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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生非,1

[db:作者] 2025-07-27 11:50 5hhhhh 2200 ℃

“您难道是……的场先生吗?”

隔开一个货架的女人试探性朝这儿一问,见航海下意识抬头,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走了过来。

“真想不到能在这碰见你!自从你们搬走之后就没有见过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你们还在玩乐队吗?其他人呢?啊,这位是……”

连珠炮似的问题轰得航海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这是他们在下北泽合租时期的邻居田中太太,为人热情,心肠也不坏,就是上了点儿年纪犯了喜欢唠叨的毛病。等她的注意力落到旁边的星织身上,航海也就顺势转移话题:“我女儿,星织。”

“嗳呀,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都这么大了?瞧我这记性……还空着一双手,也没给孩子准备些东西。”

“不用不用。”

航海连忙推拒,“您有这份心已经很感激了。”

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角,航海心领神会:“抱歉啊田中太太,我还急着送女儿去补习老师那里。改日有空再聊。”

“哎?这么小就要上补习班啊,孩子就应该尽情地玩耍才对……”

等到越过几条街,人流淹没了他们的背影,星织不满地撅起嘴:

“爸爸,我不喜欢那个人。”

“别这样,田中太太曾经还是很照顾我们的。”

“照顾照顾着就把你们从下北泽赶走了?”

航海一时语塞:“这和她没关系……”

“每次提到过去的事情你们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生下我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星织松开了攥着他衣角的手,快步走了出去,这件事是航海心里一根刺,每次提到他都会沉默下来。女儿年纪不大,倒已经很明白事理。人流众多,他担心星织的安全,只好快步跟上去。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两旁的店铺悬挂崭新的招牌。

“抱歉啦,星织。我在杂志上看到附近有期间限定的风味甜品,一起去吃好不好?”

女孩子顿了一下脚步:“才不要。”

直到排完长长的队,两个人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星织鼓着腮帮子,手里是还剩一半的菠萝班戟:“下次可别想这么轻易地收买我,总是拿同一套来对付,把谁当小孩子呢。”

航海无奈地笑了笑,女儿向来口是心非,说是再也不给他机会,其实每次还是会乖乖跟他出来,一份甜品就能哄好,实在不行,就要两份。

“这点还真是和你一模一样。”

对此,兄长贤汰是这样评价的。航海被堵得发窘,争辩道:“星织是我的女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你就带着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她的家。”

“喂,不是这么说的吧。你内心不是也很想见星织吗?”

“那下次你让她一个人来就好。”

“真过分啊……”

话是如此,此时此刻的航海真的一个人拖着行李箱,面对一排整齐的电梯按钮。

半个小时前他才刚刚把东西整理好,来不及做充分的准备,只胡乱地塞了几条连帽卫衣、还有商场大减价活动时打包买下的牛仔裤。他顺便捎上了自己的笔记本,家虽然不住了,工作却不能丢。编辑的邮件还没有回,下一期的专栏又即将收稿……人一旦不顺利起来,喝口凉水都嫌塞牙。

他沉默地按下22的揿钮,电梯开始匀速上升,从这里可以俯瞰新宿的夜景:星星点点的电子灯光连成一条开阔大河,向上伸手的话,也能离星空更近。

电梯平稳地停在22层,广播发出一声轻柔的提示音,航海呆了呆,这才发现自己对着夜景出了神。

可惜下北泽的那个家是普通的平房,至多有一架楼梯通向二层,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景色。

他揿响了门铃,很快,贤汰给他开门。他一只手拎着手机,头微微朝肩膀的方向斜,也不知道是在和什么人通电话。

即使回到家,兄长通常也要忙办公忙到深夜。半夜起来喝水,总能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

社会人真是辛苦啊,身为作家的自己,对这种几乎被工作占据了每一个角落的高强度生活毕竟还是理解不能。如果可以,他还是更喜欢自由一点的职业。

当初决定赋闲在家,其实也是出于一点意外——好在星织很懂事,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他就也有机会接触大学时代想做却没有勇气做下去的工作。如今在杂志开辟了专栏,定期给编辑社供稿,时不时也会收到读者的来信。

这次,航海没有带任何洗漱用品,反正兄长这里总会有新的备用。贤汰指了指角落里那个空房间,那是航海每次住的地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一进房间,他没有及时拆开行李箱,而是仰头呈大文字形躺在床上。中午的时候和那个人折腾得厉害了些,到了黄昏又继续演变成激烈的争吵。这会儿静下来了,才发现自己从身到心有多么疲惫。

即使在饭桌上,也没有停止冷嘲热讽。直到女儿星织放下筷子,把门一摔,锁上房门——那一瞬间,罪恶的歉疚感占据了的场航海心头。事实上,他的父母正是因为常年分居,感情自然而然地淡了下去,才决定结束这段婚姻。虽说是和平分手,却也避免不了财产纠纷,彼此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那时他面临着选择同谁一起生活的问题,哥哥贤汰选择了母亲,似乎他自然而然就要归属于父亲。尽管从航海内心角度出发,他谁也不想放弃。

长大以后,他也或多或少理解了父母的选择。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让孩子去承担这样的事呢?

“小织呢,她怎么没来?”

“哦,她明天约了同学一块出去玩,所以早早地就睡下了。”

终于接完电话的贤汰靠着房间的门,面上没有什么动静,内心却已经把情况猜了个大概。

接到电话的一瞬间,里塚就知道,航海大约又同他家里那位起了什么争执了。

自己这个弟弟,明明身为人父,脾气却和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没什么两样,又或者只在面对他家那位的时候才会显露十足的小孩子心性。这次,又是为了晚餐做甜口还是辣口,抑或今晚的电视机该放晚间新闻还是时下热播的电视剧争吵呢?

这样想着,贤汰微笑道:“你俩拆房子没吵到她?”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拆也是他拆,反正最后负责修理的是他。”

“那这几天就他一个人在家里负责照顾小织?”

航海顿了顿,话音有些勉强:“女儿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看他自己也很乐意。”

他挠了挠前额,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里塚的眼睛。航海在紧张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小动作来掩饰自己。幼时养成的习惯,即使到为人父母的年纪也还是没有改变。

“明天就是周末,晚点儿你可以把她一块儿接过来。”

“啊?可我记得你家只有这么一个空房间。星织大了,不能再让她同我一起睡了。”

“你可以选择睡沙发,或者回你自己的家。”

“才坐下十几分钟,也没必要这么快就赶我走吧?”

航海苦笑道。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又把手机放了回去,“你总得给我几天时间缓一缓。”

“到底又为什么吵架了?”

“还不是老样子,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当然坚持自己的。”

“那你俩不是一样的吗?”

航海语塞:“……总之别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我才不像他那么,那么……”他的声音软下去几分,“总之要我现在回去向那个人低头服软,不可能。”

贤汰笑道:“原来你还真打算同他死磕到底。”

消息弹窗跳成了来电提醒,扬声器唱起爵士风格的流行乐,航海干脆看也不看。贤汰心领神会,站起身:“我去给你放浴室的水。”临走的时候,还顺便替他带上了房门。铃声响了很久很久,同样的片段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他也觉得耳朵起茧子的时候停了下来。

歌还是近二十年前写下的,用了那么久也没想过换,只是因为太熟悉,融入生活的边角,算起来,居然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一样认认真真听过。

回忆里的昨日仍然蒙着一层淡黄的色彩,以至于轻而易举地就让人回到二十出头的夏天。他们在鸭川大学迎接毕业典礼,欢送最后的青春毕业。

“也没有说成了社会人就不能玩乐队吧?”

白石借着咕噜噜的酒气,嗓音含糊地问着这样的问题。

“是啊,Fantôme Iris的各位,不也是一边工作一边活动……”

“可是大家各自需要寻找新的生活,聚在一起的机会只会变得更少,这也是事实。”

这一年为了实习的事,本来已经聚少离多。五个人都沉默下来,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微妙的别离伤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天,他喝得多了一些,桔梗也喝得多了一些,大家都喝了很多,围在一起唱歌。歌词破碎不成句,连成一串甚至不是同一首,似乎再也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感情。

白石是第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接着是七星,五稜说着自己没事,但涨红的脸、还有摇摇欲坠的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桔梗是相对清醒的那个,他叫了车,把一桌子软体动物塞进车厢,报了下北泽合租屋的地址。

前任甲子园明星选手一个个地把人拖进各自的房间,安顿好之后,最后才伸手挑起航海的胳膊。

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同那个家伙倒在了床上。连帽衫脱起来不费什么力气,很快他浑身上下就只剩一条底裤。桔梗身上,却还有他那件黑色的打底衫,在月光下勾出隐隐的肌肉线条。他觉得很不公平,于是把桔梗的衣服拉到腋下方,还亲自解开了对方的裤拉链。

那实在是一个意乱情迷的夜晚。灵魂与肉体一分为二,从回忆的上方注视着那个伏在桔梗身下的人,二十二岁的的场航海在情欲滚烫炙热的浪潮里沉沉浮浮,他不由捂起耳朵,难以相信那个攀着桔梗肩膀,两条腿搭在人腰间,配合着抽插扭动身体的人是自己。乱了,乱了,皱起来的床单,鼻尖的热切气息,还有肢体交缠时狂乱的亲吻,一切都乱了套。也不清楚具体做了几次,只记得桔梗要拔出来的时候、被他勒令不准动,就全部射在里面。

“你这样……会拉肚子的……”

勉强分出最后一丝神智,桔梗强迫自己稳定心神。茎身已经出来了,剩下来的只需要再拔掉龟头……

的场忽然痉挛了一下,后穴的软肉条件反射般吸吮住头部,像是依依不舍的挽留。桔梗一个没控制住,就在穴口射得满满当当。

太坏了。

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

大学毕业一个月,的场航海正式入职,准备迎接他全新的生活。一周后,一份体检报告正式宣告了这份工作的终结。

世界上有许多诸如巧合的事,它们像大乐透一样随机开出不同人的名字,接着飞速洗牌,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落到哪一个。从前的场航海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命运轮盘似乎执意要跟他开个玩笑。

通讯录里都是些容易看穿谎言的朋友,但要是说了实话,又无异于在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其中的一个人恰恰是让他陷入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

航海最后只能打给住在西新宿的兄长。贤汰很快开车过来,他叮嘱了一些事宜,又拿出前三个月的食谱,让他对着上面调整一日三餐。怀孕后的饮食结构需要调整,航海不得不逼自己接触那些并不那么喜欢的食物,甜食的摄入也要严格控制。

“非要这样吗……”

“你不想这么做也可以,现在就可以去医院做手术。”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不知不觉捏紧了拳。

“真打算一辈子这样瞒着他?”

贤汰围着围裙,在他面前端上一份营养餐。航海没精打采地把餐盘子往前一推:“说肯定是要说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难道你打算等肚子大起来了再去找他?”

“嗯……”

眼下的桔梗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那个夜晚属于一时间的意乱情迷,不知道另一端的航海已经被搅入一个命运的漩涡。

“爸妈登记结婚的日子是六月份,记得吧?”

“怎么了?”

贤汰没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航海与眼镜后那双深邃的绿眼睛对视,神色渐渐僵硬,低声道:“不会吧?”

“问一问就知道,他们的结婚登记很突然。”

甚至连婚纱照都是在航海出生后补拍的,他记得那张照片里,父亲牵着贤汰,母亲怀中抱着航海。

“这件事,原本我也没在意……只是有一天,我偶尔听到她对外婆说,她一辈子都恨爸爸,也恨自己。”

“怎么会……”

一直以为父母婚姻关系的破裂是感情自然结束之后的和平分手,原来,早在兄弟俩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不可挽回的裂缝吗?

航海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乱的,让他没有办法思考。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竟然是父亲脸上苦涩的微笑。

“一艘船啊,无论在外漂泊多长时间,总要回到自己的港湾。在海上的时候,只要想着港里还有人在等待,就能升起无穷的勇气。”

“航海,去做你想做的事,无论怎样都值得。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拂晓的时候,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枯坐了一夜,航海在朝日未升、而天边吐出一缕洁白的光线时拨通了那个电话。

对方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谁?”

“桔梗,是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不想吃咖喱蛋包饭。”

凛生于是问:“那你吃什么呢?”

“我昨天说过了我不回家吃,先走了。”

因为是特意为女儿准备的便当,放的是甜咖喱,如今同桌子上的餐盒大眼瞪小眼。他拿着一副餐具坐下,饭都做了,总不能就这么浪费。

他一边吃,一边习惯性地拨第一行的电话,一如既往只有嘟嘟的声音,从昨天开始就这样。

凛生叹了口气,不愧是每周都会带女儿排队购买期间限定的风味甜品的幼稚鬼,一言不合就搬出去闹冷战。其实他并不讨厌这样的一面,只是从青春时代延续至今,孩子气的争吵偶尔也会让他觉得烦心,尤其是工作不顺,家庭又不能成为一个慰藉的港湾的时候。

当年,的场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确实陷入了比17岁更深的茫然。但很快,他就动身收拾行李,开着车到的场所在的公寓。

开门的是的场的哥哥里塚,他向他点头致意,目光看向客厅里的那个人。

“怎么样?”他温声道。

“呃……你来了。还可以吧。”

“以后的三餐就由我来负责吧。”

“这怎么行……”

“你现在需要人照顾吧?”

航海默然,Argonavis的伙食都是由桔梗包办的,这方面他确实可以对桔梗放心。只是……

“桔梗。”

凛生与叫住自己的贤汰对视一眼,同航海说了句抱歉,跟着贤汰一块儿走出了客厅。确认两个人的谈话不会被航海听到,这才敛容道:“对不起,里塚先生。”

“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个。”

“我知道,但对他来讲,现在这些话都没什么意义。”

“那你觉得什么算是有意义呢?”

“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就搬过来。”

他垂下眼睛,知道里塚在打量自己,索性把情绪都藏到眼皮底下。仅凭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无法打消里塚心头的顾虑的,但除此之外,凛生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也许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慢慢来。

最初的错愕与茫然之后,凛生认真考虑起了这种可能性。从小到大他并不缺少追求者,偶尔也会想象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应该是什么样,实话说,的场和那个模版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但那也并不重要了。

桔梗凛生一向觉得自己是对未来很有规划的那种人,但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破坏他的计划。如今,他也已经学会享受这种随意,像大乐透里随时随地开出来的小彩蛋。他想,如果那时候要是没有答应五稜,没有与Argonavis相遇,一切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不,也许直到自己点头同意为止对方都不会放弃,人生的轨道其实早在弹琴的那个晚上就已经被悄悄地拨到另一边,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了。

爱需要一点意外,但也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是否也可以用来形容他和的场呢?

航海的公寓本就不大,那时忽然又要多进来一个人,原本紧张的空间变得越发狭小。为了让航海得到充分的休息,凛生主动申请睡到了沙发上,也自觉承包一切家务。他在网上查阅资料,在贤汰带来的那份食谱上重新规划,每天打开冰箱,思考一日三餐。

身体的变化使航海尤其嗜睡,凛生自己倒是保持了一贯的良好作息,近日常常很早就醒来,面对还没完全亮透的天,脑子里不断盘算着事情。同居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尴尬,无非是下北泽合租生活的再续,只是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对那个夜晚避而不谈,尽管在得知那个美丽的意外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与的场一同面对的准备了。

只是,也许的场还没有准备好。那这没关系,他可以等。球场上讲究的就是耐心,他也已经不是高三时候的那个自己了。

他瞒着的场,平静地向父母陈述了事实,并表示会给他们一些消化的时间。在此之前,他不想让的场受到任何无谓的伤害。

餐盘空空荡荡,以前他看到甜的东西就要皱眉,因为女儿的出生,家里的甜食派又多一员,如今竟也能不动声色吃完一整份甜咖喱,习惯还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回过神来,自己与年轻时候相比已经改变了很多。只是遇上那个和二十岁时没有多少差别的家伙,凛生自己也忍不住用那时候的语气回怼他,渐渐却把自己带入了真正的情绪里。毕竟中年人的烦恼与青年时代相比总是复杂得多,也更无解,多少有些迁怒的成分。

往先两个人会因意见不合吵起来,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似乎他们都习惯把小打小闹当成生活的调味品。可昨天的航海似乎尤其执拗,于是他便也抛弃了几分平日的温和,不但嘴上不饶人,最后竟演变成了床上的战争。

说是性爱,不如说是互相撕咬,他算是彻底见识了这只金牛的固执,不肯向他服软,狠狠地挠着他的背。而自己咬住对方的喉结,就像咬住猎物的命门。

那不是平时的他,而是在赛场上,将对手视作囊中之物的猎人,冰冷地计算着每一个弱点,直到将其彻底击溃。

这场伤痕累累的性事结束以后,的场挣脱了他一个人去冲澡,而他仰躺在床头,明明倦意很浓,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想起带的场回去见父母的前一天晚上,他半跪在床沿,给航海按摩水肿的下肢。

“我已经和我父母说了,没事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如果当时的航海是迫于无奈,那后来的很多事,他对自己的选择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欲望?

从小到大,凛生都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连父母也不能让他妥协。最后父母的态度并没有在电话里那样强硬,又或许他们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在他面前强撑着一点大人的面子。

现在想想,凛生忽然有些理解了父母的心情。选择低头妥协或决意放弃的那一刻,是不是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呢?

的场拖着行李箱走了,女儿星织又不在,现在,他将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个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家。

从味噌汤米饭变成烤面包和咖啡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以适应,他走出房门,香气蔓延开来,肚子很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咕噜叫。他揉着眼睛往杯里加了两颗糖,尝了一口却还是被苦得皱起了眉。

“你天天就喝这东西?”

“怎么了?我觉得早上来一杯,提神的效果很不错。”

航海暗自咋舌,明明自己和哥哥都继承了母亲喜欢吃甜食的特性,然而哥哥的外在表现却完全看不出来,他喝的甚至还是纯度更高的黑咖啡——航海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的品种。

在他们的父母分居之前,航海童年的大多数时光是和哥哥贤汰一起度过的。一直以来,哥哥似乎都是家里特别的那一个,他就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平静地接受了父母离婚的事实,选择跟着母亲,默默收拾东西离开这个曾经的家。

“总有人要跟着妈妈吧。”

贤汰推了一下眼镜,“航海也不想离开爸爸对不对?妈妈很辛苦,我可以照顾她。”

航海不懂,为什么哥哥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明明他是在意这件事的。擅自揽下所有,好像已经做好为这个家牺牲一切的觉悟的样子……真令人讨厌。

“今晚要去把星织接过来么?”

“我觉得她宁可一个人住酒店。你是不知道她,她在外面就是个野丫头,能拖到多晚就拖到多晚。那家伙居然还由着她这么胡闹。”

“是你说的小织大了,应该放一放的吧?怎么这会儿又不相信她?”

“那是因为——”

航海忽然反应过来,索性闭嘴不答。差一点又掉进了这男人挖的陷阱,也不知道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似乎周围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小孩子看,父母哥哥是这样,桔梗那家伙也是这样。明明他也是当事人,为什么就不愿意听一听他的意见呢?

走回房间,信息栏里又传来了编辑催稿的消息,他忍住耐性回复,然后将手机设置成勿扰模式。最近长时间盯着电子屏幕,眼睛又干又涩,他索性戴上了一副眼镜,顺便在手边放了一杯热可可,对着电子屏幕专注地构思下文。

回过神来,天已经快黑了,手头的稿件还差一个收尾,但大头总算已经捱过去。重新打开手机通讯,消息像爆米花一样淹没了他,屏幕底下显示几十个未接电话,消息弹窗也一直跳个不停。

第一条就是桔梗:“星织在你那里吗?在的话回个电话吧,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十岁的的场航海曾经跟着父亲登上北海道的船只,乘着风在遥远无垠的开阔海上漂流。

“喜欢吗?”

航海点点头:“好漂亮。”

海上的人总难免要和风浪打交道,久而久之,水手们给它起了一个别名:跑兔子。当墨蓝色的海水表面翻涌泡沫似的浪花,一如雪白的兔子飞奔过平原,那就说明风浪要来了。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航海觉得那可真是一个可爱的称呼:“可真有趣呐。”

“是吗……不过,对我们这些人来讲,看到兔子大概就如同面对死神吧。”

航海愣了一下,父亲高大的背影就像一杆旗,和那些鼓胀的白帆一样巍然矗立,他知道那双粗糙的手上全都是磨出的茧。

“兔子,很多吗?”

“大概比院子里的杂草要多。”

“怎么会!我记得我有定期帮妈妈拔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一会儿要去钓鱼么?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海鲜店,他家的味道可是很不错的。”

“是自己钓了然后让他们帮忙处理吗?”

“对呀,还能根据要求,不同的位置采用不同的方法处理。”

“万一钓不上来怎么办?”

“好歹对我有点信心啊。”

上了小学之后,航海经常会跟着父亲出去钓鱼。这是一项考验耐心的运动,大多数时候都需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年幼的航海往往抱着一本书过去,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消磨。

“航海喜欢书吗?”

“嗯,想要住在一个很多很多书的地方。”

那一年他的生日礼物是《海底两万里》,父亲专门给他做了一只鹦鹉螺号,他简直爱不释手。

“所以,鹦鹉螺号真的消失了吗?”

“有人说在其他海域看到了鹦鹉螺号和尼摩船长,明明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他还是长得和以前一样……不少人都报告了尼摩船长和其幽灵舰队的消息,但真实的去向还是不知所踪。”

“他为什么一直要漂泊在海上?”

“大概因为那是一个拥有大海般辽阔心灵的人吧。”

仅凭人类的力量真的可以做到靠一艘潜艇完成环游世界的壮举吗?航海不知道,他只知道东京的线路密密麻麻,宛如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十字街头永远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航海站在对面逐一辨认,却被汹涌的人流挤来挤去。

在东京太容易迷失,尤其在夜晚,当迷离的电子灯光代替繁星成为城市的主角,靠星星引路的古老方法就会失去作用,海上的船只就会迷失方向。

台风过境的时候,他站在窗边,抱紧那本《海底两万里》。当地的气象台已经连续发出警告,不建议市民在这段时间外出,然而真正的水手却要时刻面对这样的风浪。

“尼摩船长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鹦鹉螺号上?”

“因为他在岸上早已无处可去。”

在东京城内寻人无异于在大海里捞一颗稻穗,他在无谓的寻找里终于筋疲力尽,坐在副驾驶位蜷起双腿,含胸抱住膝盖,是在母亲怀里时的姿势。

那个小家伙,现在大概也是一样吧。没有办法选择出生的权利,没有办法选择双亲,被迫如此草率地来到这个世界。于是,在暴风雨之夜,她乘着一艘小船从他们的港湾中逃走了。

航海缓缓侧过头,靠上自己的膝盖,心跳擂着他的胸膛。那个孩子,她甚至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鹦鹉螺,就要脱开他这具过保护的壳。

“还是先报警吧。”

一旁的桔梗挂掉电话,他已经动用了所有能联络上的关系,没有一个人见过星织。他瞥了一眼副驾驶位上的航海,手顿在了空中。

“你,你也别太担心了。”

“桔梗,你说星织是不是在报复我们?”

“不会……她很在意你。”

“是吗?”

航海的语气像一块浮冰,“当初我因为她丢了工作,和以前的朋友几乎都断了联系。拿到报告的时候我真的想,就这么一辈子别见了吧。”

航海干笑了几声,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可那时候我没得选……桔梗,我没得选。”

凛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对不起,我的责任,当时没早点过去陪你。”

“是我没告诉你。”

凛生一时无话,他将车座椅调节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仰面躺下来:“当时我们都太年轻。”

“是。后来的你,一定很恨我吧?”

见凛生不说话,航海自嘲般笑了一笑:“想想也是,你明明那么讨厌我,却又被迫和我在一起,扼杀了所有可能性。”

“的场。”凛生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不知是不是航海的错觉,手上的力量紧了些,“你要明白,当初即使没有那件事,也未必比现在过得更好。”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想。”

“不然该怎么样?”

“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是不需要说这个的。”

凛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贤汰打来了电话,航海听了片刻,放下手机:“我哥说小织在他那。”

“那马上去——”

“等等。”

航海按下了免提,电话里赫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两位老爸,让你们担心了。我本打算给你们打电话,结果你们俩都显示占线,我只好打给贤汰舅舅了。他说这个时候路上容易堵,我今晚就住他那儿了。”

星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许久,航海纠结着开口:“我们……是不是都被她给耍了?”

“是吧……但我觉得你哥的问题更大。”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大声,肩膀颤动着,像是为了掩饰眼角含的泪。

汽车一路向着他们的家飞驰,到了玄关的地方,忽然有一双手从航海背后拥抱过来。

“要是没有星织,你是不是就不肯回来?”

“你不是自诩天才吗?这种事竟然也能难倒你。”

他们在黑暗里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航海感觉有人用下巴蹭着自己的肩:“的场,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说了什么话吗?”

航海在脑中搜索了片刻,关于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他只剩下一些破碎的记忆:“不记得。”

“就知道是这样。”

“多年前的事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欢迎我进Argonavis?”

“还不是觉得你这个家伙自大又讨厌。”

“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航海转过头想与对方争辩,恰好对方也看着自己。鼻尖相抵,顷刻乱了呼吸。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对方的唇,一番缠绵之后,凛生摩擦着爱人的唇瓣,声音有一种情欲的沙哑:“那天晚上,我说的是,我喜欢你,想知道你是不是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骗子。”

“我说真的,没有你的话,那些都毫无意义。的场,在星织的事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航海忽然一脸严肃地推开他:“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还是叫我的姓?”

“……这不重要吧?”

“很重要。”

凛生啼笑皆非,刚刚燃起来的气氛就这样被浇熄,显而易见,爱人内心十分介意这个问题,要是不好好回答,恐怕还不能彻底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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