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香穗子总算能放松下来，安心享受久违的约会了。

“学姐考得怎样？”

“还可以吧……大概也算适应了……”

“那就好。前段时间香穗学姐一直很辛苦，我都跟着担心起来了……结果好就好。具体成绩如何？”

“喂！应该是我问志水君的吧！”

香穗子故作恼怒，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交往两年，她已经毫不在意地对志水使性子了。大概也是被爱着的女人的特权，渐渐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言行。他温柔地笑，没有躲开。她张牙舞爪，但从不真的用力。他偶尔会提醒她演奏家要注意保护手指，她总是翘着嘴巴装没听见，这次也是一样。他捧起她的手，认真地给她按摩手指，好像她真会因此伤到手似的。

“学姐的手会疼的。看，都有点红了。”

“我没控制好力度，对不起啦……突然被问成绩什么的，我不好意思说的嘛……”

“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疼，倒是心疼学姐的手。以后我会问得更婉转一些，是我不好。”

他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就让她的心也变得温柔。她用空着的手抚摸他的手臂，上面连一个印子都没有。

“我是男人，没关系，不像学姐这么娇嫩。你的皮肤太薄了，很容易染上红色。要是不小心留下印子，过好久都消不下去。”

“不要说那么H的事……”

她红了脸，又想打过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动辄打人不是淑女所为，容易惹人厌烦。她握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摸下去，他笑了，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真可爱。”

他也总是这样说。志水的个子长高以后，给人的感觉更像男人，他对香穗子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认识他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他会长得和土浦差不多高，以至于她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他的脸。他总是说她是女孩子，说她可爱，说她像妹妹，结果她真的一路逆生长，以至于到了初中的朋友见面都惊呼不认识了的地步。有时候她也会闹别扭，说他喜欢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不去找冬海，然后他就想方设法把她哄到情人旅馆去，一直折腾到她哭着求饶才肯罢休。

“我是担心，香穗学姐才刚入学几个月，能不能适应大学的教学方式。虽然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可我不在身边总有些……你复习的时候我也帮不上忙，所以不自觉就话多了点，抱歉。”

“上高三的人不要说这种话……需要担心的人是我才对吧！志水君是优等生，成绩肯定没有问题，可是你身边那么多……”

“那么多？”

“……没什么。”

她又别扭起来。自从柚木高中毕业，月森去维也纳留学，音乐科女生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志水身上。他在全国音乐比赛上取得作曲一等奖之后，情况变得更加严重。原本以为卫藤入学后能分担掉一部分——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卫藤，但香穗子实在不愿意看到别的女人把自家男朋友当成意淫对象。加地在的时候还好，自从加地和她一起毕业，就再也没有足以分流的新人出现了。每次香穗子回高中，他们手挽手走在校园里，都有女生投以艳羡的眼光。

“是吗？我没注意……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吧，大概。”

他本人毫无自觉。天羽已经告诫香穗子要多加小心，有人向报道部的后辈提出买照片——当年天羽在的时候非常仗义，一张也不给别人，但毕业以后总不能同样约束后辈。她担心有痴女出现，香穗子更担心。

“那个啊，暑假的时候我要回老家，所以……”

香穗子点点头，愈发烦闷不安。志水的老家在静冈，假期总会回去。她跟他去过一次，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但总不能每次都跟着去。她高三那年他没怎么回家，暑假只待了几天，寒假在横滨陪她，就连新年也没回静冈，反而是他全家都跑来横滨过年——虽然肯定也有走亲戚的意味在，不仅仅是因为香穗子，但此事恰好发生在她入学考前夕，让她非常过意不去，春假催他回家，结果还被他给带了去。所以他早就应该去陪家人，她不能也不该有什么意见，只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要分开就越不好受。她在心里劝慰自己他会很快回来，也就几天而已，就当是期末考的延续——依志水的性子，他也不会想和她分开太久的。

“大概要到开学的时候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时候，学姐一定要好好练习，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健康，不要太挂念我——我会给你发邮件打电话写明信片的，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香穗子笑起来，费力地伸直手臂揉他的脸。

“放心吧～志水君不在身边唠叨，我求之不得～就算我们是情侣，也要有彼此的个人空间不是吗？天天绑在一起，总是看同一张脸，都要没有新鲜感了～别这样别这样，又不是不联系了～记得给我带特产回来～”

“……是吗。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到时候希望不嫌弃。”

“嗯～那可不行，要好好地想～每天都要想，一天不想都不行～”

“……嗯，我知道了。”

他终于笑了，又俯身吻她。她静静仰头接受亲吻，又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志水的手又大又温暖，她一刻也不想放开。

约会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志水就坐车回静冈了。他一大早就离开，在晚上的电话里特意嘱咐她不要去送，太早影响休息，等他到家再联系。香穗子乖乖答应。她本来也没打算去送，万一在车站没忍住哭出来，乃至控制不住情绪，像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做出抱住他不让走或要买票和他一起去的事，那可就糟了。她是他的学姐，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长辈，平时开开玩笑撒撒娇还可以，真做出不理智的事给他添麻烦怎么行。那天他们去了情人旅馆，在那里反复确认过彼此的爱情，所以接下来一个月见不到也没什么——她等啊等，收到了他报平安的邮件，才总算安下心来。她一面反复默读那行短得不能再短的文字，一面用手指抚摸他在她肩膀和胸前留下的痕迹。那是彼此相爱的证明。他明知道她的皮肤容易受伤，还故意吸得很重；她明知道他是为了留下记号，还听之任之。最后的最后她呻吟着求他咬她，他不肯，只恋恋不舍地在耳根处吻了一下。

“我爱你。”

这样爱的告白和着亲吻一起灌入耳内。他舔她的耳廓，舔得她的心都痒痒的，不自觉说了很多好话，后来羞得不肯回忆，一看他的脸就面红耳赤。他送她到家门口，临了又深深吻她，毫不顾忌邻居的眼光。她原本以为这样一来一个暑假不见面也不会想，但事实上分开不到24小时就已经忍不住去翻相簿了。

“代我向志水君的家人问好。”

“嗯，不会忘的。”

分别的时候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他也笑着回应。她想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香穗子高二那年的暑假，志水也是几乎待到快开学了才回来。她知道横滨的住所是他姑姑的家，上学的时候借宿还好，到了假期还不肯回自己家就有些说不过去。他自己的家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城市，最初在音乐比赛相识的时候她就知道。当时她也没觉得怎样，他寄了特产和手写的信，回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晒黑了一点点，但很快就白回来了。那时候她还开玩笑地问他用了什么美白产品，怎么白得那样快，让她好生羡慕，结果他说——

所有一切都是回忆。她想着高一的志水是什么样子的，高二又是什么样子的，高三的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用炭笔一点一点画在纸上。她画得不好，也不打算拿给任何人看，充其量是根据照片和记忆随便画画，与那位街头画家给他们画的素描相比，无论构图还是技法都差得远。她一直珍藏着那幅素描。画上的香穗子笑得很甜，志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闪耀着光。两个人十指相扣站在一处，看上去十分合衬。当时志水看着画，笑说那真的是他吗，身边的人都说他整天睡不醒面无表情，画中的少年却是神采奕奕笑容满面的样子。她也笑，吐槽他虽然总显得很困，但是盯着她看的脸却让她想到满怀期待在讨小鱼干的猫。然后他又笑，说他可没有猫那么长的胡子，不过如果是她的希望，他就努力把胡子留起来，留成柴可夫斯基那样，看起来也更沉稳可靠一些。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志水也会开玩笑，急忙说——

她弯起嘴角。明明她高二以后才和他相识，她的高中回忆里却只有他，什么事都与他相关。音乐比赛，学生音乐会，临时乐团，转科，音大入学考，每一件大事发生的时候他都在她身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志水回静冈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香穗子接到了他的手机来电。他突然打电话过来，没有事先发邮件询问，让她又惊又喜。可是电话接通，那边却传来元气十足的陌生声音——

“喂，是香穗姐吗？我是小柊！还记得我吗？我超想你的！我特别期待来着，还想着小桂哥那么喜欢你，今年暑假肯定也会想方设法把你带过来……真是的！我特意用压岁钱买了最近超火的那个格斗游戏，想等香穗姐来和我对战呢……我哥什么都不说，姐姐们也好我也好简直要气死了！要是我的话，哪怕放下男人的尊严，撒娇耍赖也要让你陪着……不过，不过！我已经原谅他了，因为香穗姐买的点心好好吃啊～是横滨的特产吧？很多以前没吃过的口味，每一样都超好吃～呐呐，等到小桂哥开学去横滨，我让他也买我们这里的点心给香穗姐带去好不好——”

香穗子大脑短路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给她打电话的人是谁。志水和他弟弟柊二共用一个房间，或者说那个房间现在就是柊二的，他只有假期才回去住。之前她去他家，被拉去参观房间的时候不觉苦笑：柊二和他哥性格气质完全不一样，房间布置得十分男孩子气——倒不是说志水就不像男孩子，她去过他在横滨姑姑家的房间，陈设非常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除了她送的礼物就是各种音乐资料——她回想起柊二开朗活泼的样子，不觉轻笑出声，正要说些问候的话，对面却传来一阵杂音，然后是志水的显得有些奇怪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柊二突然打电话过去……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就志水而言语速很快，声音有些急促，像是跑得急了，一下子接不上气了一样。香穗子把手机贴近耳边，柔声说着没关系，她一点也不介意。她确实不介意，还觉得这样的惊喜珍贵无比，又让她窥见了他日常生活的另一面——电话那头，传来不满地嘟囔着“小桂哥真小气”的声音，以及刻意遮掩话筒压低声音还是被她听到了的，志水责备弟弟不该随意打电话还叫得如此亲近的声音。她不禁回忆起那个家给她的感觉，就像她自己突然有了弟弟妹妹，被一口一个叫着姐姐，被缠着一起玩，都是身为家中么女的香穗子未曾有过的新鲜体验。他是家里的大哥哥，和弟弟妹妹相处，自然就会表现出兄长的样子。听到她哧哧地笑，他似乎又害羞起来。

“……抱歉，又让学姐看到难为情的一面了。”

“不会不会，蛮好的……话说柊二君说的点心是怎么回事，莫非是……？”

“嗯。”

他简短应了一声，就转移了话题。香穗子一边和他聊天，一边想这个人居然会细心到以她的名义给他家人带礼物的程度。如果是加地她绝不感到意外，但志水一向不问世事，甚至有些缺乏常识——他居然会不声不响补上她忘记的人情，着实令她惭愧不已。不过他在电话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反复叮咛，让她注意不要贪凉，不要吃太多冷饮，正午时不要在外面练琴以免中暑，尽量早晚出门，去有冷气的练习室……他很像她的哥哥，又比自家哥哥更关心她；像叶介，又不太一样——叶介不会这样事无巨细，也不会这么不放心——只有加地才会像他一样过保护，可是志水从来不让她离加地太近。

大概是在家不方便讲话，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太害羞——志水在静冈家里的时候，就连不小心碰到香穗子的手都会脸红，还被姐姐和弟妹嘲讽，这样以后一起生活可怎么办，怕不是要精神恋爱到死。当时香穗子只是陪着一起笑，天真无邪如同未经人事的纯洁少女，回去就被他欺负得哭出来，嚷着要揭发他的真面目。不过她也一样觉得，这种私密的感情事只要两个人心知肚明就好，犯不上捅给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她的好友一再追问进展她也守口如瓶。他在电话里一句亲近的话也没有说，客客气气的，还像他们相识不久时的样子，而她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已经满足了。

挂断电话不久她就收到了他的邮件。志水再次为柊二未经许可给她拨电话过去的事道歉，并说弟弟也是好心，见他犹豫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就自告奋勇做中间人，希望她不要生气。她怎么会生气呢？她当然没有生气。看到他说他也会犹豫要不要给她发邮件打电话，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她的心都要化了。志水有大胆直率的一面，也有含蓄拘礼的一面，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结合成一体，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她抱着他送给她的大毛绒玩具熊——那是他从游戏厅赢来的大奖，把脸深深埋在里面，悄悄地吻了又吻，等脸上的红潮稍稍退去，才抱着熊回他的邮件。

她让他不要介意，她没有介意，他也不要介意，甚至还大胆地说她接到他的来电十分欢喜，希望他有空就联系，打电话也好，发邮件也好——邮件发出去之后，很久都没有收到回复，以至于她开始暗自吐槽自己又自作多情了，才终于收到回音：他是躲在浴室里写的邮件，因为家人一直在旁边拿他们的事开玩笑，让他很不好意思，只能趁洗澡的时候回复——她想到那个情景就不觉莞尔，想到他可能没穿衣服又不免害羞，但是看他邮件里写着，听到她的声音也让他兴奋不已，以至于身体自然而然有了反应不得不尽力掩饰的时候，她笑得像傻了一样。好在她不是男孩子，不会有这种困扰，他能够坦率地告诉她，也让她凭空生出一种亲近感，仿佛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胜过其他任何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他熟知她的一切，她也差不多同样。她忍不住想他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反应，到了哪种程度——这不是淑女该有的想法，可是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名媛淑女大家闺秀呀。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不到一周时间，香穗子身上的印子就消失无踪了。她有一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找来找去也看不到，心里多少有些惘然。如果真的咬伤流血肯定会保持得更久，但她怎么求他都不肯。她泡在热水里，学着他的样子抚摸自己的身体，却得不到同样的感觉。他们并不会每天都打电话，志水那边确实不方便，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听到电话那边有“姐姐”“姐姐”的叫声和笑声，然后他声音明显不自在地道歉，她也觉得让他为难。有时候不止柊二，还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不要叫姐姐，姐姐和姐姐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区别呢？香穗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问志水他也反常地含含糊糊不作说明。朋实是姐姐，夏实也可以是姐姐，香穗子比夏实更年长，当然可以被称为姐姐——她去志水家的时候，志水让弟弟妹妹叫她“香穗子姐姐”，他们总是叫得奇奇怪怪的。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自家姐姐和身为外人的年长女孩之间的区别。她决定不去深究。他不愿意说，她便不问。

可是他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情太多了。他每天去哪里，做了什么，他几乎一句不提，她问起来也只说陪弟弟打游戏，去超市帮妈妈或姐妹提东西之类。工作上的事不告诉她也罢了，就连在看什么书、练什么曲子也不说。倒是她不厌其烦分享她的生活，去水族馆看企鹅喝了夏日限定的饮料，去天文馆看星星，去听了音乐会，和闺蜜们一起去了游乐场然后晚上住在冬海家开睡衣party，这样那样的事。她会写长长的邮件，或者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如小鸟儿一般欢快地给他讲述，只要他还不急着挂电话，她能不知疲倦说上很久很久。

事实上她努力让自己的生活显得充实无比。他不在她身边她也完全没问题，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让他放心，让他不必为她担心——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去水族馆是因为和他一起去过，看企鹅是因为和他一起看过，他们一起喝过的那个金鱼钵一般的可爱饮品又复刻了，她一个人喝了情侣的量；她去天文馆看星星，是因为那天做梦梦到和他一起去天文馆的情景，她用一个小号的毛绒兔子当作他放在旁边，想象他微笑着伸手触碰她的样子；她去听音乐会，更是因为他们一起去听了无数次音乐会，每次去音乐会都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且觉得说了的话他肯定开心；就连她和闺蜜们一起出去玩，也是天羽邀请了她好几次，人多热闹一分散注意力就不会感到空虚寂寞，也想暗示她身上的印记已经消失了等他回来续上新的——可是那个作曲笨蛋哪里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呢？

她告诉他这些事的时候，他表现得兴趣缺缺。如果她是在电话里说而不是发邮件，他甚至会刻意转移话题。一次两次可能只是意外，可是每次都如此必定是有意而为。香穗子不是傻瓜，能感觉到或许志水不愿意听她说这些，所以此后她不再事无巨细加以说明，他也没什么反应。他越来越安静，联系越来越少，她主动发邮件，也要等上好久才能收到回复。有时候她要等上一整天，才能得到简短的一两句，而且他也不再使用那些亲昵的语言，客套而有些冷淡，仿佛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什么也不说，吞下所有不安的联想，安慰自己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他回来就会恢复如常，与其疑神疑鬼，还不如认真考虑要送他什么生日礼物——即使香穗子不说，生日当天志水也一定会回到横滨，如果没有准备好合适的礼物，倒显得她这做女朋友的太不上心了。

8月26日，暑假的尾巴，是志水的生日。这是志水来横滨上高中的第三年，除了新年之外，每一个节日和纪念日香穗子都和他一起度过，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这一年他就满18岁了，她想送他特别的、有纪念意义的礼物，而且必须也是实用的、他真正需要的礼物，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要送什么。

她送过枕头，送过毯子，送过便携风扇；送过书签，送过干花，送过按摩用的香薰油。但凡能想到的礼物，她都已经送过了，而且他开心地收下，带在身边使用，或是放在姑姑家的房间里当作装饰。日用品方面志水一向节省，和土浦一样，百元店的商品也毫不在意地用，但他买很多文具，尤其喜欢那些价廉物美又带有音乐元素的文具，还总是弄丢不见，所以香穗子一看到有好看的就买了送他。当然志水也会做同样的事，而且这方面他就像小孩子，什么都要和她用一样的，或是成对的，同一系列的，发现可爱的笔啊夹子之类的小东西，自己买的同时也会给她买一份。她给他买糖果，买甜点，他也会回赠她类似的东西。他们交往两年多，很多东西都已经共享不分彼此。他们用一样的笔和橡皮，一样的手帐本，在一起学习的时候，甚至直接拿对方的笔来用，意识到也不觉惶恐，反而有小小的欢喜。她看到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想到他，买下来高高兴兴拿去献宝似地送给他；拿到认为他喜欢的曲子，也抓紧时间练熟了拉给他听。她习惯把所见所感的一切与他分享，甘之如饴，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分享会让一个人的喜悦，变成两个人的喜悦，可是到了要送礼物的时候就为难了：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他。她把她自己都给他了，还能给他带去什么惊喜呢？

香穗子的生理期正好在月底。即便运气好赶不上，她也不想以一场性事作为对他的馈赠。做爱这种事本来就是对等的索取和付出，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恩赐，所以称不上是礼物。志水给她寄来了问候的明信片，她收到的时候非常惊喜，马上给他发了感谢的邮件。他本人写得很少，但他的姐姐和弟弟妹妹每个人都在上面写了给香穗子的问候。如果他不愿意，断不会有这样的事，她想着就不免心情激动。他让自己的兄弟姐妹和她接触，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想要她融入其中——她又幻想起来，他说过很多次想让她成为家人，肯定不是随口说说的。于是她振作起精神，冒着盛夏的暑热走遍港城大大小小的商业街，为心爱的恋人找寻适合的礼物。

“最近有点寂寞呢……”

那天午后，香穗子突然接到了志水的来电。她知道他那边不容易打电话，就给了他不必征得许可直接打给她的特权——她能接就接，接不到也没办法。她这样告诉他，但就连晚上泡澡也会把手机带进浴室。他似乎不在家里，身边也没有别人，所以几句话以后就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听着他声音软软地对她撒娇，她不禁产生了想亲吻他的冲动——如果她在家，关上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肯定就毫不犹豫亲上去了，可是在大街上，真那样做了就很尴尬。她就近找了个咖啡店坐下，点了一杯冷饮，把声音压到最低和他讲电话，他马上就注意到了。

“学姐在外面？不方便的话，我也没什么事……”

“没有不方便！不要挂断！”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他在电话那边轻轻地笑。

“那就好。”

然后他一如既往地沉默。香穗子举着手机，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这是在做什么呢？难得可以毫不避忌地讲电话，却又一言不发。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能听到他的呼吸就该满足了，就算志水在横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她身边睡着，她也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可是另一个香穗子像个胡搅蛮缠的任性小女孩，撒泼打滚地要求更多——话虽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他说什么。

志水不会甜言蜜语讨女人欢心。他说好话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说，而不是为了取悦她。他不想说不想做，就算勉强也没有用。他不说话，她也跟着沉默，啜着服务员送来的冷饮，由于恋人突然撒娇带来的惊喜而变得火热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冷却。想象中的互诉衷肠的场面没有出现，他只说了那一句就没再说，她也不好接话。她的饮料喝到一半，他总算开口：

“学姐……你不会想我的吗……”

她当然想。不然她在做什么，像傻瓜一样举着手机只为听他的呼吸是否还正常吗？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只压抑着情绪，淡淡地回了句她想他，那边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了。

“你……能再说一遍吗？我想听你说，说你也在想我……”

“嗯，我很想你。”

“啊……嗯……我也……”

声音中断了，电话那边只有沙沙的杂音。香穗子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用脸和耳朵蹭着话筒的声音。她的心又随之柔软了起来。她迅速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就装作调整握持的姿势，很快地吻了一下话筒。电话那边的杂音更重了。

“香穗……我想你……我好寂寞……我想见你……我现在就想见你……”

“嗯……我坐车过去……”

她不由自主说了温柔的话，同时认真考虑那样的可能性。如果是一两天的旅行，她的存款大概还能负担得起，只是取得父母的许可并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去还好，只有她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不一定能得到允许——她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话那边传来男人冷静的声音：

“不，我没关系。对不起，突然说了任性的话。真的没关系，请忘了我刚才说的。”

“哦，好。”

淡淡的失望瞬间弥散开来，占领了她的精神世界。他提出要求，她考虑要尽全力为他实现的时候，他又让她忘记。哪怕要她私奔她也毫不犹豫，结果他一句话就否定了所有。她又呷一口加冰的果汁，让自己冷静。他毕竟比她年幼，而且男人永远没有女人思想成熟，他一时冲动说什么，她应该加以甄别，而不是一概信以为真。可是道理她全都懂，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过呢？

“香穗学姐，我……”

他想要说什么，但是直到电话挂断也没有说出口。她定了定神，给他写了一封邮件。他叫她学姐，她就拿出学姐的派头，让他好好复习备考，好好陪伴家人。他说他想她，可是不早回来，又说不出原因，这口说的想念就打了折扣。她想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没资格问这问那，所以什么也不问，只温言抚慰。用加以修饰的文字来掩盖内心真实想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傍晚的时候志水回复了邮件。他感谢香穗子的体谅，说他会尽可能早回去，这几天有点不顺利，但是听了她的告白、确认过感情之后，他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她为自己一闪而过的不信任感到羞愧。他把她当作力量，她就不能让他失望。或许他只是需要陪伴家人，作为长子，作为弟弟和兄长——她怀着一颗温柔的真心主动给他打电话，他很快接通，然后跑到外面去和她说话。他们说了很多体己话，直到夜深了才恋恋不舍地挂断。她在电话里吻他很多次，最后他求她不要继续——他会回去，会尽快回去，求她不要用这么甜蜜的惩罚来对付他，他会忍不下去——可是那个淘气的受了伤害的香穗子只是坏笑着，在电话挂断之前吻了一次又一次。

之后一周风平浪静。志水继续忙他的事，联系还是那么多，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每天的练习之余，香穗子也继续寻找给他的生日礼物。她一早出门，练琴到中午，在外面吃过午饭，散步一到两个小时，在那期间逛商店街，一家店一家店扫过去。下午她还是要练琴，练到傍晚再回家吃饭——回到家就不能继续练习了。

好在夏季白天长，香穗子每天都等到天擦黑了才回去。晚饭少吃一点，回房学乐理，听CD，看她的德语书。她有更大的野心，每天都在做准备——但凡是学古典乐的有志青年，有谁不想去朝圣呢？志水知道她的理想，一直支持她，她和月森王崎保持联系，他也从未反对。他会不会去呢？她从来没敢问过。他更年轻，可塑性更强，不能为了满足她的期望就把两个人的未来捆绑到一块儿。如果是月森的话，肯定会骂她想太多，连入学申请都没提交就想东想西地担心起以后来了，所以她没和其他任何人提过她的想法。她默默地努力，让那些没看完的书压制自己的恋爱脑，时刻注意校正这艘小船的航向。恋爱很重要，但不是人生的一切。

她提醒自己先做好自己的事，不要总想着去打扰，可是又收到他的邮件，问她好不好，有没有再去哪里玩——就好像她天天不务正业一样。她告诉他最近在练的曲子，顺便问他在做什么，练哪首曲子，却没收到回音。她有淡淡的疑惑，他到底在做什么——志水不是会偷懒的人，就算复习备考，也不至于一整天都不碰琴。在她联想到影视作品中的那些狗血桥段之前，他的电话突兀地来了。

“香穗……”

没有客套的寒暄，周围也很安静。她握紧手机，把它贴近耳朵。

“我在。”

“嗯……”

电话那边传来激烈的类似亲吻的声音。她听了一会儿，瘫倒在床上。

“不要……我……”

“香穗……我想你……”

她抓起毛绒熊抱在怀里，双腿用力把它夹紧。亲吻和喘息还在继续，她不由得发出呻吟。只是通电话，只有声音，她却有种被他紧紧拥抱着的错觉。她蜷成一团，努力对抗自己动手的冲动，又过了一会儿，奇怪的声音消失了。

“……对不起。”

“没关系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也笑了。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或许他也一样什么都没做。就算是在她准备入学考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自己动手解决。她抱着那只熊，下巴戳进它的柔软绒毛里。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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