柔和令酸意突然在识律鼻尖爆发。

「你其实比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识之律者明明不会哭，可她还是在可能被察觉到什么前结束了本次通话。

「嘿呀，完全不清楚呢。」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欠。

哗哗的水声充斥了整个空间。理不清的情绪随着水流缓缓趋于可控范围。

识律拧上开关，望着下水管的黑洞洞出神。「后勤部的那群人是怎么在废城里接起水路的？」识律不是修理工，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新的权限倒是来的很快，想来德丽莎是有提前准备过她发现后的应对措施。毕竟对如今的天命来说，经受不起识律失控的代价。

她粗略检查了一下，从事件记录到的未知生物图鉴都显示有所更新。考虑到德丽莎受限于和芽衣的那个约定，估计隐瞒了对当事人的伤情记录。

识律出任务，向来先在剿灭清单上确认打架的对象。比起她最初收到的版本，现在的多出了第三小队留下的档案。

刚翻看时，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的是【恋人】。

「哈，怎么想的？」那时多少可以算颜控的她看着丑不拉几的玩意儿感慨过。现在她看着底下的那一堆评论，倒是有了点笑容。她熟悉的人还是老样子，而陌生的少年倒很是有趣。

第二个是【皇帝】，就算知道是塔罗命名，也过于嚣张了些。

「我也没有购买欲望。」她挺想啪啪啪就往上头打字，但那得等她先把这破烂给好好拆卸一遍，好给个「已拆，欲望降至为负兆」的差评。

下一个她决定就看看起先被自己判定为很有挑战性的【世界】，是不是比皇帝还要嚣张。

可在这一档案下的记录只有一条，来自第三小队里唯一还有意识的人。

并不是会认真描述细节的雷电芽衣。

识律的记忆很好，好到她能在看到「队长」和「重伤」的字眼后立马想起之前在营地里的听到的细碎讨论声。

「我听说是那么大一个窟窿，从腹部洞穿过去。也太可怕了。」

「医疗班的好几个孩子抢救完都哭了。」

「据说队长还被抽走了……」

「哇，你别说了。不听不听，这也太惨了。」

那本不是说给她听的，自然也就没有隐瞒。那时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听了后感到非常不适，如今直觉告诉她，别想了。

——那个就是雷电芽衣。

也是，人被杀，就会死。这段她不知哪听说来的台词，也是世间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而雷电芽衣毫无疑问，是人。

所以雷电芽衣自然也会被

——【杀死】。

突然而来的剧痛打断了识律的全部思绪。像是体内埋下的一枚雷种在一瞬引爆了，刹那产生的电流炸裂过每一寸血肉，痛得令她险些窒息。往日大大咧咧的神经在极短的一霎被这一电击撕裂，硬扯至绷断边缘。可它又并不像雷电一般一闪而逝，而是持续不断地从那个窟窿里冲出，撕磨着识律的意志。连声音都在喉咙颤动的一刻被抹去。

一条条静脉从肌肤下暴起，显得有些可怖。抵在大理石台面上的白皙双臂在发颤中硬生生撑住了这具身体。时间被意识不断拉长，然后扯裂成一点又一点。

好在扛过了最初的不适后，她在痛意里得到了喘息。开始能大口大口地从外界索取空气。

「哈、哈哈……」

这种程度的疼痛，识律并不陌生，能从梅比乌斯手术台上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体会过。那些记忆在她诞生之初就存在于意识的某处，这些年里虽落了灰，但还不至于湮灭。

于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其中最为接近此时感觉的，是那百年前被斩断四肢，眉心插入一剑后的生不如死。

记忆过于久远，说是百年前延迟的幻肢痛也太过分了。况且她现在四肢齐全，身体完好，没什么致命伤口。意识到这点后，她从抵抗疼痛的精力里抽出些许，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何时贴上腹部的手掌。

这个答案让她觉得很可笑，却又理所当然。

好似通过不存在的伤口，看到时空另一头的血色圣方丹里的那个扎在雷电队长身上的窟窿。

「笨、蛋。」

疼痛没有减轻。它勾动了厚重灵魂中过往的回忆，搅浑了各种滋味，逼着把强硬刻进骨子的人都难以挺直腰杆。

然而「不死」本就是最极端的伤痛，由着相遇与分离为引，一点点将人磨损。

那么符华都承受过来了，她识律没有道理会承受不了。

她拿着那讨人嫌的老古董去鞭策自己。又觉得要是她连这点疼都承受不了，那么真正受了重伤的那人又能有多少生机？

她痛得顾不上逻辑是否合理。况且她本来就喜欢对芽衣强词夺理。

习惯的养成需要很久。可是用着记忆里的那些值得高兴的点滴去抵消那种痛，还不至于需要习惯。待得识律慢慢适应后，这突如其来的痛也有了消退的迹象。感觉变清晰后，才发现自己不断去回忆的，尽是有关那个罪魁祸首的事。于是识律知道，自己准备好的那些应付人的答案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谁让雷电芽衣和老古董不一样，和琪亚娜也不一样，和她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符华的过往犹如一面镜子，为她照现了满是苦难的永生。但也如她的刻铭一般，那是浮生。真实，却又虚妄。至于把识律拖进这人世间去更进一步感受到生命之重的，是她那为人的明镜。

「芽衣。」

她把那个「衣」字念得很重。好似在重音里念出了连续不断的一。一成也好，一线也好，哪怕是一丝。至少，不是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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